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陽拂撩青竹,茶花香至何處?


    亂世難覓清靜,春色宜人誰曉?


    空憂悠,我心愁,何時百尺更竿頭?


    孤山寂,君遠遊,漫山花開我怎留?


    初春,美麗的時節。


    一夜浩然,漫山花開。問天竹海,更添三分驚豔。紫黃色的山茶花,淡金色的野菊花,翠粉色的滄竹花,一朵朵參差點綴在青竹嫩草間,小道蹊徑邊。遠遠望去,就宛如整座大山都悄然鑲上了華麗的金絲花蕾紋,更似待嫁的姑娘。


    “噠…噠…”


    數裏山林,翠竹橫生密長,由山腰到山頂,一路遮掩著狹長的登山道,同時也為它擋下了炎炎烈日。柔和溫暖的山風,撥弄著上山人兒的青絲長發與灰袍裙擺。蜂蝶親切,花兒喜人,伴隨著她那碎小的步子,翩翩起舞。


    一切都顯得那麽祥和,讓人陶醉。


    可是,她此刻並不陶醉,而是沉醉。


    沉醉於自己腦海裏的疑惑、回憶、分析當中。或許她已經累了,一夜未眠,加上竭力奔逃,讓得她嬌柔的身子深深感到疲憊,粉嫩的臉蛋也顯得憔悴。又或者那一紙信箋的內容實在太過於沉重,讓她無心欣賞一夜變天的宜人景色,匆匆而行。


    “哢喳…”


    倩影登頂,纖手微提,輕輕推開虛掩的小竹門。


    一股濃醇的藥香隨之撲鼻而來。藥香濃,唯有藥料重,杏林中人一聞便知此乃救死之方才能有如此濃醇的藥味。蕭瑟的倩影順著藥香味兒往裏走,穿過廳堂,拐過天井,行向書房。


    書房的門,沒關…


    幾塊沾血的長布條被人隨意棄在竹地板上,稍顯淩亂。幾鼎藥爐正在細火慢熬著,室內的濃醇藥香味兒便是由此處散開的。躺在竹床上的周遠山,被慘白的布條包裹成了一隻血粽子,呼吸孱弱,雙眼緊閉,生死不知。


    “莎…”


    老人家一手捧著裝滿膏藥的藥罐子,一手拿著根沾藥的黑掃子,正細細地在周遠山的大腿根部來回塗抹著,仔仔細細,一絲不苟。小姑娘輕輕走進書房,雙手疊放在小腹間,欠身行下一禮:“先生,我回來了。”


    “嗯。”


    老人家默默點頭,背對著芍藥和藹問道:“他們都走了?”


    “都走了,由三藏法師護送。”芍藥輕答。


    “嗯,那你回房歇著吧。”


    “不了,徒兒沒困意。”


    “哦。”


    老人家不置可否應一聲,當下便沒再有話。


    芍藥也同樣無話,她彎腰拾起地上的帶血布條,把它們放在側旁堆放藥渣的角落裏,再走到書桌旁挽起小裙擺靜靜地坐下。素手執杵,她熟練地抓來兩把紫蘇與大薊,再添一勺子山中清泉,便開始細碾藥臼。


    處子的恰靜,老人的平靜,周遠山的沒有動靜。書房內的三個人一時間仿佛都成了漫熬著的湯藥,默默地與空氣混熬著。一縷難以訴說的情緒,隨之蔓延。


    “都走了,便挺好呀…”


    “我這身老骨頭也總算能過上些清淨日子…”


    “在留些日子,我的老命都得少活幾年喲。”


    “……”


    不知道是不是安靜地氣氛讓人不舒服,老人家最終還是忍不住自言自語地叨起話頭。隻是,話裏話外卻總含沙射影地藏那麽股酸澀味兒。以芍藥的嗅覺,必然能聞道這股酸味,所以她也沒選擇去搭理這話茬。


    繞去小彎,芍藥不著邊際地幽幽說道:“今早來的是陸師叔。”


    “我知道。”老人隨意地回去一句。


    “他出手冰封了瀛水。”


    “這是必然的。”


    “過些日子他應該就會來問天拜山,您可得準備一下。”


    “嗬嗬…”


    老人家玩趣笑起,笑得不開,所以他手中塗藥的掃子連抖都沒有抖:“他已經來過了,就在昨夜你們從嶽陽樓下來那會。”


    “喳。”


    碾藥的杵子聞聲停下。看著已經被碾成片狀的藥材,芍藥沒帶太多情緒起伏,她問道:“先生您可與陸師叔說了什麽?”


