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頒布後不久, 恰巧是清明休沐, 京城裏大多數官員都必須歸家祭祖,朝堂上劍拔弩張的氣氛總算有些緩和,至於新政是否能順利推行此時還不得而知。


    話說回來, 今日風和日麗,又正值清明時節, 一路上遊春掃墓之人絡繹不絕,而其中有一年輕男子尤為醒目, 他身著一襲青色長衫, 頭戴束髻冠,手裏提著一隻酒囊,時不時抿上一口, 看起來十分愜意。這人雖穿著樸素, 混跡在平民之中,舉手投足間卻依舊風流韻致, 與眾不同。


    此人正站在西城街上一家糕點鋪前, 點了幾份糕點後,便與掌櫃攀談起來,如此看來兩人早已熟稔,不知說到了什麽趣事,紛紛開懷大笑。


    “掌櫃, 來一斤糯米糍。”一個穿著鮮亮,頭戴儒巾的男子朝著此處急匆匆走來,一邊擦著額上的汗, 一邊還不忘大聲吼道:“對了,記得不要拿太甜的那種,快點!”


    這廂掌櫃連連說好,立即轉身忙活去了,而那位食客仍留在原地,抱起酒囊小酌幾口,與身旁的男子對視一眼,不禁笑道:“程兄如此著急趕路,可是要歸家祭祖?”


    程錦愣了愣,似乎是沒料到在路邊的鋪子前,竟遇到了自己的翰林院同僚,這人獨自一人提隻酒囊在街上閑逛,還正與鋪子的掌櫃閑話家常。於是程錦訕訕一笑,刻意地挺起胸膛,緩和地說道:“原來是子慕,我方才一心急著趕路,竟沒認出來。”


    秦環擺了擺手,繼續說道:“我記得程兄是長安人氏,那麽想必是駕車經西郊過靈山,此行路途甚遠呐。”


    “是,”程錦點了點頭,回頭看了眼不遠處自家的馬車,說道:“朝廷規定的清明休沐隻有四日,所以我得快馬加鞭,不然粟大人可要扣我這個月的俸祿了。”


    此時,掌櫃已經包好了糕點,趕忙遞到了程錦手中,程錦也來不及多說,放下了幾個銅板,轉身便走。


    秦環倚在店鋪門口的柱子前,轉頭往四周望了望,眼神卻最後停留在程錦的背影上,並未多想便驟然開口道:“程兄留步!”


    程錦馬上停住了腳步,有些疑惑地返頭看去。


    秦環大步走上前,爽朗地笑道:“我聽聞西郊景色不錯,先前公務繁忙,難以抽身。如今擇日不如撞日,不知程兄可願稍上我一程。”


    程錦才一聽便不禁皺起了眉,不過馬上又裝成一副欣然的模樣回道:“如此甚好,你我二人還可作伴同行一段。”


    於是這兩人相視一笑,並肩朝著對麵榕樹下的馬車走去。


    如今在翰林院中,人緣最好的當屬趙安與秦環二人,他們凡事懂得進退方寸,素來謙卑有禮,不似馮源那般油嘴滑舌,也不像程錦那般沉默木訥。


    不過雖說秦環與眾人交好,相處融洽,可在他心中,真正的朋友唯獨胡石一人而已。平日裏公務繁忙,也無暇多想,然時近清明,春意盎然,秦環突然憶起他們的踏青之約,也不由歎息世事無常。


    這廂程錦見秦環自上車後便一直默默不語,此時二人相對無言,不免略有尷尬。此時程錦倒是心裏頭一次念起馮源的好來,無論何種場合,馮源都能融入其中調和氣氛。


    “子慕……我記得你來自金陵?”程錦終於打破了沉默。


    秦環恍然地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才回道:“正是。”


    “我素聞江南女子溫婉柔情,清秀靈動,有幸結識子慕,才知江南男子也是如此溫文爾雅,霞姿月韻,令人豔羨不已。果然江南溫潤之地,才能養出這等才子佳人!”程錦幽幽地說道。


    秦環有些詫異地看向程錦,這突來的讚美之詞倒叫他無所適從,於是眨眨眼,輕笑了一聲回道:“曾有言:柳郎中詞,隻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而蘇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棹板,唱‘大江東去’。正如程兄剛才所言的江南女子溫婉柔情,風姿綽約,那中原女子何不秀外慧中,儀態萬方?”說到此處秦環頓了頓,盯著程錦繼續說道:“程兄所述不過是一種風格罷了。”


    程錦長歎一聲,情不自禁地點頭道:“子慕所言極是。”


    半個時辰之後,馬車終於行至西郊。秦環探出車窗上往外看去,首先映入眼簾的居然是一線的嫣紅,定睛一看原來這處竟種滿了西府海棠,霎時風起,隨風搖曳,便成了整片花海浪潮。


    對麵的程錦也被吸引過來,他略微一瞥後便再也移不開目光,癡癡地望著外麵的景色,向秦環提議道:“子慕…….不如我們下車看看?”


