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這彼此被認知和感受的感情,有太多直覺。我們都是驕傲的人,所以同時感覺到羞愧。之後他有一個星期沒有打給我電話。他後來對我說,那一段日子,他感覺自己如同站在懸崖邊上,因即將縱身撲入,並無後路,所以心裏有了恐懼,寧可久久徘徊,得過且過。


    我並不覺得自己想他。他對我沉墮的生活並不具備任何改變的能力。我似一早就確信了這一點。我是太功利的人,不願意和無用的人和事浪費時間。這種愛的能力的闕如,是我的自知之明。所以他的來或去,對我來說,無傷大雅。


    那段日子,我正辦理辭職和準備遠出旅行。一個萍水邂逅的男人,就如同我後來貼了滿牆的尋找阿卡的啟事,那亦不會是救渡。雖然看起來貌似一個機會。


    那晚下雪。路上喧嘩,很多人打不到taxi,拋錨的汽車排成了隊伍。我交了辭職書後,便去睡蓮喝酒。這是平時常去的酒吧,在三裏屯一個隱蔽的位置裏。老板娘是台灣和日本的混血,非常漂亮活潑的女子,會調各式雞尾酒。小酒吧卻做得頹唐,隻有打磨的水泥地,放幾個大紅絲絨沙發,絨麵上還有煙洞和汙跡,牆上貼滿巨大花朵。大落地窗外就是北京最常見的楊樹。高大,細碎的綠葉


    可以在那裏坐上一下午,一晚上。坐在陰暗處的沙發裏,即使喝死了也沒有人來理。但我喝酒向來有度,因知道自己還需回家,並有阿卡需要照顧。黃昏的時候便拿起外套,起身走下窄小的高陡樓梯。


    頂著漫天飛舞的大雪往前走,根本看不清楚方向。臉上滾燙。一下午吞咽的酒精又開始在胸中翻騰。剛走出門就撲倒在一棵樹下開始劇烈地嘔吐。吐出發酸的冒著腥味的液體。但是我看見他。他仿佛是突然出現。他說,我下班,在馬路對麵看到你,馬上把車掉頭過來找你。你好嗎,良生。


    我的頭發和臉都已經被雪打濕。我竟不知道自己要對他說些什麽,隻是徑直看著他。他抱起我。他沒有用雙手托住我,而是把我整個身體扛在肩上。我的頭倒懸在他的背上,發髻散開,一頭長發在風中飛起來。他要送我回家,我的心裏開始安靜下來。


    但是我看到人,是手裏拿著一塊毯子的他。他用毯子裹住我,說,囡囡,我們這就去醫院。小時候我因為免疫力低下,經常反複發燒。即使是在大雪的深夜裏,他亦要臨時推著自行車,送我去醫院打吊針。血管太細,護士拿著針頭戳來戳去,插不進靜脈裏麵。身體不再受自己控製,可以有任意的介質試圖進來改造。我不會哭,隻知道躲。他抱著我,身體輕微顫抖,非常害怕。因他害怕看到我的痛。


    出了醫院便帶我去缸鴨狗吃東西。專門做甜品和點心的老店,有熱騰騰的小餛飩。食物可以用來抵抗一切痛苦和恐懼。他對我的溺寵,亦是一種剝奪。使我從來都未曾獲得獨立。即使在成年後離開,帶走了身體和意誌。


    他是我生命裏麵對的第一個男人,我最終選擇背叛和逃離。我們對彼此的生命懷有歉疚和貪婪之心。他使我一直不懂得該如何與別人相處,獲得相信。


    他把我放在車子後座上。從我的包裏尋找鑰匙和通訊錄。通訊錄上有我的住址。然後車子緩慢而沉穩地開始上路。這個隻見過兩麵的陌生男子,他一直沉默沒有說話。我把臉埋在自己的頭發裏。我又開始嘔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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