    老人家把藥罐子裏的最後一抹膏藥,細細塗在包裹周遠山鎖骨位置的白布上,再把用完的掃子丟到藥罐子裏,最後將藥罐子輕放在地上,隨意答道:“說了很多,天南地北的啥都有。”


    “嘩…”


    “哦。”


    芍藥應聲不言,左手拿起竹筒,為藥臼再添一勺泉水,未曾打碎的植物莖葉隨水上浮,粘稠的藥汁冉冉散開,逐漸與水交融化成墨綠色。素手重新執起藥杵,浸入藥水中細細均攪,輕輕緩緩,極有耐心。


    或許是看出來自己徒兒的小心思,老人家頗有無奈之感地搖搖頭。


    待片刻,煮藥的爐子沸起騰騰白煙。老人起身走出兩步,拾起擺在地上漫熬著的其中一鼎藥爐,打開蓋子,並將老眼探入爐內細細瞧去,方繼續說道:“他橫空出世便如繁星耀眼,皓月光芒亦在他的映照下變得暗淡。這天下人都能看到的,你陸師叔又怎會看不到?但既然他是你看中的人,為師怎也得盡人事,能幫的都幫趁些。隻是,他命數自有天定,很多事情強求不得,你就順其自然吧…”


    “先生,此言差矣。”


    芍藥懵懂地看著被藥杵攪得不斷旋轉在臼中的藥水,幽聲道:“他曾說過,命數人為,萬物相生,天地自然本非自然,乃因果。人定可勝天。”


    “哢~”


    蓋上蓋子,拿起的藥爐又放回原位。老人隨手撿來兩根枯枝丟入爐地生火,酸溜溜地隨意說道:“好一個天地自然本非自然。現在你是敢把那小子拿作與為師一同比較了?”


    話意暗藏責備,但老人家語氣和藹,是讓人半分都聽不出有責備芍藥的意思,反而讓人覺得酸澀中有一絲嫉妒。芍藥依舊看著臼中藥水,執杵的小手放緩了些許轉動的速度:“先生教我,學無先後,達者為師。徒兒隻是覺得他說得很對,並無與先生比較的意思。”


    “嗬嗬…”


    老人家是好氣又好笑。


    這麽多年來,他不曾想到,居然有一天自己會有被這寶貝徒弟反過來說教:“你的翅膀是真長硬了。”


    “不硬。”


    芍藥氣鼓鼓地嘟起小嘴,小姑娘顯然是有些生氣了:“翅膀若真硬了,徒兒早就已經隨風展翅飛去京都了。一紙國試薦,黑市隻需黃金百兩,徒兒若有心要,隻需和大師兄說上話便成。”


    “哈哈…”


    好氣是真又好笑啊,老人家這一下子是真被這小徒兒的姑娘家嬌氣給逗樂了。


    笑了好一陣子,老人家再次打開剛放下的藥爐蓋子,從側旁隨手拾取些藥藤丟入其中,感觸說道:“女生外向呀,還說自己翅膀不硬。但你再外向,這趟京都不是你能去的。不單隻是你不能,你兩位師兄也不能。誰敢去,我就打斷誰的腿。”


    “為何?”芍藥問。


    老人道也不賣關子,直接說道:“老隱據北茫虎視中原,北邙關暫無明確態度。現在嶽陽已亂,若李常安與夏淵能暗中達成默契,那當年被老隱伏下的暗子,被便會如昨夜瀛水上死而複生之人一般,成過江之鯽湧出水麵。不出數日,夏淵即可屯兵千萬伏於南域各州郡,與老隱形成南北合擊之勢。屆時,京都便是龍潭風口,大唐境內隻要再有風吹草動,必然又是一番血染十三州之景象。而你們皆乃我問天首徒,大唐官府隻要拿下你們其中一人,便就能握住我們整座問天山的痛腳,天下筆墨再不敢與之討伐。是說,你們若去,可還有回來的機會?”