    “我正有此意!”秦環轉過頭附和道。


    頃刻,這兩人叫住馬夫,飛快地從車上跳了下來,皆沿著這條海棠花廊信步而前。


    西府海棠不愧是花中上品,樹態峭立,花開似錦,一根枝條上甚至長滿了花蕾,色澤明豔,似胭脂點點。而那邊正在綻放的花朵,則如同褪去了鮮亮一般,漸漸變成了淺淺的粉色,如同一位煥然新生的少女,羞澀地展望著這片天地。


    微風伴著花香襲來,不時還有花瓣從樹上墜落,在空中婆娑起舞,如此美景豈不叫人沉醉於此!


    二人終於走到了花廊盡頭,與之銜接的便是那漫山遍野的綠色,遠處是一望無際的蒼翠連綿,青山之巔,雲霧繚繞,猶如香煙嫋嫋升起,竟是令人有錯入仙境之感。


    前行數十步,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山巒,樹木,石橋皆影射水麵之上,遊魚來往,就像飛鳥從山穀穿過,簡直就是一幅寫意的山水墨畫。


    西郊美景果然名不虛傳,身臨其境方能領會此中美妙,不知不覺中秦環與程錦已停留此處甚久,還暫時沒有離去的意圖。


    “哎……我再去那石橋對麵的亭中看看,便不可再作停留,”程錦轉身與秦環說道:“以後有閑暇時候,我再來此處好好遊玩賞景。”


    秦環點頭一笑,伸手做了個姿勢,說道:“那程兄先請。”


    程錦見狀便不再推辭,提步走上石橋。


    放眼望去隻見那涼亭立於岸邊,其下有清澈潭水,其後有鬆柏環合,然此時並無遊人,便顯得有些淒清寂寥了。


    程錦迫不及待地坐在了亭中的長凳上,撐著頭仔細地打量著四周的景色,而秦環則一心放在了亭子頂部雕刻的花紋上,那幅栩栩如生的八仙過海圖,實可謂巧奪天工。


    正當二人細細欣賞美景之時,一聲長啼卻打破了此刻的寧靜,原來那不遠處的枝頭上停了幾隻杜鵑,紛紛爭先恐後地啼叫著。


    “這鳥實在是聒噪得很!”程錦不禁出言抱怨道,“時候不早了,我就先行上路了。”


    秦環轉過身看向程錦,走近道:“程兄此去路途遙遠,願一路安康。”


    “到時我從家中帶些特產贈予子慕……”程錦邊走邊說道。


    兩人有說有笑地走回了最初的海棠花廊,程錦先前的焦慮和疲憊皆一掃而空,臉上隻寫著輕鬆與愜意,於是在與秦環簡單的道別後,便登上馬車。


    秦環目送著程錦離去,心中正打算再回到涼亭那兒坐坐,他還沒來得及轉身,不經意間瞥見一側的草叢中猛然躥出一個人影,竟直接往程錦的馬車上撲去。


    好在車夫反應迅速,使勁拉緊了韁繩,伴隨著挽馬的一聲嘶鳴,最算將馬車堪堪停穩。程錦坐在車裏也感出了異樣,立即掀開車簾大聲詢問緣由。


    車夫猛地搖頭,一時被嚇懵了,隻能語無倫次地為自己開脫著。


    程錦往下仔細一瞧,這一瞧不要緊,趴在自己車輪邊上的竟是一個渾身帶血的女子!他不禁打了個哆嗦,正要伸手去探探女子的鼻息,卻被趕來的秦環生生叫住。


    “你們退後,注意周圍的情況。”秦環拍了拍程錦的肩,示意他不要慌張,徑直走到車輪邊,小心將地上的女子翻了個身,手則輕輕搭在這女子的腕處,“隻受些皮肉之苦,兼之饑寒交迫,奔波勞累,這才倒在路邊,還好沒有傷了筋骨。”


    話音剛落,這女子的嘴唇略微蠕動,似乎在喃喃自語著什麽。程錦本想著快點回家,湊上前看了會兒,隻能急得直跺腳道:“子慕,你快聽聽她說什麽,今兒真是諸事不順。”


    於是秦環傾身聽了片刻,這才回過頭道:“她一直在說‘救救我’…….”


    程錦微微一怔,不過馬上便擼起衣袖,彎腰拉起了女子的一隻胳膊,不假思索道:“還是救人要緊,總不能把她丟在這兒不管。”


    “程兄說的是,隻是別糟蹋了這一身衣服,還是我來。”說罷,秦環小心翼翼地將人從地上抱了起來,放置進了馬車中。而程錦歎了口氣,命車夫繼續趕路,還得注意沿途是否有開著的醫館。


    隻是這西郊附近哪會有什麽醫館,幾炷香的功夫都過去了,沿路卻是一片荒涼。秦環見那女子一直昏迷不醒,隻得掏出了隨身攜帶的布包,抽出了幾根銀針,隔著衣物紮在了女子身上。


    一旁的程錦倒也沒閑著,找出塊幹淨的布仔細擦拭著女子臉上的血汙,不曾想這女子露出本來麵容後,居然也是個長相不俗的美人,不知不覺中程錦也多了份憐惜之情。


    這廂程錦還在憐香惜玉,那廂秦環倒多琢磨了些許,越來越覺得此事略有可疑之處,可還未等他多想,後方震耳的馬蹄聲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探出車窗一看,不知何時多了這烏泱泱的一群人,一邊騎著馬朝他們奔來,一邊大喊道:“大膽賤婢,還不下車認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入幕之賓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忍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忍冬並收藏入幕之賓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