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深。


    瀛水水潮漲起又落下,嘩啦啦的水聲漸漸冷去了嶽陽城裏的熱情。


    在滿城紫霞退去後不久熱鬧也都散了,人們陸陸續續地都從花街、廟會中退去。小老百姓嘛,總免不得好奇那些神神秘秘的江湖密事,而且事關問天山上那位隱世二十載的老人,沒誰能忍得住這份好奇心。膽小的或者就回家兩耳不聞窗外事縮在被窩裏睡覺。但,膽大的人還是占據大多數,扯上三五好友蹲在自家門口嗑著瓜子小聲叨叨,或獨自找上個茶館點來盤茴香豆順著附近耳風偷聽什麽。更有甚者,直接偷摸到了瀛水邊上,縮著脖子遙遙看著那河心的夜宴高台,想看出些什麽道道。總而言之,聖人的一番話語是無形中把嶽陽城的風雨又增添了厚實的黑雲,在生生壓製住欲下的雷雨同時,也把那遲早都會到來的暴風雨壓抑成了欲降的驚雷…


    雷隱隱,心慌慌,慌張張。


    恰似那瀛水北來向東流,流入南域七十州,州州無盡頭,頭頭環相連。它就像是一個永無止境的循環,你不能遏製它打壓它,隻能默默地等待著,等待著它那暴雨侵襲時所引來的山洪海嘯!


    “嘩嘩…”


    瀛水河心,高台千丈。


    虎軀龍威,傲視睥睨。


    水浪一輪一輪地拍打著高台底下的紅木龍柱,水花濺起不久很快又落下,唯高台屹立不倒。高台之上,龍袍迎風飄展,臥虎伏崗睥睨。邀明月,展王旗,看那天下英豪仰望。


    嶽陽王。


    對於很多人而言,這三個字代表著就是一種極致的矛盾。


    十二年前他放下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拱手將自己的妻子送入皇宮,換取一線生機,苟且偷生至今。十二年後他卻又聚起了南域數千萬裏雄獅,公然謀反,劍指京都。他既有貪生怕死的懦弱,卻又有嗜血千裏的梟氣。既有十年一日的忍耐,卻又有叫囂天下的張狂。兩道極致矛盾的人格共同埋藏在他的身體裏十數載,真叫人看不懂到底哪個才是他的本性。所以,嶽陽王這三個字,此時代表的更多的是一種陰詭可怕的味道。


    “隱師謀高。”


    看著高台下的夏淵,嶽陽王猶豫了許久終於吐出四個字來。話說得很奇怪,沒有頭也沒有尾,給人感覺就好象他和夏淵曾有過什麽約定似。隻是,夏淵卻並不買他的賬,看都沒看嶽陽王一眼。直接就轉過頭去看向大船上的舞宴,平聲喝道:“你看到了麽?雖時過境遷,雖物是人非,雖今日他有聖人撐腰,但你正在坐的這條船依舊不穩。所以,無論你日後作何打算,我想你還是好好考慮清楚吧。大江東去浪淘盡,剩不下多少英雄人物的。”


    夏淵別有所指,比起嶽陽王先前所說,他的這番話卻直接多了,至少在場的許多江湖人都能聽懂其中深意。


    “莎莎…”


    大船上,美人安坐。兩旁侍女輕擺著長扇,扇起的微風忽起忽落,吹拂著舞宴那長長地紫裳衣帶,就好像高原上的彩旗,柔柔地輕飄著。畫麵清靜而且柔美,但卻和今夜瀛水的氣氛格格不入,她就好象是一朵生長在瀚海之中的紫羅蘭,清靜優雅且無懼風浪。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鳳眸微微眯起一絲,舞宴看向夏淵的目光中透露著一股讓人難以琢磨的情緒,似獵鷹覓食前一刻的陰狠,又像落子不定時的猶豫,亦如老貓戲鼠的玩味。一話反問,她稍稍停頓了片刻,爾後輕輕一笑接著說道:“這話不像是你說出來的,也說得不好。時雖過,但天下依舊是那個天下,又哪來的境遷呢?物仍是那物,人也還是那些人,你依舊站在我的對麵,這又哪來的人非呢?大江東去能被浪花淘盡的便不是英雄,這船我若下去,他日又能去哪裏?”


    “……”


    夏淵微微皺眉。


    很顯然,夏淵往日的桀驁不馴在舞宴的麵前是半分勁兒都提不起來。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一物降一物,而夏淵怕的就是舞宴的那一縷當年的追憶吧。想許久,夏淵生硬道:“回東洲吧。”


    “嗬嗬。”舞宴陰陰一笑:“你是讓我回東洲孤獨終老麽?”


    夏淵的眉頭更沉三分,似有話難言。又想了想,他肯定地說道:“暫時回東州待著,待天下太平之日,東土南溟,西域北茫,上窮碧落下黃泉你無不可去之處。”


    夏淵說完,幾乎沒有間隙舞宴便張口笑問:“暫時又是何時?今日?明日?十年?還是百年?你這話說得可真單純。”


    “……”


    對話到這裏,雖然隻有短短兩個來回,但雙方之間的氣勢已經非常分明了。


    舞宴隻問不說,但她每一個問題卻像是一把攜攻勢迅疾的利劍,直把夏淵逼得步步堅守。而夏淵,眉頭深皺,緊鎖的疙瘩幾乎把兩邊眉毛連接成了一道倒月牙。但這並不令人意外,因為在場的所有人都能從兩人對話中嗅到某些私情未了的幽怨味兒。而且數十年前,夏淵就從未鬥得贏過這女人。


    “快了。”


    思量了許久,夏淵的臉色終於沉澱出了一抹堅韌,像決定了什麽。相隔數百丈,他兩眼直視著舞宴高聲喝道:“北關搖搖欲墜,大局重啟在即,我家聖祖教化北茫子弟二十載,蓄虎狼之師萬萬眾,據天險可退避夏村,奪北關可直驅長安,逐鹿中原可鯨吞東南。現在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備,大勢已成,待明年大雪紛飛日,便是君臨天下太平時!屆時,天下之大,你舞宴想去哪,我夏淵就帶你去哪!”