    話很長,意語足。道出了老人家一片苦心同時還述說了一遍天下大勢,但芍藥的表情並無太多的變化仍是氣嘟嘟的。想必憑她的聰明才智,老人家先前所說她應該也早有推算。


    邊研磨著藥泥,芍藥嘟著小嘴道:“徒兒想鬥膽問先生一個問題。”


    拿起熬好的藥爐,老人家坐回到竹床邊上,在側旁的藥盒子裏重新再拿出一把掃子,便往藥爐裏攪拌著。


    “你問吧。”


    “您可不許騙人哦。”


    老人深意笑道:“那你得先問,我才知道要不要騙你。”


    芍藥猶豫尋思片刻,然後說起:“夏尋的爺爺乃前朝太傅,二十年前他便料到會有今日大勢,所以舍棄中原基業,遁入北茫,教化蠻夷,屯兵己用,以待時變。上兵伐謀,此乃上上策。但,若論天下歸心,徒兒認為此乃下下策。


    因為,夏爺爺不同於安王爺。


    安王爺身為先王侄輩,流的是李氏血脈。他若逆反,大可借先王名號,清君側,誅偽帝。若得逞,也可以帝嗣尚幼為名,順繼大寶。天下氏族宗親對此,隻會睜隻眼閉隻眼,因為大唐仍姓李,國運依舊,各方利益都不會受到損害。此為大事所催,天命所歸。而夏爺爺則不同。先生之前說過,為平亂世,二十年前康太子已死於問天山。人死即無名,夏爺爺縱掌北茫億萬雄獅,能劍指長安,卻無出師之名。無名之師,草莽之輩,縱能血漸金鑾,手握大寶,卻不能繼承帝位。若強登帝位,則為逆賊,天下人人得而誅之。此為下下之策。


    故此,徒兒想以上幾處,都不是夏爺爺想要的。


    夏爺爺號稱鬼謀,彈指可江山傾覆,一念便能謀盡蒼生。若他有私心,早在十多年前就可以在北茫建國,何須寫下北茫悲歌,隱忍至今再圖謀大唐?就更不會,至天下人心而不顧,出無名之師了。所以,徒兒大膽猜測,那天夜裏先生是對我與夏尋撒謊了。”


    說到這裏,芍藥側眼看著老人家,沉下三分聲色,沉沉說道:“康太子未死,又或者他仍有子嗣存活於世。不知,徒兒說得可對?”


    累述鋪墊,隻為問出最後一句。


    陳述有序,思維清晰,詳細而不囉嗦。雖然類似的話,昨夜再瀛水河上夏淵說過一遍,但芍藥所說卻暗藏玄機,玄機不在明麵之上。當芍藥把話說完,臼裏的藥泥便剛好就被碾成了均勻的膏漿,墨綠的植物纖維混合凝固散發出濃鬱的青草氣息,研磨的力度與時間都把握得極為完美。以至於連老人家都不由得為自己徒兒這番渾然天成的言行,流露一絲讚賞。


    “看來我們家的小藥兒,確實是長大咯。世事人心,功名利祿,你都看得比你那二位師兄透徹,也看得遠。”


    聽得出,老人家是想引開話題。芍藥放下藥杵,同時把藥臼裏的膏藥倒進擺放在側的藥爐子,捧起起身,爾後走到老人家身旁,小心地放到空出的火盆子上。再重複了一次問道:“還請先生明示,徒兒說得可對?”


    “沒錯。”


    老人家再沒左右而言他,直接了當地就承認了下來:“那天夜裏,為師確實是撒謊了。”


    拾來兩支枯幹,隨手丟入火盆。芍藥站起身,靜站在老人身後,沉聲再問道:“可是康太子未死?”


    老人背對著芍藥搖了搖頭:“非也,他確實已經死了。”


    說著,老人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枯槁的兩手平放在膝蓋上,緩緩抬頭看出窗外。


    看著窗外那翠竹在烈日下隨風搖擺,似乎回想著某段被時間長河給淹沒的往事。


    “不過,你後頭倒猜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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