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天魔這兩個字仿佛成為了一個看不見的主題。


    而夏尋就像是這個主題裏永遠無法被猜透的謎。因為每當謎底被揭曉,答案往往就是另一個謎團的題目。而題目就像一根線,百轉千回交織成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凡人站在網下任何角度都無法將其盡觀,僅以為那隻是天穹的部分。高人站得再高也看不見盡頭,故誕生出許多自以為是的笑話。而錯中複雜的轉折與重疊更容易使人產生幻覺,以為那是由無數根線所組成的結構…


    殊不知,線頭從來就隻有一個。


    它始終被拽在布局人的手裏。


    而現在,有人沿著線,逐漸探索出了正確的方向。


    方寸北脈漸被欲施暴雨的烏雲所完全遮蓋,昏天黑地,電閃雷鳴,聞著風裏的悶熱便知這場雨一定很大。大得甚至隱隱蔓延向數萬裏外的長安城…


    那是大唐永遠不可被侵犯的疆土。


    即便風雨也不行。


    長安城。


    天昏沉,亦似有風雨欲來前奏。


    在陰沉沉的天空下無數蜻蜓飛蕩徘徊,不時用細長的尾巴點落湖麵。麻雀無心覓食淨趕著快些歸巢,不顧風向已經逆轉還要拚命拍打翅膀。雨還沒下,往日平靜的真武湖就被冒出頭來呼氣的黃花魚,點綴起數之不盡的漣漪,就像是下雨的感覺。湖麵碧波依舊蕩漾,隻是泛舟的遊人早已呼喊著船家速速靠岸,否則雨真下下來,這舟就不好泛了。


    青柳湖岸,微風蕩漾,暖意含有些潮濕。


    街巷行人匆匆,在這匆匆人流中有一道闌珊的身影格外特殊。


    他應該是位老人,因為他走路的步伐很慢。每一步邁出都不過兩尺,就像烏龜身背著座大山,艱難地爬行著。厚實的灰色麻布鬥篷幾乎將他的容貌完全遮掩在陰影底下,看不到頭發,也看不到眼睛,隻能隱隱約約看到一道猩紅如血的微笑藏在鬥篷裏頭。他全身都被破爛的麻布所包裹著,外露的隻有兩隻如鷹爪般的幹枯手掌。幹癟且蒼老,掌著根赤藤拐杖。


    這人很奇怪,別人此時都在著急著找地方避雨。


    而他卻始終獨自漫步在街道上沒有改變過節奏,似乎是在等雨。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月前由南城門進入長安城的那位自稱的收屍人。這人真的很奇怪,自入長安城後他就這麽一直走著。不分晝日,不論晴雨,不曾停留也不與人交流,甚至連果腹的幹糧亦不曾吃過一口。有人說,他是個外來的乞丐。也有人說,他是個落榜的書生,已經瘋了。但到了最近,已經沒人再說他了…


    他用了月餘時間,從城北一路沿直徑走到城西。


    終於在今日,走到了真武山。


    “站住!”


    距離真武山還有許遠一段距離,執勤守山的真武弟子就已經留意到這位形跡可疑的怪人。而當怪人走到真武山門牌坊前近四十丈時,真武弟子的喝止聲隨之乍起。但來者並沒有因喝話而停止前行的步伐,落步的節奏與距離依舊如一。


    真武山乃當世劍宗,地位之崇高,就好比道祖之純陽。門下弟子的眼光當然也更高於尋常門派。守山的真武弟子並未因來者的古怪而膽怯,反倒覺得顏麵受損,當即把手探上背後劍柄,指著怪人遙遙警告道:“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古葬。”怪人不鹹不淡地回道道。


    “古葬?”


    真武弟子乍聽這名字就覺得有些熟悉,好像哪聽過。但一時間他也沒能想起頭緒來,淨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便沒多想,再喝問道:“你來真武何事?”


    “來收屍。”


    “呼…”


    聲音不大,略有沙啞且緩慢,二字話落忽有怪風刮起。


    真武弟子聞言,神色頓時一凜。這怪人口出狂言,顯然動機不善。而隨著兩句對話來回,怪人此時已經走近二十丈有餘,這對於大部分武者而言都是危險的距離。真武弟子感覺得事情不對勁,立即厲聲斥喝:“我不管你是誰,但真武山可不是你能撒潑的地方。若識相,就趕緊掉頭離開!”


    怪人沉沉邁開一步,逐字回道…


    “收完屍,我便走。”


    “放肆!”


    “嚓!”


    真武山前哪容宵小挑釁?


    怪人猖狂,連番警告無果,守山的真武弟子也懶得廢話。


    邁腳踏地即飛身掠出,右手握背劍柄,左手化掌為爪子,朝著怪人的右肩便擒拿而去!十數丈距離轉眼即至,而這位真武弟子應該是手下留情了,重劍不出,僅想以徒手製服來犯之人。但他所用的招式也是極其剛猛,一爪抓下隱有藍芒烈風破空!


