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蓮安與沿見會麵。約他來家裏吃晚飯。沿見直接從事務所過來,還未換下西服。穿一件淺藍的襯衣,把領帶稍微鬆開了一點點。因為蓮安,我與他已好久未曾見麵。


    我在廚房裏做菜,蓮安在客廳裏,坐在沿見的對麵。那天她穿著我的粗布褲,白襯衣,光著腳在地板上走路,頭發洗得濕漉漉。脂粉未施。


    沿見,我是蓮安。是良生的朋友。她先徑直開口對他說話。


    我知道。良生曾特意去上海看你,就像你現在特意來北京看她。他眼眉清醒地看著她。他是從不看時尚性雜誌娛樂小報的男人。隻聽古典音樂,甚或不看電視。所以不知道坐在對麵的女子,是一個非常有名的當紅藝人。即使知道,我相信他也一樣態度篤定。


    我們圍在一起吃晚飯。那晚我做的是酸辣蝦湯,檸檬魚,以及甜點櫻桃蛋糕。蓮安側過臉來,趁他在剝蝦殼,輕輕對我耳語,他真是幹淨的男子。


    我說,是。我亦覺得他幹淨。


    但不知為何,我覺得沿見與蓮安之間氣氛詭異。他的眼神中有對峙。並且嚴肅。也許是彼此強大的氣場開始衝撞。他是那種可以對她勢均力敵的男人,但他驕傲,一眼先看出她的劇烈,對她先起戒備。即使他亦一樣看得出她的美好。


    他吃完飯,幫我洗碗。然後就告辭回家。我送他到樓下。


    他說,良生,我回去了。


    我說,好。


    他走過來,輕輕擁抱我,說,我希望你與蓮安好好度過這幾日,看得出來,她給你的慰藉遠勝過我。


    她的生活並不是她的表麵所呈現的那樣。


    這我很清楚。她是明星,這說明不了什麽。你們彼此相知,亦有需索。他說,隻是這依舊改變不了什麽。這是不可能的事情。良生。


    蓮安光著腳坐在沙發裏,一邊曬太陽,一邊梳頭發。手指起落,神情平然。她似放下了全部心事,也不記得她的現實,隻想在這個疾病泛濫的城市裏,與我一起日夜廝守,形影不離。貪戀著生。這時時刻刻的快樂。


    白天在整個已顯得空蕩蕩的北京城裏閑逛,尋找最舊的小胡同,用數碼相機拍老樹,院子,牆,蕭條空落的廣場及大街。馬路上的車子已經非常稀少,很多餐館和酒吧紛紛關閉。沿途找依舊在營業的咖啡店喝咖啡,讓店家放我們帶過去的音樂cd,在那裏看小說,玩撲克牌,吃藍莓蛋糕。


    晚上找餐廳吃飯,然後去俱樂部喝威士忌,看埃及舞娘跳肚皮舞。有時候就在後海邊上無人的小酒吧裏,坐到天色發亮。整夜不眠。一起在家裏的小廚房裏做墨西哥式燉菜,看片子,開一瓶酒,說說笑笑,也就到了淩晨。


    這是那年4月間,我與蓮安醉生夢死般的閑適生活。時間無限緩慢,又無限迅疾。若要浪費它,就必須不留餘地。我們竟如此的貪戀不甘。


    但我依舊要問起她的情況。她是繁雜人世中的人物,自會有些事情脫不了幹係,總是會有牽扯。我說,你這樣來北京,maya是否得知?


    她自然是想催我回上海。但我已關了手機。


    她會否對你翻臉?


    那應該是在我已經無利用價值的時候。她微笑。我們有時甚至24小時需要在一起。她替我想法子經營規劃,為我服務。我的事情都由她安排。訂單,宣傳,展覽,廣告,合同,推廣……所有大小事務,都在她的手中。她更要拋頭露麵,賄賂籠絡,軟硬兼施……而我是她手裏的賺錢工具。她用盡智謀手段想讓我成為她手裏最昂貴的商品。


    你們在一起的時間也已經很長久。


    是。快7年了。她似日日夜夜在為我操心。奇異的關係。因這關係裏不會有感情,但卻又互相糾纏。她懂得我,亦想控製我。她找我的時候,我非常落魄。接不到活就會很辛苦,有了上頓不知道該去何處尋找下頓。若沒有她,被打回原地的生活還是一樣,要大冬天穿泳裝演出,站了三四個小時之後,坐公共汽車回家去。餓得撐不下去就去小酒吧跳豔舞,關在鐵籠子裏要被客人扔煙頭。


    你總是會記得別人的恩。


    是。蓮安微笑。我們不是沒有替對方付出代價。這些代價不是常人可以想象,因我們就是在做著別人難以想象的事情。


    你要珍惜自己,蓮安,這一切所得非常不容易。並且上天有恩賜。


    那時候年輕,知道貧窮難熬,卻並無悲觀。相反卻是非常激盛。不像現在,有了名利,反倒覺得自己貧乏,且已無所求,非常之厭倦……


    她站起身,似不想再繼續這話題。說,良生,我有時會想起,母親在監牢裏問我要煙抽的那一次見麵。我不知道這是最後一麵,她已決定去死,而我即將離開故鄉,不再回去。生命裏有很多定數,在未曾預料的時候就已擺好了局。所以,最好隻管把每一天都當作是死之前的最後一天來活。


    你現在最想做的是什麽?


    也許是生個孩子。她微笑。我亦不清楚我們該如何讓自己重活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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