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鋪著暖黃色的光暈, 人影被拉長,投在紋理分明的牆紙上, 阮風疾走到6206的門外,鼻梁架著黑超, 巴掌臉遮住大半。


    瞿燕庭一個電話命他過來, 語氣冷冷的, 他沒敢耽誤, 撂下吃一半的小蛋糕就跑來了。


    門鈴響, 阮風解開拉到頂的羽絨服, 露出下巴, 門鎖哢噠打開, 他摘下墨鏡, 一抬頭對上開門的陸文。


    阮風急忙瞅門上的銘牌, 確定是6206,便遲疑地打招呼:“陸文哥……來串門啊。”


    陸文牽扯嘴角, 笑了, 兩分尷尬, 三分心虛,五分未消失殆盡的錯愕, 糅合起來是十成十的勉強。


    房間暖和, 阮風脫下羽絨服,沒敢掛,抱在懷裏假裝客人姿態。踱到客廳,瞿燕庭端坐長沙發中央, 上翹的眼尾斜睨過來,似屋簷落下的冰碴。


    阮風縮了縮脖子,憶起幼年犯錯的光景,瞿燕庭就這般,他會撒嬌,會撲上去親臉,還學公益廣告打洗腳水。


    可現在當著陸文,連一聲“哥”也不能稱呼,阮風擱下心理活動,叫道:“瞿老師,我來了。”


    事發地點在火鍋店,就倆人,情緒卻抖得驚天動地。瞿燕庭瞠目,陸文結舌,若不是服務員推門來加湯,他們在滾沸的氤氳熱氣裏能對峙到天明。


    瞿燕庭說好請客,結了賬,賠了茶杯錢,一裹大衣從火鍋店離開,在出租車上給阮風打了電話。


    陸文全程粘著另一邊車門,縮起一八八的身體,忸怩作態,臉蛋子貼著車窗,麵紅耳赤,惹得司機頻頻從鏡中偷瞄。


    抵達酒店,瞿燕庭在前麵大步流星,陸文垂頭落在後麵。刷開套房的門,瞿燕庭薅住陸文的衣領子,將人一把揪進了6206。


    陸文不敢進屋,玄關的一畝三分地作牢籠,他囚在這兒,麵壁思過,花瓶中的康乃馨凋零枯萎,是他此刻的真實寫照。


    瞿燕庭進進出出不理人,洗臉,換衣服,沏一杯龍井,等另一位當事人到場。


    現在人齊了,姓陸的渾身難受,姓阮的滿臉無辜,一株並蒂花似的戳在客廳,你盛開得傻,我綻放得憨,親兄弟般難分伯仲。


    瞿燕庭抿成線的嘴唇啟開,挑明道:“不用裝了。”


    阮風一時沒懂,條件反射地瞅陸文。陸文後知後覺,其實阮風的眼睛和瞿燕庭有點像,眼尾輕翹,但輪廓偏圓。


    阮風放棄思考:“出什麽事了?”


    瞿燕庭回答:“他已經知道我和你的關係了。”


    阮風驚得愣住,以至於不大相信:“不會吧,明明瞞得很好……”


    瞿燕庭說:“我告訴他的。”


    阮風麵上更加吃驚,但身體本能反應,把外套一扔,走到瞿燕庭身旁坐下,端起現成的茶水解解渴。


    喝完,他好奇地問:“為什麽……”


    瞿燕庭轉過頭,將身邊坐著的和茶幾旁站著的,一並框在視野裏,同時說給這兩個人聽:“我再不告訴他,跳進嘉陵江都洗不清了。”


    陸文麵如火燒,動動唇想挽救,唯恐又說出什麽萬劫不複的話來。


    阮風不明原因:“哥,什麽意思啊?”


    “你還有臉問?”瞿燕庭翻手掐住阮風的大腿,五指纖長柔韌,手背繃起漂亮的筋骨。隨即阮風一聲慘叫,從沙發上彈起來。


    陸文想起瞿燕庭掐他的手腕,惶惶地讓他別走。


    阮風站穩了:“哥……”


    瞿燕庭道:“你當初怎麽跟他解釋的?”


    阮風摸不著頭腦,乖乖將那番說辭複述一遍,隨著瞿燕庭的臉色越來越沉,他音量漸低,往陸文身邊躲了躲。


    說完,阮風扭頭問:“陸文哥,到底什麽情況啊?”


    從瞿燕庭吼出“親兄弟”三個字,陸文眼底的震驚如同做了半永久,沒退去過。事到如今,他仍有一絲不死心的星火,企圖翻盤以燎原。


    陸文沙啞地說:“小阮,你和瞿老師真的是親兄弟?”


    阮風回答:“真的。”


    “那你為什麽不姓瞿?”


    “我跟媽媽的姓。”


    “為什麽他名字那麽講究,你的名這麽一般?”


