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光,照地堂。


    少年食量,讓人抓狂。


    山間傳菜,從早到晚,整整傳了半日,方止。


    若按君子門獨老的推算,這半日時間裏,那少年可是整整吃了萬人分量的飯食。


    雖說,沒多少人親眼看到這個事實,也很難想象這個萬人量到底是多少…


    但,從那些端著一籮筐空盤子下山的問天弟子表情中,也是能了解個大概。那絕對是看見了洪荒巨獸進食情景的驚恐,那是心有餘悸、毛骨悚然…


    在這期間,七星的諸位院長領著夏侯、墨閑匆忙趕來了。緊接後腳,嶽陽樓的幾位大鱷也都陸續聞訊趕至。


    但無一例外,一律被芍藥擋在了竹屋外頭。而擋住他們的理由,很簡單粗暴,卻讓人無法抗拒…


    “先生吩咐,留夏尋再住一宿,方可離去。各位請回吧…”


    老人有令,嶽陽城內又有誰敢違命?


    夜,已深。


    食,已盡。


    竹葉瑟瑟成鈴,


    夜色沉沉安寧。


    竹屋廳堂已經打掃幹淨,隻是竹桌上還有幾抹油跡,一時難以洗去,正油亮亮地反映著月色。


    “莎莎”水聲,從後堂的澡堂內傳出。


    幾縷叟去的飯菜餘味,混著薑花香氣,泛起絲絲不濃不淡的怪味。


    芍藥捧著一襲青衫,從廳堂緩步走來,臉上泛著一分紅暈和一分頑皮的笑意。


    “咄咄…”兩根纖指,敲響澡堂的房門。


    這次房門是鎖著的,但仍是提醒之意。因為,少女沒打算進去…


    “莎…”


    “恩?”


    透過橙黃色的窗紗,可以隱約看到,澡堂裏浴桶內的人影輪廓停止了動作。


    “衣服我放在門沿,稍後你開門伸手便可取著。”芍藥說道。


    “額…”


    “…謝謝。”


    澡堂內的聲色仍頗為尷尬…


    “嘻。”


    突然又一次回想起,先前少年飯後的狼狽樣子。芍藥忍不住笑出一聲,急忙用手掌虛掩著嘴巴。


    “……”


    室內無動靜,室外無聲音。


    一人光著身子,被尷尬憋紅了臉,躺在竹筒內泡著。


    一人在門外頭,被笑意憋紅了臉,掩著嘴巴,愣愣站著。


    一道薄薄的竹門,分隔著兩個紅臉傻愣人兒。


    一時靜…


    “恩哼…”


    隔了好一會,芍藥才強行緩下笑意,輕咳一聲,裝著正色道:“先生在屋後乘涼,你洗漱完後就趕緊過去吧。莫讓人久等咯。”


    “額,好的。”


    “恩。”


    芍藥點點頭,輕輕地把青衫挨著門沿放下,便邁步離去了。


    月亮在深幽的竹林邊緣徘徊著,後堂的積水不時地向上泛著銀光,沒有一絲風息,樹梢卻微微擺動。橙色的燭光透過窗紗,送走一道長長地倩影…


    “誒卡”


    感受到外頭的人兒已經走遠,竹門打開了。順著門縫,一隻濕漉漉的伸出,取走地上青衫。


    雖然此間已無他人,但這位洗澡的人兒,仍是滿臉通紅,尷尬非常。


    回想起先前的一幕幕,回想起之前自己風卷殘雲的狼狽吃相。回想起飯飽吃足後的沾滿殘羹爛菜的模樣。回想起那一屋子的忍禁不禁…


    實在是讓人無地自容,恨不得就地挖個土坑把自己的頭給埋了…


    “……”


    他草草穿上新衣,抓起麻布手巾像是泄憤一般,大力擦幹濕漉的頭發。邊擦著,就邊大跨步沿著芍藥離去的路,走去…


    竹屋後院,


    今夜,月明星稀,時有烏雲閉月。


    真算不上一個賞月的好夜色,但偏偏今夜的老人,卻偏偏聊發起了賞月的心。


    三張弧形竹椅,搖搖晃晃地並排安在後院門外不遠處。


    老人居中躺著,搖著竹扇子,愜意地閉目享受著清涼。芍藥居右端坐著,雙手重疊扶膝,一隻大雄雞挨著她的腳踝睡著了…


    或許,這樣的情景,在過去那些年月裏,已經上演許多次了。兩人一禽,就那麽靜靜躺著坐著睡著,恰似融入了竹林夜色當中,那般自然。


    “誒卡”


    後門被打開,少年夏尋從門後走出。還未幹透的發絲,隨著腳步走動,灑落幾點水滴…


    顯得急促。


    正如芍藥所言,老人在等著,他作為客人又作為晚輩,便不能讓人家等得太久了。


    “老人家,安康。”夏尋來到老人家身後,雙手抱拳,恭敬地鞠下一躬。


    “……”


