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行啊?”


    “天道無常,生常隱於死。死總能絕處逢生。”


    無情間帶有情,是天道常情。夏尋狐疑地看著手中的白子,深思幾許,沒再多話,隨手便把棋子往棋盤上丟去…


    “噠,噠噠。”


    棋子落盤,極其有彈性。


    恰似一顆頑皮的小豆子,蹦蹦跳跳,發出悅耳有序的聲音。棋子跳,由棋盤彈跳到桌麵,接著又從桌麵跳到了旁邊的白象茶幾,在茶幾又彈跳許久,最終“咚”的一聲,棋子出乎意料地掉到了盛滿茶水的白瓷杯裏,濺起幾縷白茶而後沉入水底,趴在原本就在白瓷杯裏的另外一枚棋子身上,再也跳不起來了。


    “額,不會吧,這都行?”


    “……”


    機緣沒有巧合,或許一切都已注定。


    意料之外的結果,顯然沒在夏尋的考慮範圍之內。而女子也一樣,慘白的眼睛攜著細長的睫毛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她應該也沒料到夏尋隨意丟出的一枚棋子,居然會有此一番造化。此間兩人皆乃天才,一人善謀一人善算,而謀算之道自古異曲同工隻是道不同,所以對於眼下這一幕的卦意,他們已經心中有數。


    “你此卦為誰所卜?”夏尋問。


    “我。”


    “你?”


    女子答,夏尋又是一詫,緊接著便微微笑起:“嗬,那你可就麻煩大了。寒梅一支落孤潭,必死之絕境,卻因我一子逢生。你還是趕緊祈禱這卦象別靈驗吧。你若掉水裏,我肯定不會救你,嗬嗬。”


    女子的情緒毫無變化,宛如木偶般搖了搖頭。


    “你錯了。”


    “錯哪了?”


    “是兩支寒梅落孤潭,故非逢生而是相生。”


    女子道:“我兩注定會有一場生死水劫。”


    “嗬…”


    夏尋聞言,笑容隨之變得稍有牽強:“你想多了。”


    “所謂孤陰不生,孤陽不長,你這麽解卦也說得過去。但生死有命,事在人為,你可別忘了生死隻是一線,既能相生為何不能相殺?你在嶽陽伏局,隨手拿走了七星院千數弟子的性命,此仇若不報,我還談何生死?”


    “你又錯了。”


    夏尋微皺眉:“我又錯哪了?”


    “人不是我殺的。”女子道。


    “但因你而死!”


    一旦想起年前三院血戰嶽陽的往事,夏尋心中便不由得升騰起怒火,大聲了許多:“匹夫殺人不過伏屍百十,你落子設局雖然手不染血,卻血洗半城!他們皆因你而曝屍街頭,你個瘋女人!”


    女子又搖了搖頭:“你還是錯了。”


    “錯哪?”夏尋狠問。


    “追根溯源,他們因你而死。”


    “唰!”


    “胡說八道!”


    青衫甩袖,夏尋這下可真的怒了。


    往事曆曆在目,再好的度量也難忍那血腥的仇恨。若非礙著眼前之人是位弱不禁風的女子,他必然早就學著夏侯的作態,用拳頭來說話。然而,熊熊怒火之下,無情女子卻完全視若無睹,繼續冰冷地說道:“他們因我的伏局而死,但我的伏局卻因你而始,你卻因你爺爺被安排入局。而且你曾有三次救他們性命的機會,但你卻都逐一錯失了。”


    眼眸呈鋒,咬著火氣,夏尋問:“哪三次?”


    女子緩道:“踏雪尋梅時,尹天賜找你報弑師之仇,你若敗則無後事。憑梅登頂時,餘常樂於梅花落攔道,你若傷則局破。最後還有登經樓破局時,餘冠川不顧身份對你出手,你若死則局終。”


    “嗬,你可真會強詞奪理。”


    當笑色被怒火燃燒,便會分不清情緒。夏尋此時便是如此:“若按你的邏輯,我倒下得越早,死得人就會越少。如果在純陽觀你那隻杯子沒把我摔趴下,那後頭還得繼續死人對吧?”


    “沒錯。”女子直接應下。


    “我真想掐死你。”


    “你不敢。”


    “你又知?”


    蒼白的眸子輕輕往上抬起,冷冷地凝視著夏尋那充斥著怒火的眼睛:“你的情緒控製得很好。而且,你該知道我說的是事實。我若死,對任何人都沒好處。那你為何還要掐死我?”