    “我原名阮夢棠。”


    “哎,不是。”阮風回過味兒,“我怎麽一般了?阮風,陸文,咱們倆檔次差不多啊。”


    陸文恍若未聞,撈住阮風的一雙手,像推心置腹的扶貧幹部,聲調輕顫:“你在醫院講的那些話……”


    阮風抱歉地說:“對不起啊,全是我瞎編的。”


    陸文心頭拔涼,不愧是編劇的親弟弟,信口胡謅便唬得他七上八下,鬆了手,他囁嚅道:“你害得我好苦啊。”


    阮風壓根兒沒搞懂來龍去脈,但騙人理虧,握住陸文的雙肩,頗有一副與君同愁的味道:“這就是你一直沒回關我的原因吧。”


    瞿燕庭眉心抽動,話問清了,讓阮風滾回臥室去。


    等人進屋關上門,客廳靜了,水晶吊燈盈著一盞冷光,瞿燕庭端著一雙冷眼。三人的關係掰扯清楚,該捋一捋二人之間的彎彎繞。


    “坐那兒。”


    陸文聽話地坐,驚愕消失,腔子裏隻剩下濃濃的窘澀,翻湧到臉上,一陣白一陣紅,自帶鴛鴦鍋特效。


    瞿燕庭問:“現在相信了麽?”


    陸文的頸椎仿佛斷了,頭要垂到地上:“相信了。”


    瞿燕庭開始算賬:“在此之前,你以為我和小風是什麽關係?”


    陸文緘默,四下跟著沉寂無聲,他惶恐地直起頸椎,對上瞿燕庭湖水似的一雙眼,無聲的壓迫勝過一切逼問。


    “我以為,”他扛不住了,“你是他的……金主。”


    瞿燕庭的腰肢擔在抱枕上,很放鬆,一顰一蹙透著疏懶:“你還懂什麽是金主?”


    陸文低頭任嘲,合理懷疑這件事過去後,從此瞿燕庭的心裏,他的腦子還不如一盤豬腦有內容。


    瞿燕庭沒心思擠牙膏:“自己說。”


    坦白從寬,陸文攥緊了膝蓋,一狠心一咬牙:“我以為你看上我了,想潛我!”


    “陪你輸液那一晚,我去測血壓,心率那麽快都是因為你,你給我嚇的!”


    “你給我發520,我活這麽大第一次收這個數,當然會激動。”


    “阮風托我給你帶葡萄,我也很痛苦啊,那葡萄你吃著可口,但我拿著燙手!”


    “晚上去你房間,我嚇他媽死,怕你威逼利誘,又怕你霸王硬上弓。結果人算不如天算,不小心打開投影儀,居然把你惹毛了!”


    一幕幕畫麵閃回,陸文將這些天堵在胸腔的糾結全部傾瀉,能招的全招了,從頸椎折斷到下巴微抬,荒蕪的心緒中漸漸釀出一絲委屈。


    他受的刺激難道不大嗎?


    誰讓阮風當初進門時摟摟抱抱,誰讓瞿燕庭笑得溫柔親昵,誰讓這兄弟倆大半夜見麵?


    陸文可憐巴巴地:“我是有不對,可完全都是我的錯嗎?你對我好,總不是我的幻想吧?阮風都知道那樣編感人,也不怪我會想歪!”


    瞿燕庭太陽穴脹疼:“還成我的錯了?”


    “至少你誤導我了!”陸文嚷道,“好幾輛房車,你隻坐我的。拍車禍戲,你摸我的臉。遊泳那晚,你還揉我的頭,我沒腦子都是你給揉沒的!我給你塞的紙條,你一直留著,康乃馨都蔫兒成那死樣了,你現在還插著!”


    瞿燕庭氣得眼窩發燙:“你要耍無賴是不是?”


    “我說的都是事實!”陸文梗著脖子,“在出租車上,你說我和阮風很像,你知道這一句話帶給我多大困擾嗎!”


    瞿燕庭忍無可忍:“那是因為我把你當弟弟!”


    陸文刹那間啞火。


    怔怔地,脹滿情緒的心髒仿佛被紮了一針,一下子空了,癟了。瞿燕庭拿他當弟弟,那所有的舉動都變得合理了。


    他什麽話也說不出,像顆漏氣的皮球。


    良久,陸文放棄一切辯駁,認栽了,毫無掙紮地道歉:“瞿老師,對不起。”


    瞿燕庭彎起食指,用指關節頂了頂眉心,認識陸文的這段日子,一輩子的烏龍都加速搞完了。


    他不想再為一場荒唐勞心,說:“我和小風的關係,希望你能保密。”


    “我會的。”陸文承諾。


    牆上的鍾將近零點,瞿燕庭湧起一股疲倦,放出赦令:“回去吧。”


    陸文終於能脫逃,動作卻緩慢如機械。一切是誤會,瞿燕庭和阮風不是那種關係,瞿燕庭也不想潛他,甚至拿他當弟弟看待。


    可是,他為什麽覺不出一絲安慰?


    發生這一遭,瞿燕庭還會理他嗎?


