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陽城以北,五千萬裏外。


    由四千純陽銀劍組成的半裏銀蛇,穿過了無名山脈,越過了北嶺地界,進入大唐北域。


    他們仍在前行…


    閃亮的銀光映著白雪,更加耀眼奪目。銀蛇腹中的大輦右側,有一匹白馬隨行。


    馬上的人,還是那位長眉老道。他正恭敬地哈著腰,側耳附在大輦的窗旁,不時張合著嘴唇,說道著。


    “八十城分觀接令,唯嶽陽拒。”


    “千鳥散出那日,李清風便攜觀中存藥,登問天…”


    “第二日,襄陽……”


    “第四日,智師被迫祭煉問天山續命……”


    “第六日,十八連環、怨匪、猛虎等二十一個南域綠林匪幫共同出手,半日便破了嶽陽的封鎖。”


    “同一日,嶽陽樓背後的七位大掌櫃,清空了南域大小五千城鎮的所有藥貨,運往嶽陽……”


    “昨日,第一批藥貨……”


    “說遮天。”


    可能是老道的匯報過於羅嗦,無情的聲音透過窗戶傳出,生冷止斷。


    “……”


    老道沒有不悅,繼續細聲速道:


    “據探子回報,遮天內絕無劍意封藏。所以,排除了劍魂的可能性。”


    “以智師祭山時,夏尋體內散出的氣血來看,極可能是鬼謀封印了一尊恒古魔神在裏頭,並非之前謠傳的血脈傳承。”


    “哪一尊?”輦內的少女冰冷問道。


    “有智師在,我們的人無法靠近。”


    “隻能確定他的血脈仍在孕養期,沒有一絲化形跡象。但其血脈氣息比起劍魂一類的傳承,隻弱一分。”


    “……”


    言罷,少女無話。


    唯,白馬踏雪咯吱作響,窗紗隨著大輦輕晃。


    老道稍稍抬頭,透過銀白的布簾,看著正在獨自下棋的倩影。


    “您看,我們還要不要派人,再去施加點壓力?畢竟,事關劍魂和那位的下落…”


    倩影撚起棋盤邊的瓷杯,輕輕抿了一口:


    “不必了,我們在京都恭候便可。”


    老道微微驚詫,猶豫了片刻,仍忍不住繼續問道:“那嶽陽樓和南域匪幫的事情?”


    “自有煩心人…”


    “……”


    青天碧,霜雪地。


    冬色連綿,銀蛇北上候少年。


    嶽陽城,問天裏。


    千車擺盡,萬人喘息。


    遮天紅芒已消,漫山翠竹已燒。


    恰似一座光禿禿的,大山包。


    但,此時沒人會在意這些。因為,相比起山頂那位少年的生死,這算不上什麽。


    經樓前,廣場上,大大小小的丹爐擺成一片,共計一百八十尊。熊熊烈火燒出徐徐青煙,直通雲端。


    數不清的道長、教習、大儒,或扇風,或入藥,密密麻麻地塞滿了整個廣場。其中居然還有百十位純陽道人,正幫著打下手,實在讓人費解…


    下山道,千百黑衣人提著箱貨、包裹急速往來。


    登頂路,千百問天弟子捧著丹藥上下奔波。


    人太多…


    多得連山頂那間竹屋的大門,都要一直敞開著,不再閉合。


    而,原本守備屋前的曹閣主,也都不得不把位置移至屋內廳堂。


    竹屋內,依舊狼狽。


    水流般的問天弟子,進了又出。


    無數藥材、藥丸,被粗糙地分門別類,隨意堆壘。一屋子的藥香,完全遮蓋了紅芒中的戾味。


    書房裏,


    老人的頭發亂了幾縷,精神仍是飽滿,落針的手一抖不抖。不時給死屍一般的夏尋,喂去幾顆丹藥,很是細心。


    而夏尋,則比較淒慘。


    一身青衫碎得隻剩下裝,一道恐怖的裂傷從鎖骨穿過心口,延伸至肚臍處。裂傷白肉之內,滾滾紅芒蠕動,猶如正有一隻惡魔將要破體而出。


    很恐怖,而且很危險。


    若昨日的藥貨再晚三日,若問天大山隻有數百丈高。那麽有些事情就真的可能像老人所料那樣,一發不可收拾了。


    先不說這隻隨時破體的東西,會不會給三千嶽陽帶來毀天滅地災難。至少從昨日露出的一小截恐怖身軀來看,某些人兒的某些秘密,恐怕真就要保不住了…


    “先生,白蓮子煉好了。”


    芍藥捧著新研好的藥丸,輕步從書桌走來…


    老人微微點頭。


    “放好後,便回房休息會吧。這藥暫時夠了…”


    “恩…”


    芍藥細心地把藥丸,分別放入老人身旁的各個藥碗中。


    她放得很慢…


    眼睛總是忍不住,時而看向那道藏著惡魔的裂縫。似好奇,也似恐懼…


    “先生,他體內的東西,難道真與當年那位有關麽?”


