一、從長壽到難老


    在科學、科技還沒發達的時代,天災疾病造成中國人的死亡,比現代容易得多。中國人生命缺乏保障與抗力的現象,也更普遍得多。所以那時候,長壽變成一種更迫切的願望。為了達到這種願望,中國人自己是無能為力的。他們那時候沒有避雷針、沒有胰島素,也沒有“人參補腎固精丸”,一切生死禍福都得看運氣、看造化。於是他們便乞靈於祈願、仙丹和鬼神。


    在祈願方麵,中國人的最大特色是“祈眉壽”。祈眉壽的祝嘏之辭,散見於大多數的銅器銘文裏。在這種祈願裏,他們希望:


    一、“令終”“考終命”——死得好,不要死於非命。


    二、“祈黃發”“祈黃耇”——死得晚,要年老頭發黃了再死。


    但是,祈願祈得久了,中國人就開始不知足,開始變花樣。有的地方(像春秋時的齊國)就節外生枝,認為死得好、死得晚是不夠的,得來個青春永駐才過癮,青春永駐就是“難老”。他們的呼聲是:


    以旂眉壽,霝命,難老!(《齊甾盤》)


    用旂眉壽,霝命,難老!(《齊叔夷鎛》)


    用旂匄眉壽,其萬年,霝冬,難老!(《殳孝良父壺》)


    永錫難老!(《詩經》)


    二、從難老到不死


    難老以後,人還不過癮,認為何必難老呢?如果不死,不是更好嗎?於是,呼聲又為之外一章:


    用旂壽老毋死!(《齊鎛》)


    “老毋死”,就是永生的境界了。所以齊景公喝酒喝樂了,就大叫“古而無死,其樂若何”。


    這種不死的構想,在中國人的思想裏,有著深遠的來龍去脈。傳說裏西王母有不死藥,後羿討了來,自己還沒吃,就給嫦娥偷吃了,演出了嫦娥奔月的故事。為了爭吃不死藥,中國第一場太太離家出走的戲,就這樣構想出來了。


    這種不死的構想,在中國文獻裏經常流露。《山海經》裏有“不死民”“不死之國”的話;《呂氏春秋》有“不死之鄉”的話;《淮南子》有“留不死之舊鄉”的話。這種構想是很普遍的。


    這種構想到了帝王大腦裏,由於他們有力量、有權勢,倒真的想如何可以長生不死了。於是,長生騙子就出現了。


    長生騙子就是方士之流,像趙人安期生、魏人石生、韓人侯生、燕人宋毋忌、正伯僑、羨門高、元穀。最後,盧生、齊人徐市(徐福)、韓終等等,就都應運而出。《史記》記秦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214)“使韓終、侯公、石生求羅人不死之藥”,三十五年(公元前212)“侯生盧生相與謀曰:‘始皇為人……貪於權勢至於此,未可為求羅藥。’於是乃亡去”。最後不但這些人開了小差,徐市和童男童女也都不見了。秦始皇變成了大呆子。


    三、肉體不死與靈魂不死


    不死的思想,細分有兩派,一派是指形骸不死,一派是指靈魂不死。中國的儒家接近形骸不死,道家接近靈魂不死。


    儒家像埃及人一樣,希望保存形骸,儒家提倡厚葬,就是對形骸的重視。儒家宣傳“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這個“在”字,有它相當的具體性。這種具體,表現在他們要求“立屍”的觀念上。《儀禮》有“祝迎屍一人”的話,鄭注說:“屍,主也。孝子之祭,不見親之形象,心無所係,立屍而主意焉。一人,主人兄弟。”這就是說,孝子(主人)死了親人,要叫他兄弟打扮成親人樣子,坐在那兒,用活人代表死人,作為叩拜的對象。這種“屍”,就象征“親之形象”的具體存在。這種心態與規定,顯然證明儒家對形骸不死的執迷。


    道家就比儒家徹底得多、進步得多。道家相信形骸和靈魂是兩分的,靈魂的存在,無須倚靠形骸的具象。《莊子》裏寫莊子將死,弟子想厚葬他,他就反對。得莊子真傳的漢朝人楊王孫,遺命死後“臝(音裸)葬”(裸葬)。《漢書》裏收有他的理論,說:


    精神者,天之有也;形骸者,地之有也。精神離形,各歸其真,故謂之鬼,鬼之言歸也。其屍決然獨處,豈有知哉?裹以幣帛,鬲以棺槨,支體絡束,口含玉石,欲化不得,鬱為枯臘。千載之後,棺槨朽腐,乃得歸土,就其真宅,繇是言之,焉用久客?


    楊王孫認為,既然形骸保留不住,遲早與土壤歸一,又何必老是用厚葬的方法努力延遲,不讓它速朽呢?又何必讓形骸長久做客於外呢?因此他要“吾是以臝葬,將以矯世也”。


    這種思想,充分道出了形骸和精神在人死後是兩分的。靈魂脫離了形骸以後,屬於天了,本身成為獨立的抽象;形骸則歸於塵土。這種看法,儒家顯然是不讚成的。但儒家也無法把“立屍”永遠立下去,因為技術上,一個家庭,總無法由活人長年扮死人,所以喪事辦完了,把死人厚葬後,也就不再深究下去了。所以,儒家的不死觀念,也就不如道家的生動活潑。


    後來儒家發明出蓋廟立祠的方法,用塑像——崇拜偶像——的方法,以“見親之形象”,以供心有“所係”。於是,從孔廟的塑像到二十四孝故事中的塑像,就成了這種不死形象的代用品。後來,墮落的道家也糊裏糊塗地同儒家混同,也搞起塑像來了。這就好像基督教也搞起瑪利亞的塑像似的,從宗教抽象信仰的水平上看,這種崇拜偶像,也就未免太低端了。


    1983年稿


    注釋


    徐中舒《金文嘏辭釋例》。


    《詩經》。


    《書經》。


    黃耇就是黃頭發。《儀禮》有“黃發台背”“黃發兒齒”等話。《詩經》有“遐不黃耇”“以祈黃耇”“黃耇台背”“黃耇無疆”等話。


    《左傳》。


    《淮南子》。嫦娥本該叫姮娥,因為避漢文帝劉恒的諱,就叫嫦娥了。


    《莊子》:“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齎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如此?’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莊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


    照《太平禦覽》引漢東園私記的話,說:“亡人以黃金塞九竅,則屍終不朽。”“以雲母壅屍,則亡人不朽。”


    楊王孫還說:“且夫死者終身之化,而物之歸者也。歸者得至,化者得變,是物各反其真也。反真冥冥,亡形亡聲,迺合道情。夫飾外以華眾,厚葬以鬲真,使歸者不得至,化者不得變,是使物各失其所也。”這又明顯道出,厚葬是違反自然的化合與還原(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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