    豪情萬丈,氣勢澎湃,而此話一出!


    “君臨天下?”


    “待明年大雪紛飛日,便是君臨天下太平時?”


    “他說君臨天下?”


    “莫非…”


    “……”


    驚!


    驚懼連天!


    夏淵此話一出,場間數萬眾江湖人頓時炸鍋!


    雖然,夏淵孤身過北茫關的事跡早就以風雷之勢傳遍了天下。而全天下的人,也早已從中隱隱察覺到了那位隱居北茫的大謀者之意圖,他必將會有大動作!而這動作的時間,很可能就是在明年的嚴冬時節!但,此時這則猜測再從夏淵口中得以確認,已然不是那麽讓人驚訝。因為全天下人早在二十年前便知道,那位大謀者之所以要遁入蠻荒北茫,為的就是蓄北茫雄獅千百萬以備他日再次揮刀南下,破北關,取長安,喋血黃土七千萬裏,重歸南域江穀,還無數冤魂一個公道!


    故此,夏淵的前半段話,都隻是在陳述著一個眾所周知的秘聞罷了,最多也隻能引起一番震懾人心的效果,尚不至於讓人震驚的地步。而真正讓人震驚且匪夷所思的,是他最後一句話…


    “明年大雪紛飛日,便是君臨天下太平時”


    這裏的君,指的隻能是君王,唯君王可臨天下。


    而如今,大唐境內能有資格被冠以君王二字的人隻有兩位。一位是遠在數千萬裏外京都長安金鑾殿上的那把龍椅。另一位就是眼前高台上這位隱伏嶽陽十二載的王爺。前者手掌大唐七千萬裏江山,位居人間至尊,他已無所求也無需再求,所以夏淵所說的君不可能是他。而後者,忍辱負重十二載,如今聚得南域三千萬裏軍權,勢劍指長安,欲報仇雪恨。但從今夜夏淵對嶽陽王的態度來看,那是一個充滿了不屑,故話中所指更不可能會是他。


    然,無風不起浪,空穴何來風?


    既然夏淵有此一說,必然就會有他的道理。既然這前後兩者皆不存在所謂的可能性,那答案可能就隻有一個。


    君臨天下者,必另有其人!


    以北茫那位大謀者的性格,他雖然做事決絕無情,但斷然不會做出謀朝篡位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否則,問天山上的那位老人家將會是第一個反他的人。所以思緒在飄蕩,片刻的沉默其實並未維持多長時間。冥冥之中,場間的許多江湖人,都把這解謎的思路不約而同地延伸到了一個人的身上…


    大皇子--李常康!


    他是現在高台之上那位王爺以及當今聖上的長兄,也是前朝太子。二十年前的驚世大戰以及即將重啟的天下大局,便就是因他而始。江湖曾有傳聞,在二十年前戰末,他已病逝在問天山上。若他現在還活著,那無疑他便是當今金鑾殿上那把龍椅最名正言順的主人!


    可是…


    “李常康不是已經死了麽?”舞宴眯著眼眸子,有些不可自信:“難道還沒死?”


    “不,他死了。”沒等夏淵應話,高台上的嶽陽王便緊盯著夏淵,沉著嗓子肯定地回答了這個問題:“毒血攻心,心肺盡損,就連隱師當年也無力回天,他必死無疑。”


    “嗬,那你想多了。”


    夏淵撇眼嶽陽王蔑聲一笑,鄙視說道:“生死輪回是多大的事?場間在座三千二百一十四人就已經死了二十年,可現在他們不也還好好地坐在這裏麽?”


    “咯噔!”


    “……”


    夏淵說罷,場間躁亂頓時一靜。


    是的,夏淵確實說得不錯。因為,就在前不久,場間所有人剛見證過幾千號本應該死在二十年前的人,就是這麽活生生地撕去臉皮,重新回到這個世上。那一次震撼,無疑是讓他們重新審視了一遍北茫那位大謀者的神機妙算。既然這些本應死去的人都還活著,那麽那位本不應該死的康太子,又怎能死得那麽容易?既然北茫那位大謀者能在二十年前就算到了今日,為數千江湖子弟埋下一道死而後生的伏筆,他又為何不能算到那位太子的生死,為其布下一道瞞天過海的後手?


    答案非常肯定,他必然能!


    “他現在哪裏?”不知道過了多久,高台上的嶽陽王似乎也確信了夏淵的這個說法,沒再追問其中生死的細節,而是直接地發問一個最為核心的問題。


    “嗬嗬…”夏淵輕蔑一笑:“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一直都在嶽陽城,從來沒有離開過,是你看不到而已。”


    “什麽?”


    “那人就在嶽陽城?”


    “這…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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