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見聖師。”


    嶽陽王拜來,影子沒有立馬回話。


    他緩緩一步再邁過百丈來到嶽陽王的前方,不知何意地深深看去他一眼,而後挽起厚重的黑麻錦衣長袖,朝著虛空輕輕一扇!


    “莎…”


    微風再起。


    始於袖中,刮向虛空…


    風很輕,而懸空定格在數十丈外的數千純陽道人,卻被這陣微乎其微、輕如鴻毛的風兒,生生,吹得七零八落,散去了陣勢,並無聲無息地吹向了高空百數丈外。


    “昨夜,我已上問天。”


    嗓音陰沉,沒有生機,聽不出情緒。


    嶽陽王收起行禮的雙手,輕放在腰間兩側,沉聲問道:“可有答案了?”


    “有。”


    沉沉一字說罷,影子上揚衣袖挽在中腹,反問道:“但你信麽?”


    沒有等嶽陽王回答信與不信,影子再邁出一步,轉身背對著嶽陽王,麵向東南看去。


    東南直去,百丈之外,是淩空靜止的夏淵與追魂樓十二名殺手。失去了氣芒加身和獸影附體,此時這十三人被靜止不動的作態尤其滑稽。特別是夏淵,瞠目突眼,鐵拳下戳,活像是一頭暴跳起來的大猩猩。


    “嗡!”


    “噠噠噠…”


    影子稍稍一抖挽在中腹的右手。


    一縷肉眼不見隻能憑意念感受的氣息波動,隨之由他的袖中泄出,蔓延直去。


    氣息孱弱依舊微乎其微,但它卻仿佛像是這片冰天雪地中的一朵火苗,能消散冰霜,徐徐飄向夏淵幾人。緊接著“嗡”的一聲顫鳴,微弱的氣息落在夏淵及十二名追魂樓殺手身上,化開。似落葉入水般,在虛無的空氣中輕輕蕩起一道細細的漣漪,冰封瞬間化盡!夏淵幾人身上的禁錮,也幾乎同時消散。所有人的身體都從空中重重摔倒在河麵上。


    重重一摔,如夢初醒。


    還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的十三人,明顯是愣了一下。但也隻是愣了一下而已,一愣之後他們瞬間就明白眼前情景是什麽情況了。追魂樓的十二名殺手首先站起身來,麵朝影子方向,雙手抱拳,單膝下跪,齊聲號道:“拜見聖主!”


    “嗯。”


    影子沉沉點頭以示回應,但他並沒有讓人起身的意思。他麵朝著夏淵,動也不動。即便他的五官雖被黑霧籠罩,但也不難感受到他的目光正有一絲絲審視的味道。


    夏淵,非常尷尬…


    尷尬的是處境。


    自他禁錮被解開,從空中摔落下的那一刻,他便已然明了此間狀況緣由。隻是,現在百裏冰封,天地死寂,能自由行動者,無論是前方的嶽陽王,還是左右的十二死肖,都是他的對頭。再加上一位天地聖人的壓場,這便讓他少去了許多平日裏的囂張底氣。


    “居然來了這家夥…”


    似早有預料,夏淵自言自語地低估了一句沒有沒尾的話,緊接著便謹慎抱起拳頭,朝著影子恭敬地墊了墊,行下一禮:“晚輩,見過師叔。”


    “我們多久沒見了?”


    話語依舊陰沉死寂,但不難聽出隻言片語中多了一絲絲的人氣。這也讓得謹慎的夏淵,稍稍放鬆了些許,他抱拳答道:“上回相見,是元啟二十一年秋,淵隨族長與眾位師叔伯遊曆於西川邙山,至今已四十二載有餘。”


    “嗯,記性還不錯。”


    影子不知可否地讚賞一句,接著又問道:“既然多年不見,那師侄今日為何要用如此大禮相迎老夫呀?”


