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葉輕擺,夜露凝聚。


    天上明月已經往西邊溜達很遠,如若天氣晴朗,那用不了多久今日第一縷陽光便會越過東邊的山頭灑落人間。


    這是一日當中,最黑暗和陰冷的時候…


    問天山頂小竹屋,昏暗尚且陰冷。外麵的氣流無法入屋,屋裏的空氣靜止不動,新氣不流,舊氣不通,那就宛如一潭寂靜的死水,冷冰冰,沉悶悶,再生猛的魚兒都無法在這裏存活。


    “你看到了什麽?”


    書桌旁的老人已經沉默許久。


    不知道他到底是知道不想說,還是不知道無法說,總而言之他對影子的問題就是隻字不言,看著窗台外西移的月光,看得都有些入神。影子似乎也並不著急,死靜死靜地站在原地像塊被塗得漆黑的石碑一般立在死寂的空間。


    青雲綠露白霜。


    蟲鳴餘煙月光。


    月西移,雲翻騰。


    大地逐漸升騰起一抹飄忽的夜霧,籠罩著嶽陽城。也就在這個時候,北邊的瀛水大河出現了些異況。漆黑的夜霧中突然綻起了幾縷光束,緊接著綻起的光束附近又盛起了幾縷光影,陸陸續續地越來越多。遠看細如針線,七彩斑斕,隱隱約約還能看到一些猛獸的虛影在咆哮,又或刀劍的虛影在晃動,互相對持交纏著。那是修者內氣外放的戰魂虛影,而修者內氣外放緣由無非就隻有一個,那便是傷人。


    與此同時,城東、城西的城門相繼被人打開。數之不盡的鐵甲軍士,宛如泄洪一般由東西兩門一湧而入!鐵馬奔騰,破夜霧,卷泥塵,浩浩蕩蕩。這些鐵甲軍士和正戒備在瀛水兩岸那些挺刀崩弓的軍士有些不一樣,其中最大的區別在於他們的裝備。雖然都身穿鎖子鎧甲、頭戴紅纓鐵盔、手執玄鐵虎刀,但正在進城的這兩批軍士的鎧甲上都繡有明豔的紫蘭花紋,身後披風更是赫然繡了一朵紫羅蘭花圖騰。相比起瀛水河上那些軍士的鐵血,這突然湧入嶽陽的軍士更顯華麗。他們由東西兩城而入,狂奔城北而去,但到了兩城與城北的交界處便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來了,沒再寸進一絲。


    “誒,老了終究是老了。”


    遙望城北,光束明滅,問天山頂上的老人家感觸至深長長一歎:“想當年,咱們這幫師兄弟還隻是初登聖位,但嘴裏吐出的又有誰敢不當回事?現在人老了,境界雖然高,但說的話人家淨是當個屁。哎…”


    老人的話,含意很深像別有所指,而影子似乎也聽出了其中含意。他側過臉,同樣向北邊:“仙人誓約,天罰諸聖,無人敢違,但很多事情都不見得是一成不變的。蓬萊久無仙人居,當年的諸位師兄弟也走到了聖境的盡頭,誰都想邁過那一道坎,更上一樓,站在更高的位置去看看這個世界。”


    “那你們就可以把師尊的手諭,當成廢紙撕毀了?”老人眼中微微盛起了些許怒火。


    “不是撕毀,隻是一個變通,否者我們這些窮其一生修法之人,活著又有何意義?。”


    “……”


    或許覺得影子說得不無道理,老人一時間也沒找到適合說法反駁,兩人間再次陷入沉默無話的氣氛。過了良久,見老人仍無話語,影子便再次說道:“無論是夏隱,還是袁天罡,又或李淳風、呂奉仙,他們都是奔著最後一步而謀劃半生的大隱者。他們是師兄,比我們先走一步那是理所當然,但同為仙人門下沒道理隻準他們伏謀蒼生,而不準我等尋路登高吧?”


    這段話說得很委婉,即便是話者語氣死沉沉的,但依舊能感受到其中的無奈。老人微微眯著眼,又認真地打量了影子一番。


    不得不說,眼前這“人”變化實在太大了。至少二十年前,他沒那麽多話講,更不會與人說道理,即便是同門師兄弟間的交談,他最多也就一語帶過。不曾想到,二十年後再次相見,這麽一個死沉沉的人居然會為了某些目的,把話說得如此精細。有那麽個瞬間,老人家都開始有些懷疑,眼前這道影子,到底還是不是自己的那位“孤僻師弟”了。


    “咳咳…”


    輕咳兩聲,老人把自己從往時回憶中拉扯回來,看著影子細聲問道:“這是風水意思,還是老巫的意思?”


