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朱元峰一覺醒來,忽然不見了老人影子,不知怎麽的,他心頭撲通一跳,躍身便向昨日林中那塊石屏後奔去。


    朱元峰站住了,也呆住了!


    洞底,老人平靜地躺著,臉帶微笑,雙目緊閉,神態是那樣安詳,如同熟睡,但是,這一睡卻是永遠也不會再醒的了。


    朱元峰一跤跌坐在地,熱淚籟籟滾下,心頭一片黯然。茫然,由晨至午,他坐在那裏,什麽也沒有做,什麽也沒有想……


    “永別了,老人!”


    朱元峰抓起一把上,輕輕向屍身上灑落,眼淚不期然再度奪眶而出。


    這,實在太突兀了。無論如何,他找不出老人突然自絕的理由!十五年的灰暗日子都過去了,而在光明即將到來時,反而失去生趣;不,就在昨天,老人還是那樣談笑風生,這,這究竟是什麽道理?


    十多天前,他墜下這座絕穀,一身是傷,當時假如沒有這位老人,他朱元峰,是說什麽也活不到今天的。可是,如今,他朱元峰麵對這樣一位恩人,甚至連對方姓什名誰都不清楚,這叫他於情何堪呀?


    “至少,你也該將話說明白,您是誰?當年因何事被人推落穀底?還有,您說,我將成為天下第二好手之可能,關於這一點,不是我朱元峰有所貪圖,您當了解我朱元峰就是為了拒絕毒龍穀主之收錄,才給推下這座絕穀的,但是,這至少可以利用來為您老報仇啊!您老難道隻是說來玩的?我不相信。而且,我朱元峰又怎樣能成為天下第二好手呢?萬一有一天,您的預言成為事實,我朱元峰又去找誰為您報仇。也是毒龍穀主麽?應該由您親口說一聲啊!”


    穀中光線漸暗,太陽偏西了。


    朱元峰拭幹眼角,緩緩起身,就在這一刹那,朱元峰回頭之下,忽然在石屏上看到一行透石楷書:“老夫不去,終為爾累;小子光耀武林有日,老夫願於九泉之下拭目以待;勉乎!小子!”


    這是一個令人心酸的發現,老人竟是因他而死!


    朱元峰重新伏向坑邊。他當然會將泥上推上,但他不忍馬上動手他淚流幹了,人也倦極睡去。


    一夜過去,又是一天開始,穀中又現陽光。


    朱元峰麵坑默拜,然後止哀起身。土填滿了,墳形初成。朱元峰想再做一個墳帽。可是,墳旁散土已經用罄,地麵觸手是一片石板。朱元峰刮聚著,預備在不夠用時再去他處挖取,忽然,浮土刮開處,石板上三個大字映入眼簾。


    “翻轉來!”


    朱元峰呆了一陣後,遂回頭向石屏上核對字跡,一絲不差,正是老人之手書。


    於是他找來一段堅實的樹幹,費了很大的氣力,才將那塊寬廣幾達八尺的石板翻轉。


    拭去浮土,石麵上現出密密麻麻的圖文。圖與文顯係由某種利器所鐫刻。工整而清晰,全文不下萬餘字,其中摻雜之圖式亦達十七八之多。


    朱元峰匆匆瀏覽一遍,覽畢,半晌無言,良久良久,方始有如夢囈般喃喃道:“十絕癲僧…——十項絕藝…”在九龍那裏,最多隻能得九項,九項以下,三項以上,都隻能是天下第三高手……假如十項學全了呢?不談‘假如’‘看來你成為第二高手則大概是十拿九穩了’!原來如此!”


    石板邊角上,另有數行附注:“獲得此藝者,即為十絕門下。正式的,惟一的十絕門下!板下另藏有金佛一尊,為十絕傳人之信物,餘即因此物被害殘身,希吾徒善自珍視維護;當今各大門派,對十絕信物鮮有不識者,此符頗具權威,非遇必要,望勿以此驚動武林。又及:九龍中亦有一二善良者,不必盡行誅絕,餘遇害於坐關末期,昏厥中亦不悉凶手為誰,毒龍心儀金佛,極盡孝馴,未獲金佛前,下手之可能不大,願勿以汝之墜穀而忽略元凶,至要!再及:“一品紅’君山胡太君武學與餘在伯仲之間,日後如遇其本人或門人,盼能慎重處對,二虎相爭,必有一傷也!”