    “額…”


    聖人之前,夏淵不敢造次。


    他偷偷看眼天上被吹得七零八落的純陽道人們,又看了看單膝下跪在他兩旁的十二死肖,似乎拿定了什麽主意,盛起些許痞色,抱拳說道:“師叔,您這可就錯怪夏淵了。”說著,他豎起一根手指,指著懸掛高空的純陽道眾:“李常安殺了這群神棍的十數脈同門,他們要報仇,可與我無關。而周遠山是我舊時好友,您的手下以多欺少幾乎取了他性命,於情於理,我怎也得出手相救不是?我家村長常言道,這做人得講道理,這大禮可不是我送的哦。”


    “嗬…”


    夏淵說完,嶽陽王在影子身後嘲笑兩聲,橫眉肅眼,冷聲道:“夏淵,此間再無外人,你還逞口舌之能又有何意義?”


    “撲街,收聲啦。”夏淵同樣還以一聲唾棄,瞠目怒瞪看向嶽陽王:“別以為有了些兵崽子便了不起。我與無魂師叔說話,與你這撲街何幹?”


    “莎…”


    嶽陽王稍有微怒,邁出一步,正要開口。影子緩緩伸出一手,擋在嶽陽王身前,示意不要再說。爾後接過話來,陰沉道:“師侄,常安說得不錯,此間再無外人你又何必遮掩?這可不是老隱的待客之道。”


    薑,確實還是老的辣。


    此話別有深意。明意是指責夏淵的虛言搪塞,暗意卻是在說,夏淵的今日所為,是身居北茫那位大謀者授意,所以有話便直說吧。


    夏淵不傻,如此簡淺的含義他一聽即懂。既然對方開門見山,那他扭捏也多餘。但,說實在的,夏淵其實並不懼怕眼前這位聖人。原因諸多,而最重要的一條是京都皇宮禦書房裏還壓著一紙聖人誓約。隻要,聖人天罰仍在,眼前這位聖人斷然不敢對他動手,這便是他最大的倚仗。


    “師叔,言之有理。”


    “有話便說吧。”影子道。


    先禮後兵,禮過矣,便到兵了。夏淵咧嘴一笑,墊起拳頭,壯起膽子說道:“既然師叔知理,那便應該知道淵若無今日之大禮,您根本不會現身與我一晤。不見師叔,師侄又怎知,有人早已偷窺我家村長棋局多時?所以,這怪不得淵矯情。”


    “恩。”


    黑霧籠罩,看不出情緒。影子同意地點了一下頭顱,道:“你這倒是說得大實話,但偷窺算不上,僅隻看上幾眼罷了。三師兄有這等遠謀,我並不意外。隻是…”影子話風微轉“他又怎知,今日來的一定會是我?”


    “沒人知道您會來。”


    夏淵放開抱拳,兩手一攤:“我家侄子說,今日一定會有人來。但,誰也想不到來的會是您。”


    “哦?”


    影子道。“這麽說,我是自投羅網了。”


    夏淵不置可否一笑:“或許是機緣所致。”


    “機緣何來?”影子問。


    夏淵逐漸收起笑色,兩眼直視著影子,頗顯無禮。給人感覺,他似乎想看穿那黑霧籠罩之後的情緒與神色。畢竟和看不見五官,聽不出語氣的人說話,實在太累…


    看了許久,夏淵再次開口,清淡道:“淵南下前,村長曾交代,若有機會遇到無魂師叔,便給您稍段話,送去一份機緣。現在,恰逢其時,所以機緣便來了。”


    “說。”影子吐一字回應。


    夏淵再細細地看了一會。可能是實在看不穿也猜不到影子在想什麽。所以,這回他看的時間僅僅隻是兩眼。收回揣測的目光,他抱拳抱拳朝天高舉,接著說道:“村長說,萬古殺局,隻此一朝。勝,與天地長存。敗,受百世輪回。無魂師叔你獨居追魂樓多年,不問世事已久,天下大勢早已鬥轉星移,你確定李常安的籌碼,夠麽?”