    陸文不禁停下來,希冀不敵忐忑,但不敢再憋著話,要問個清楚:“瞿老師,我們還能像之前那樣相處嗎?”


    瞿燕庭答得很輕:“恐怕不能。”


    陸文點點頭,拖著步子離開,走到玄關,高大的背影再次停住,決然地殺了個回馬槍。


    他衝到瞿燕庭麵前,在對方的膝旁蹲下,裏子麵子都丟沒了,還有什麽所謂,他仰著臉:“我再也不幹這種腦殘事了,你能不能原諒我?”


    瞿燕庭去拉他:“你先起來。”


    “我……這是我的極限了,”陸文有些慌,“我幹不出更傻逼的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瞿燕庭短暫的失語,這個蹲在這兒求他的人,也是守在洗手間門外保護他的人。今夜的驚和惱,全部軟化成一灘拘不起的無奈。


    瞿燕庭挽住陸文的手臂,拉著他一同站起來,沙發前的空間很小,挨得那樣近。


    他說:“是因為,我要走了。”


    陸文張張嘴,虛無的空氣彌漫在唇齒間。他早就忘記了,瞿燕庭隻是跟組,忙完自然會離開。


    他找不到挽留的資格。


    他也不清楚怎麽走回的6207。


    夜深了,瞿燕庭關掉所有的燈,摸黑躺上床,蜷曲膝蓋,後背緊靠著床頭。他覺得累,但折騰一晚沒多少睡意。


    瞿燕庭將手機調成靜音,發現微信有一條未讀。是於南幫他訂好機票,發來的航班信息,以及回去後安排好的一些工作。


    他看了一會兒,沒回複,退出來。


    於南下麵是陸文,幼稚的卡通頭像,昵稱即為本名。瞿燕庭點開,修改備注,把人家好端端的名字改成“二百五”。


    他的朋友圈有分組,親疏遠近,行業圈子,林林總總分得很細,指腹懸了片刻,卻無法決定該把陸文分在哪一類。


    瞿燕庭略過這一步,點開陸文的相冊。


    靚照不少,又帥又臭屁精,大多是幾個月前發的,開機以來陸文忙得沒發過照片。


    不過純文字內容蠻豐富的。


    瞿燕庭下滑一截,停在第一條,日期是進組的那一天,陸文發了一句話:從未如此欣賞保時捷。


    看時間,應該是在車上發的。


    第二晚開機宴鬧了大笑話,淩晨,陸文屏蔽親爹發了一條反思:今天說了一句陸戰擎聽見會令我喪命的話。


    瞿燕庭講戲那天,陸文飽受打擊,晚上在朋友圈問:我的海外飯在嗎?


    撞見阮風夜會瞿燕庭,陸文隻能獨自感慨:我操!怕自己忍不住說漏嘴,加括號備注:這條禁止評論。


    今天吹牛利用解放碑了。


    大夜好累,就分享一首歌吧。


    說出來大家也許不信,我的片酬比某當紅小鮮肉還高。


    事發突然,偷了酒店一枝花。


    暈,原來柿子止咳是微信文章說的,這種人都能考上研究生,我上一本也不奇怪了。


    陸戰擎能不能不要突然打電話,嚇死自己親兒子有什麽好處!


    截止到這一條,沒有了,瞿燕庭算了算日期,那一晚陸文陪他去醫院,產生誤會,之後這段時間陸文一直沉默。


    他失笑,屁事兒都要寫一條,這幾天大概真的很憋屈。


    瞿燕庭從個人相冊退出來,“朋友圈”顯示陸文的頭像,他點開刷新,看到陸文幾秒前剛剛發布的一句話。


    “我真的應該吃點豬腦,”


    撲哧,瞿燕庭忍不住樂了。


    許是職業病,他發現句尾用的是逗號,有些難受,便半玩笑半指點地評論道:改成句號,重發一遍。


    靜音的手機沒有聲響,隻提示框在頂部閃爍一下。


    瞿燕庭返回聊天列表,陸文的頭像占據最上方,顯示一條未讀,他好奇地打開。


    陸文發來:因為我把後半句刪了。


    瞿燕庭問:後半句是什麽?


    隔了很久,輸入提醒顯示又消失,在屏幕即將黑掉的時候,陸文回複他:那你可不可以晚點走。


    瞿燕庭握著手機,在微弱的光裏怔忪。


    幾道牆相隔的6207,陸文輾轉反側,在憋死自己之前發了那樣一句話,發之前刪掉了後半句。他沒料到瞿燕庭會評論,腦袋一熱便吐露出口。


    撤回已經來不及,陸文敲自己一拳,假裝找補: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再盯一場我的戲。


    漫長的十幾秒流過。


    瞿燕庭發來:好。


    回複完,瞿燕庭重新點開於南的頭像,編輯了一句:航班推遲,安排的所有工作先放一放。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更晚了,昨晚騎動感單車太累,直接睡了,中午休息才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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