    “……”


    老人拔起銀針,浸入手側的藥湯中。


    “嚓…”銀針一觸水,立馬盛起一股刺鼻白煙…


    直到白煙化盡,老人方才抬頭,慈祥地笑看著芍藥:“或許有,也或許沒有。”


    “但是,昨天那尊人影…”


    芍藥心有餘悸地,含糊說著。


    很顯然,她是被昨日的情景給嚇著咯。


    但是,這並不能說明她膽小。因為,即便是老人,當看到那個恐怖東西,從夏尋肚子裏爬出時,也都被著實嚇了一跳。


    “傻徒兒…”


    老人輕笑:“無論他顆棋子,還是位謀局者,這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們幫不了他選擇…”


    “這些…徒兒明白。”芍藥乖巧應道。


    “嗬嗬”


    老人重撚起銀針,穩穩地轉入夏尋心脈處。


    “你是真明白才好。不然時機未到,便讓他開花了,那最後結出的果子,必然也是苦澀的。這,反而是害了他…”


    “恩…”


    芍藥點了點頭,同時也分放完了所有藥丸。


    “切記,昨日所見,不可與人言。包括你師兄,包括七星那幾個老神棍…”


    老人神色凝重地看向夏尋蒼白的麵孔。


    “也包括他本人。”


    “……”


    最後六字,老人說得鄭重與嚴肅。至於其中的含義,或許也就隻有他自己能明白了。


    桌子上的藥碗,放滿了各色藥丸。濃鬱的草藥香味,鋪滿了不大的書房。


    芍藥輕輕地打開房門,走了…


    淡淡的藥香把疲憊的她送回了閨房。


    她確實累了…


    七個日夜,沒有停息的取藥、煉藥、放藥,幾乎抽空了她所有精力。以至於,她剛躺上柔軟的棉花床,剛合上眼,輕微的呼嚕聲便已響起,進入夢鄉。


    這夢似乎並不美好,從她緊皺著的眉頭便能看得出來。冷汗如水珠般,從她髒兮兮的額頭冒出,沿著臉頰滑落到繡花軟枕上。


    清風緩緩吹過…


    撫摸著她的青絲,攜上幾絲少女的幽香,幾絲藥材的清香,沿著窗台離去。


    窗台之外,不遠處,便是竹屋的後門。


    清風吹到這兒,便停了。


    這裏的氣氛,很壓抑,空氣中泛著讓人難受的焦氣,嚇得清風都要丟掉愜意。


    原本茂密的後山,現在被燒得隻剩下一地的枯木殘枝。一眼望去,光禿禿一片,唯有山下那八十裏竹林冰湖,以及半月前夏尋與老人留下的碳堆仍在。


    碳堆不知何時被人燃著,正冒著熊熊烈火。隻是火上架著的十餘隻竹鼠,卻烤成了焦炭,不多不少十位道人,剛好把火堆圍成一圈,坐著。


    “按你這麽說,十八連環九少,怨匪毒蜂,還有猛虎幫、天道盟那幾個領頭的,都是些二十出頭的毛小子咯?”瑤光院長,疑惑地看著墨閑問道。


    “恩”墨閑輕微地回應一聲,沒有多餘動作言語。


    “那就奇怪了…”


    瑤光院長更是疑惑,他撅著嘴巴,手掌扶在下巴與嘴唇間。眼睛掃過其餘八人:


    “三十多個匪幫同時出手相助,這必然是早有預謀的了。但站在他們背後的人到底又是何方神聖呢?能掌管整片南域綠林的,恐怕最少也是和隱師一個層次的人物吧?”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一臉不悅的李清風。


    “是你那位宮主掌門的手段?”


    李清風挽起拂塵,鄙夷地說道:“你長腦了麽?”


    “這二十年來,除了天師就沒人進出過那座宮殿。若說是純陽的手段,那也隻能是天師的手段…”


    “但,天師可能出手幫你們,去對付他自己麽?”


    瑤光院長被說得一陣臉紅。


    李清風沒等及其他人接話,繼續說道:“我都給你們說了。這要麽就是老鬼子的後手,要麽就是當年還有大人物沒有出手。你們就是不相信!”


    “你他娘的才沒長腦了!”


    天樞院長瞪著李清風,喝罵道:“隱師留在東土的種子,早就被拔剩我們這幫雞皮了,哪還有後手啊?而,當年那一戰,都快把天給打崩了,又有哪位大人物敢不到嶽陽來啊?”


    “淨知道瞎扯淡!”


    “筏!”


    李清風猛地一站起身來,拂塵大力掃出,指著天樞院長,切齒道:“你欠揍是吧?”


    “以為自己力氣大就了不起是吧?”天樞院長,也跟著怒氣洶洶地站起。


    “他可能說對了…”


    一句沙啞聲,止住了兩道急怒。


    話者,呂隨風。這是他兩日來說的第一句話,卻和兩日前一樣讓人震撼。


    他抬頭看著李清風,帶著一絲幹澀的沙啞說道:“既然,出手的都是少年郎,那他們的長輩,應該就是那紙誓約涵蓋之人,這點無疑。”


    “這些人沒跟著隱師北去,也沒死在十二年前的那個夜晚。那邊隻能說明一個事實…”


    話說到這裏,呂隨風頓了頓。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看著他。雖然,在座的人都已經知道答案。但,答案若是從呂隨風嘴裏說出,那含義可完全不一樣。


    “朝堂之中有一位,從未出手的大人物,把他們保下來了。”


    “但是他隻說對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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