    “……”


    這位無情女子確實很厲害,因為夏尋上樓至今不過半炷香,而她卻已經完全看穿了夏尋的內心。除了那一枚落入茶杯的棋子以外,一切事情都在她的軌跡當中推進。同輩之中,能做到這一點的,到目前為止也隻有一個人。那人,便是問天山的芍藥姑娘。如果說,芍藥看透夏尋,憑的是有情人間心有靈犀的默契。那眼前這位女子看穿夏尋,憑的便是同為道中人的知彼知己。


    “你開始讓我覺得真正的害怕了。”


    笑色微沉,怒火隱抑在眼眸。


    青衫欠身挽起衣擺,輕輕坐下再棋盤的另一端:“但,怕歸怕,事實歸事實,我不管老一輩人有何恩恩怨怨,契機伏局,又或亂七八糟的東西。債,既然是你欠下的,又因我而起,那我一定就得讓你給還上。不然,這事說不過去。”


    “我說過,我隨時恭候。”


    “……”


    女子應,夏尋很沒脾氣。


    隨手拿過裝著兩枚白子的盛水瓷杯,把茶水倒在木桌水槽裏,而後拾起兩枚白棋子用袖子細細擦幹:“你很厲害,我不得不承認。但你還是祈禱自己別掉水裏吧,不然我肯定會往裏扔石頭,看我怎砸死你。”


    “喳,喳喳。”


    蒼白的纖細手掌隨棉袖掃過棋盤,盤上的白子被掃落到下方的棋簡內。接著,又從身側拿過另一盒棋簡,輕輕放在夏尋的身前棋盤上。夏尋漸漸壓下心中積怨已久的火氣,接過棋簡,同時把擦幹淨的兩枚白子放到女子身前的棋簡裏,喃喃道:“我和你商量個事。”


    “說。”


    “這仇是咱兩的,禍不及旁人,你能不能別讓墨言摻和到裏頭?又或者說,倘若到了生死相向的地步,你能不能把她給支遠遠的。畢竟她和我師兄有緣,和我又無冤無仇,我不想看到他像你哥那般被你賣了還得挨上兩三道刀口子,這玩意我特別討厭。”


    蒼手執子,想去片刻,冷道:“看情況再說。”


    “為什麽還要看情況?”夏尋問。


    白子輕輕點落棋盤正中央,宛如一隻雪地上堆砌起來的小雪人:“因為,她是我的棋子,要怎麽用是我的事情。不存在應不應該,隻有值不值得。”


    “棋子?”


    夏尋皺眉,眼中再次隱有火光閃爍。


    和眼下這位無情女子不一樣,夏尋至今都沒能看清楚她心理的想法。她就宛如一塊千年寒冰,由外而內,渾身都是冷徹心扉的寒意,沒有一絲絲常人該有的溫度。她就仿佛是一位棋手,將天地都看成是她的股掌萬物。


    “你有朋友嗎?”


    “曾經有過。”


    “那現在呢?”


    “都已經死了。”


    “……”


    話,很冷。


    但夏尋卻在最後一句話中聽出了一縷微乎其微的蒼涼之感。


    “噠”黑色的棋子點落在白子前方,讓得茫茫雪白之中徒然多出了一抹驚豔的異色。


    “難道,墨言不是你朋友麽?”


    “不是。”


    “為何?”


    蒼涼之冷微乎其微,眨眼就消失無蹤。


    寒風伴白雪輕輕落在棋盤右側:“你無須知道。”


    執黑子扶上鼻梁,夏尋獨自深思去許久,而後方把黑子落在左側:“我不知道你對朋友的定義是什麽,但在我眼裏你們應該就算是朋友。就像我和我師兄一般,在對方有難處的時候,都會不為餘力地幫上一把。不然,你也不會讓她給我們送來筆墨了,你說對不對?”


    “噠…”


    夏尋試探地隨話看去一眼女子的神色。


    但他卻失望了,冰霜依舊還是那片冷冷的冰霜。


    白子落在中央黑子之右,女子似乎並不想過多談論這個話題,便不著痕跡地轉去了話風:“下聯你是如何對的?”


    黑子隨意落下,夏尋直接道:“蒼龍睥睨,漫山走獸盡匍匐。”


    “勉強還行。”


    “勉強?”


    “對。”


    “嗬嗬…”


    夏尋頗有些嗤之以鼻的感覺:“難道你能有更好的?”


    “沒有。”


    “那你此話何意?”


    “噠…”白子落,壓在黑子前線,棋盤之上八枚棋子形成兩兩對持之勢:“若是我,我便不會去對下聯。”


    “我師兄的麵皮子很得薄。”


    “他隻需出一劍。”


    “若把人家山門給拆咯,可不正上你的當啦?”


    “斬落上聯便可。”


    “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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