    “……”


    夏淵又一次將矛頭指向了影子身後的嶽陽王。而這一次嶽陽王卻沒做任何的表示與解釋,和夏淵一樣都隻是在等待著影子的回答。


    “那你們的籌碼,又夠麽?”影子雖沒有直接回答夏淵的問題,但他反問的言辭中,卻含糊地映射了,他對嶽陽王的肯定。


    夏淵明了,逐字逐句回答道:“北茫,囤雄獅千萬。嶽陽,禦天下筆墨。京都,采黃金滄海。西山,臥玄武神龜。江穀,隱士八千。三河,悍馬無盡。江湖豪傑,死亦可生。朝廷重臣,心念舊恩。您說,這些籌碼可夠?”


    “不夠。”


    想都沒想,影子直截了當地便否認了。接著,他又補充說道:“還少至關重要的一物。”


    夏淵頃刻緊皺起了眉頭,他似乎猜到影子所說的至關重要是何物,但他依舊裝作不知,問道:“是何物?”


    “你知道的。”


    “請師叔明言。”


    “真龍血脈。”


    “……”


    夏淵的眉毛一下子緊繃到了極致。影子心中所想,他或許已經猜到端倪。隻是,他不曾想,原本他拿來威壓嶽陽王的籌碼,現在居然被影子拿來危險自己。又或許,他曾想到,隻是此時此時他必須要假裝不曾想到。


    影子接著問道:“他現在何處?”


    夏淵故作思量,似有深意地看去嶽陽王一眼,而嶽陽王此時的反應也頗為微妙。不慶幸,亦不傲,沉穩如山,同時帶著一抹若隱若無的笑色,與之夏淵對視。


    “師叔,無需知道。”


    思量半響,夏淵選擇了回避這個問題:“您隻需知道,現站在您身後的並非真龍即可。既然他非真龍便無真龍之勢,皇天在上,永遠輪不到他來說話。”


    “夏淵…”


    與夏淵對視著的嶽陽王邁前一步,走到幾乎與影子平行的位置:“反間計,小道爾,你又何必賣弄?真龍遊九天攬日月,蛟龍伏滄海待風雨。隨世道變遷,國運輪轉,屬真屬假,沒人作得了定數,你也不能。”


    “嗬,呱噪。”


    鄙夷一笑,夏淵似懶得再理會嶽陽王,轉眼看向影子,化鄙夷為玩味,緩道:“師叔,您說呢?”


    “無話可說,眼見為實。”影子陰森森地回道。


    “嗬…”


    又是一笑,玩味再盛鄙色。夏淵裝作無奈地兩手一攤,揚眼看天,瞬間了往日的痞子架勢,咧著嘴皮子便說道:“師叔,您這是把話都給說死了,那咱們還怎麽聊?該見的時候你便可見著,不該見的時候你見了也不知道。恕,無可奉告。”


    “無可奉告?”


    “對。”


    “不見得吧。”


    麵對愈發無禮的夏淵,影子的情緒與語氣都不曾發生轉變,依舊是死氣沉沉的。


    “我或許無需你奉告。”


    “……”


    影子的回答,讓夏淵那緊繃的眉頭深深陷入道疙瘩裏,一種不祥的預感隨之心生。但還沒等他張嘴分說,影子那陰森森的嗓音就再次傳來了:“來此之前,老夫曾上問天與四師兄秉燭追憶些許舊事,其中就有這一縷真龍血脈的去向。”


    話似未盡,影子忽然邁出一步側過身子,麵朝瀛水之北。


    此間北去,數裏冰封,一望無際,唯藍天白雲烈日。若不細瞧,極難發現在十數裏以外的北岸河堤邊上,正有四道一動不動的渺小身影。


    “智師都說了些什麽?”