    老人不語,無聲。


    椅子搖晃,扇子搖擺,拂出幾縷微風吹揚著老人的白發。可以看出,老人並未睡著,隻是不知何故久久不見他回應一聲,就像沒有聽見一般。


    夏尋鞠著腰,被晾在原地,不敢有所妄動。


    芍藥很快便發現了場間氣氛的異常,她輕盈地轉著眼珠子,看看老人,又看看夏尋。隻是,來回幾次後,仍看不出哪裏有些不對的地方…


    香燃半柱,


    竹扇暫緩。


    “上次你稱我為老人家也就罷了,這次還不改口。你不覺得這很無禮麽?”老人仍閉著眼睛,淡淡說道,不見喜怒。


    老人言罷,身旁的兩位少年男女幾乎同時眼睛一眨,頓悟。


    這一語雖不長,但其中含義卻非常明了與直接。以兩人學智,一點便明白其中真意。


    “老人家”三字,本是尊稱。


    隻不過,不能用於眼前這位老人,緣由他和夏尋的爺爺是同輩至交。而且,現在老人又出手救了夏尋一命。從那盤棋局的角度上說,這便代表著,老人已經選擇了站到夏尋的一邊。


    同時,也意味著老人把天下文士的意誌押注到了鬼謀這條孤舟上。


    若不論往事得失,這便是大恩…


    大恩在前,夏尋若再稱“老人家”,那就顯得太過冒失和無禮了。


    夏尋尋思片刻,腰子鞠得更低了些…


    “智爺爺,安康。”


    這時停擺的竹扇才重新擺起,老人的白發再次隨著微風輕揚。


    “坐吧…”


    “……”


    淡淡兩字,讓得夏尋如蒙大赦。


    方敢直起腰杆,走到左邊桌椅,學著芍藥的模樣端坐下。


    正襟危坐…


    “是不是很奇怪,為什麽在仁軒破局之後,我還要把重注押到你的身上?”


    老人聲息緩沉,如春風拂人,驅走夏尋心中幾分緊張。


    而,老人問題的答案,夏尋或許猜到一些,但他不敢回答。因為,他的答案很無禮,所以他選擇了沉默。


    隻是,這樣的小心思又怎能瞞得過老人的慧心呢?


    “你以為我是在還老隱的人情債吧…”


    夏尋沒有解釋,仍沉默,這便表示是默認了。


    “那你算錯了…


    僅憑老隱的人情,還不足以讓我拿問天的千年基業來下注。否則當年我也不會選擇出局…”。


    老人徐徐睜開眼睛,看著夏尋的臉龐:“但,你讓我看到了一線希望…


    這便夠了。”


    夏尋同樣看著老人的眼睛,亦無喜怒。


    “難道,當年爺爺他們就沒有希望嗎?那時七星身後那位…”


    話說到一半,就止住了。


    但,這話已經說得很出格了,甚至是自信得有些囂張。


    因為,他沒有問老人從他身上看到了什麽希望,而是把問題直接跳到了老一輩的身上。


    “嗬嗬…果然很像…”


    老人露出了今晚的第一抹微笑,沒頭沒尾地說了四個字,便又把話題繞了回去…


    “當年,老隱的謀配上奉仙的劍,確實可以稱得上天下無敵…”


    “可是,現在那位已經消失二十年了…”夏尋無禮斷話,顯得略為著急。


    老人的笑容多出一絲玩味:“天下無敵終究也隻是天下無敵而已。天上的卻漫天皆敵,如若他不消失,那便連一絲希望都沒有了…”


    “那現在又能有幾分希望呢…”夏尋臉呈苦澀。


    “知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什麽嗎?”


    夏尋低頭看著自己胸膛:“遮天之下…”


    老人搖搖頭:“那隻是其一…”


    聞言,夏尋驚詫。老人話意似乎暗喻著,他知道這天之下的東西是什麽。夏尋正要開口追問…


    老人頓了頓扇子,止住話到嘴邊的夏尋:“莫問,問了我也不會說,說不得。你得自尋…”


    “……”夏尋苦澀更重,但也隻能無可奈何。


    老人繼續自顧自地說著:“我還從你身上看到了,當年老隱和奉仙的影子…”


    “那日,你領著墨閑那小娃娃,在純陽觀裏頭,一人喝令,一人蒙眼舞劍,雖然打得稀爛,卻是像足了當年的老隱和奉仙…”


    老人把目光投向了浩瀚夜空,輕擺著扇子,配上兩旁靜靜聆聽的少年男女,頗有一副爺孫月下講往事的味道。


    “想當年,他兩也是你們一樣。一人喝令一人舞劍,從仙行山一直打上純陽宮的太極廣場,足足戰了百萬裏路。那時候,他們麵對的敵人,可比你多多咯…”


    說著說著,老人有了些梗塞。緩了緩喉嚨,才繼續說:“隻是,你們比他們當年,也年輕多多咯。”


    “這便是希望了…”


    幾點言語被斷斷續續地說出,讓人根本聽不出個所以然來,也讓兩位準備聽故事的男女,深感無味…


    “您能給我說說,當年爺爺他們的事情麽?”夏尋懇切問道。


    老人怪異地看著夏尋:“老隱沒給你講過?”


    夏尋搖頭。


    夏隱確實從來沒有給他講過自己的往事。現在夏尋所知道的,也隻是在過去十四年裏,從村裏長輩閑聊的隻言片語中,又或也古籍文獻禮,拚湊起來的而已。


    “也難怪…”


    “再輝煌的往事,沒有一個好的結果。那也隻能是件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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