    “唰…”


    隻不過,怪人根本就沒有理會攻來招式。


    仿佛迎麵斬來的隻是一陣微不足道的風,他仍舊一如既往地朝著前麵邁開一步…


    而說時遲那時快,破風之利爪攜藍芒一刮而過,出手攻襲的真武弟子當即就感覺得不對勁了。因為,他此招為擒而非斬,可一爪之下他絲毫沒有感覺到實物的存在,反倒是手掌順著去勢竟直接從怪人的右肩斬下到腰部!生生將怪人撕成兩半!但驚色未顯下一刻景象卻又將這名真武弟子驚出了一身冷汗。


    “莎…”


    但見,一抓過後幾乎被斬成兩段的怪人,竟然像一陣光影般眨眼間就化成了虛無。


    真武弟子還未來得及收手,便感覺得有風從身肩拂過,背脊一涼。他連忙回頭看去,隻見原本站在他身前的怪人,此時居然憑空出現在了山門牌坊之後!手執藤杖,不慌不躁,就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依舊沉沉邁步朝著前方行進。


    瞬息百丈,好快的速度…


    見得此狀,守山的真武弟子哪還不知眼下這怪人,是位隱世大能呀?


    他境至衝天中期,最擅長擒拿之術,同境切磋隻要容他先手必是十擒九穩。但先前他一爪落空不單止,來人竟在他眼皮子下瞬間消失!此等速度即便是真武山裏以身法見長的長老,恐怕也不能有呀。


    “噌噌噌…”


    知曉怪人強悍,自己無法匹敵。


    真武弟子未再多想,毫不猶豫地就將背上重劍大力拔出,劍朝當空,狠狠斬出六道劍影!


    六劍連施,斬破天雲,在百數丈高空綻開淡藍色的氣浪。


    “敵襲?”


    “我沒看錯吧?”


    六劍當空,這真武山遭遇敵襲時的訊號。


    重斬六道氣浪劃破雲卷,將灰蒙蒙的天空擴散開六道藍色圓環。山上各處,道觀林間,所有見戰訊的道人皆詫生疑,但並沒人猶豫,所有人幾乎都在瞬間放下手中物件,抬腳跨步即化作殘影一道紛紛朝山下掠去!


    霎時之間,漫山遍野人影飛動,如蟻出巢!


    與此同時,座落於真武西南側峰的三清石殿中,數十位孤坐於青蓮池邊白發蒼蒼的老道人,幾乎在同一瞬間睜開了皺皮老眼。縱使此距山門有近十裏距離,誰也不曾親眼目睹外頭情景,但就在那真武弟子使爪擒拿未果,怪人一步跨出百丈之時,此間諸道皆暗暗聞得一縷使人心顫的氣息…


    這縷氣息,很是熟悉。


    “闖真武山。”


    “這是多少年沒發生過的事情了?”


    “我記得上回是呂奉仙來拜山的時候吧?”


    “來人好像有些熟悉。”


    “應該是古葬。”


    “去看看吧。”


    “……”


    老道人們慌忙起身走出石殿。


    臨崖下望,遍野山林,人影飛躍。


    淡藍色的氣芒由散而密,就宛如有人在魚塘灑下香餌引得滿塘魚動,湧向山口。


    而石道之上的那道枯瘦人影則尤為驚豔。


    但見他步履平穩,腳落之間依舊不過兩尺,手中藤杖隨行而動如攀爬之老龜。縱使四處山間,劍芒閃爍,無數人影如追食之鯉朝著怪人不止飛撲而去。但每每眼看劍氣拳腳就要擊中其身,怪人都會莫名地消失在原地,又憑空出現在百餘丈外。自始至終,動作如一,連氣息都不曾急促一絲。他就像是一陣風,來無影去無蹤,縱攻伐刀劍再猛,速度再快,亦無法將其捉摸。


    “果真是古葬。”


    “入京兩月,他終於來拜山了。”


    驚駭與疑惑如一碗潑墨,同時綻開在三清石殿前諸位老道人的臉上。


    來者雖身裹麻袍,幾乎沒人能看清他的麵容,但他那身奇怪的裝束卻依舊掀起了他們的記憶。


    來者,無疑就是一位聖人。


    天下聖人唯十八數,策算謀智醫,巫毒卜屍器,三劍一刀,暗戰魅財。皆拜仙人門下,受業於蓬萊,無一不是擎天之大能者。而眼下來者則正是西蜀五聖之首,巫毒卜屍器中的巫。巫山之主,巫祖-古葬!


    如今正值天下風雲變幻時,鬼謀落子,夏淵南歸,安王叛亂,壽山斷龍,遮天葬魂,誅仙重現,一件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宛如一場被壓抑了數十年的風雨雷暴,沉沉彌布在大唐疆土的上空。聖人,作為人間最顛峰的力量,他們每一個舉動都會牽動起緊繃在風雨雷暴之下的那根弦,特別是權掌天下的君王。無論在任何時候,作為一國之君都絕不會允許自己的無上尊位受到絲毫威脅,就更不會允許一位聖人在這麽一個極其敏感的時間段裏出現在京都長安。


    然而,古葬卻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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