    影子的這一下轉身,可就把夏淵給鎮住了。汗毛倒立,連說話的語氣也變得有些怪異的狠絕,隻要明眼人,一看便能看出夏淵的心虛。隻是心虛之中,他的兩眼邊角卻難以掩飾地流露出了一絲誰也沒察覺到的得逞。


    影子沒有立馬回話,他麵朝河北,挽在中腹的右手微微一抖。


    “莎”的一聲顫響,一道微乎其微的氣息便由影子袖中泄出,化輕風沐浴大地,直驅瀛水北岸而去…


    “呼~”


    一眼十數裏,瀛水河北,嶽陽樓邊上。


    風兒眨眼即到。隨風而落的氣息在空氣中蕩起一抹漣漪。暖陽普照,冰霜即化,天地間的大道韻律,瞬間回歸到了此間小小一隅。


    “噠噠…”


    “嗯?”


    “我靠!什麽情況?”


    禁錮消散,如夢初醒。


    由於慣性的緣故,回過神來的四小人兒立馬便打了個踉蹌,再接著便是被眼前景象給震驚住了。特別是夏侯,張眼四望皆天地茫茫,他把眼睛擦了又擦,硬是不敢相信此間的真實。


    “阿尋…阿…尋,這啥情況啊?”


    “額…”


    夏尋、芍藥、墨閑三人雖也搞不清楚情況,但相對卻鎮定許多,四下探望間並沒多少慌張。


    “看那邊。”首先察覺到端倪的是墨閑,他伸手指向瀛水河心。


    “天呐!!他奶奶的腿呀!”


    三人隨之順指遠眺,隻是不看由自可,一看之下,夏侯那脆弱的心兒就更加受不了了!


    “我幹他娘的,發生了什麽事!這群老神棍怎麽在天上!這他娘的河水怎麽不流了?我靠,這還結冰了!我幹他娘的,這…”


    呼天喊地,罵得一個是天崩地裂。


    在罵了好幾句之後,夏侯這才注意到河心之上的人兒,還有那道影子。他的腦袋瓜頓時又繞不過彎來了。壓製住心中的震驚,伸出手遠遠指著那影子,回過頭去,問向身後三人:“這…這人是誰啊?”


    夏尋和芍藥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從他們清澈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們對夏侯的問題,應該已經有所答案了。


    芍藥收回對視的目光,掃過數裏瀛水天地,同時幽幽述說道:“千裏冰封,萬物死寂,這是有人禁錮了這片天地的空間與時間所為。普天之下,能同時掌握時間與空間兩脈無上法門者。”芍藥轉回目光,重新看著夏尋“唯有一人。”


    夏尋會意點點頭,接著芍藥的話尾,淡淡補充道:“追魂樓主,陸無魂。”


    話說完,夏尋一把拉起芍藥的小手,一手扯起墨閑的衣袖,急忙邁出兩步,來到夏侯身旁。麵朝著河心那道影子,鬆開雙手,恭敬地抱拳行下一禮,大聲喊道:“江穀夏氏子弟-夏尋,拜見聖師!”


    夏尋喊完,左右的芍藥與墨閑同樣抱拳行禮,相繼對著河心,喝道:


    “嶽陽問天閣弟子-林芍藥,拜見師叔。”


    “嶽陽七星院弟子-墨閑,拜見聖師。”


    三人相繼禮罷,唯有夏侯仍在一旁發愣。夏尋連忙伸出手去,扯著他衣角提醒:“候哥,快快行禮…”


    夏侯仍未從震驚中轉醒過來,呆呆問道:“這家夥就是你兩要坑的人喔?”


    “嘖。”夏尋頓時是沒脾氣了,急忙責備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愣著!快行禮,不然大禍將近!”


    “哦。”


    夏侯沒心沒肺地抱起拳頭,朝河心鞠下一躬。


    “那啥…夏氏子弟-夏侯,拜見聖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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