    沉默一會後,影子冷冷吐出六字:“是大家的意思。”


    “大家有誰?”老人追問。


    “……”


    影子再次沉默。


    你退我進,你進我更進,老人的問題,就宛如一把步步緊逼的利劍。而影子,對於這個問題不是他不能回答,隻是他回答的代價實在有些大了。老人雖非局中人,但隻要今夜一過他已然就在局中,從某處微妙的層麵上看還很可能就站在他的對立麵。所以這種隻要不是朋友便就是敵人的情況下,向一個可能成為自己“敵人”的人早早透露掉手裏的籌碼,那無疑是愚蠢的做法。


    “怎麽,不敢說?”老人看影子不話,冷冷再追問。


    “是不能說。”影子逐字說道。


    “哦。”


    老人輕輕應聲,接著他收回了遠眺的目光,著手把書桌上藥沫細細壓成薄薄一層,爾後又沾起早準備在一旁的藥水敷在藥上。由於屋內燭火以滅,黑漆漆的看不太清楚藥沫的變化,但藥沫溶於水所揮發出來的藥香,卻在刹那間突破了影子的“時空方圓”,頃刻彌漫在了整間書房之內。


    邊敷著水,老人邊清淡說道:“既然我的問題你不能說,那你的問題我又為何要答?這於我而言,顯然不公平。”


    “哦?”


    老人家果然學智非凡。


    他說了半天話,似乎隻為是為了這一句話的鋪墊。


    影子的問題,他不想答更不屑於說謊,但既然有朋自遠方來,情理上他也不好一口回絕。所以他便把這個問題,在之前兩人對話中潛移默化地轉成了一個交易的籌碼,你不說我則不答,無形中換取一個更重要的信息。如果說,影子答上他的問題,那他便賺了,再回答影子的問題也無妨。如若影子不說,那他便也無需再答影子的問題了。所以說,於老人而言,這筆生意是怎麽算怎麽都劃算。


    影子似乎也發現自己被上套了。


    雖然看不見他的五官,但可以確定他此時的臉色必然不會好看,因為就在老人把話說完的一刻,周遭的空氣就好像一個人的情緒忽然變得低落了一般,再冷下了許多溫度,就連剛彌漫書房的藥香氣,也為止一滯。


    “師兄的智辨更勝當年。”


    影子不甘對話就此打住,在沉默良久以後,他依舊選擇先是抱拳對著老人行去一禮:“既然師兄問起,我不說便是無禮,可是有些話此時此景我確實不便細言,還請師兄不要介懷才好。”


    老人撩起一手,擺了擺:“你說便是,我聽著。”


    影子放下兩手,道:“人很多,比你想象的都要多得多。”


    “有多少?”


    “很多。”


    影子答:“不僅僅是當年那幾位未曾入局的師兄弟,許多不曾出世的能人也已經有所幫襯,甚至還有數十位掌握著實權的大*閥、朝上文閥也在暗中出手。為了他日入局,我等師兄弟伏局的時間其實不見得比李淳風短,手段也不見得比夏隱少。所以,若師兄已經確定入局,那待局起時候便得自己小心了。”


    “大*閥,朝上文閥?”


    “是的。”


    “說了就等於沒說…”


    老人不屑一笑:“你指的是李常安吧?挾天子,令諸侯,謀天下,正天道,這是必經之路。你們這些人當年既然錯失了先機,現想要後發製人,必然就隻能選擇與他共謀。李常安有這個氣魄與隱忍,也有這個能力和資格,你們與他聯手布局,確實不失為一個上上之策。但這全天下人都知道,你說這些有意思麽?”


    “師兄高見。”影子沒多解釋。


    老人又擺擺手:“你既然與我胡扯,那我也不妨告給你點提示,免得到時候你被人賣了還幫人家數錢。”


    “還請師兄指教。”影子道。


    老人稍稍凝起肅色,道:“小心些風水他們,別把雞蛋都放一個籃子。夏尋這小子的血肉之下確實封印著東西,而且這東西確實就是當年老隱與奉仙聯手封印的,並非純陽那把劍魂。隻不過,憑老隱和奉仙的無上道行,還需要聯手才能封印住的東西,這得有多了不起你可想而知。所以,同樣的,我也勸你一句,待局起時候,你們也可得小心咯。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但風水、老巫卻肯定知道。”


    “……”


    兩人的話都說得都模棱兩可的,就像兩位市井無賴在互相吹捧著自家的媳婦如何漂亮,但又卻說得極有深度,讓人尋味。特別是老人家,他把夏尋遮天之下的東西描述得玄乎,聽起來其實並不是那麽的真實,更像是在拿一個可有可無的事情來敷衍著影子。但,影子似乎毫不懷疑老人這番話真實性,待老人說罷,他接著話尾就些迫不及待地追問道:“那是何物?”


    老人擺擺手:“我說了,此物不得了,若讓它降世,大有可能覆滅蒼生,否則那小子遮天破損時候,我也就不至於淪落到要獻祭整座問天來壓製咯。你說是不?”


    “是真龍血脈吧?”


    “嗬,嗬嗬…”


    “……”


    老人一話說著連發數聲笑,接著便不再與影子搭話了。影子必然也就納悶了,話才剛入正題,還沒聊得透徹,沒想著老人又給他打了個埋伏,草草就敷衍了過去。


    但正當影子開口追問時候…


    “嗡!”


    “嗷…”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尋道天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覆小滅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覆小滅並收藏尋道天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