    至此,朱元峰完全明白,兩位高人,一為十絕癲僧自己,另一位即為君山一品紅胡太君!


    如有天下第一高手,當出一品紅門下!


    不過,朱元峰懷疑這也許僅是老人之自謙,老人既說明他與君山胡大君武學在伯仲之間,那麽第一高手,為何一定就隻能出在君山一品紅門下呢?


    朱元峰含淚望墳再拜,生死不能兩全,但願生者有成,死者瞑目;元凶授首,十絕武學重光武林!


    北風凜冽,絮雪紛飛,大地一片銀白。


    這時約莫年初光景,由新野往南陽的官道上,一名頭發蓬亂,衣衫單薄破舊,年約十七八歲,形同乞丐的少年,正在風雪中蹈蹈獨行。


    這名少年穿得雖少,卻無瑟縮之相,同時,他走得慢,似乎隻是為了欣賞沿路之雪景。


    終於,南陽到了。


    城內每家酒肆都在門口垂覆一道布簾,酒香自簾後溢出,笑語自簾後傳出,破衣少年連過數家,停下來,望一望,複又聳肩而去,一錢逼倒英雄漢,出門人身上沒有銀子,是什麽事也辦不了的。


    這位破衣少年,他也許有辦法能混到一頓吃喝,甚至吃喝得很舒服,然而,他顯然不願為之,於是他隻有折磨自己,空著肚子,沐著風雨,茫無著落地,走過一家又一家……


    這位破衣少年不是別人,正是那大難不死,反得奇緣,武林中第一位金星武士朱元峰!


    不過,如說朱元峰刻下囊空如洗,似乎並不恰當,因為,他身上至少還有一麵金星武士牌以及一尊小型金佛,兩樣東西均為純金打造,總重最低也在三斤以上,可是,他能拿這兩樣東西去換酒食嗎?


    俗語有所謂“捧著金碗討飯”,這與朱元峰此刻的情形頗為相似,他是“懷著巨金餓肚皮”。


    在那深逾千丈的絕穀中,朱元峰窮半月之功,隻練成十項絕藝中一項輕身術,餘下九項,他則僅熟記圖文精要,以待脫身後再行修習。憑著一身新習成超絕輕功,他輕易脫出了那千丈深穀。


    朱元峰出穀後,謹守亡師之遺訓,並沒有馬上去找那位毒龍穀主。他準備再花一年時間,將另外九項絕藝逐一練成,然後,首訪當年殺師之元凶,次及諸龍中之不肖者,最終,他才去毒龍穀,找那位毒龍蕭百庭將老賬算上一算!


    同時,朱元嶺還打算盡快找到授業恩師武林賭王,將受藝於十絕癲僧之經過稟明,並隨時與七步追魂叟聯係,以履行金星武士之天職,助追魂叟追索謀害冷麵秀士西門達之歹徒。


    今天,朱元峰憑著一身無人可及的輕功,要想效法妙手空空之行徑,弄上個三五百兩銀子,可說不費吹灰之力,然而,前麵說過了,他也不屑於此!即令餓斃道旁,他不會這麽做。


    風,愈刮愈勁,雪,愈下愈大,朱元峰腹中也隨著愈來愈空。


    常言道:“天無絕人之路。”就在朱元峰冒雪踽踽茫然不知所措之際,跟前突然出現一幅布招:“南陽鏢局臘冬施粥處。”


    朱元峰停下來,稍作猶豫,遂毅然決定進去接受一次施舍。


    走進鏢局門前那座木棚,粥桶旁邊一名漢子向他點頭道:“算你老弟運氣好,來吧,上午的三桶粥剛好剩下最後的一大碗,要是稍晚一步,就得等到下午了。”


    主持施粥的漢子,共有兩名,這時,一名漢子為朱元峰盛粥,另一名漢子則在收拾碗筷。


    朱元峰雙頰一陣熱,可是已經進來了,還有什麽好說的?


    他聳聳肩,靦腆著走過去,正待伸手去接那隻粥碗時,忽聽另外那名漢子在身後啊了一聲道:“張大娘,今天您怎麽到這時候才來?我們……唉……還以為您……這……這怎麽辦?”


    朱元峰轉過身去一看,木棚門口正站著一名-衣老婦,麵帶病容,手足紅腫,似因不堪風雪之嚴寒,佝僂著身軀,正在微微抖索。


    朱元峰手一縮,忙向一旁退出道:“這位大娘請,晚生不過因風雪太大,想喝碗粥暖暖身子而已,實際上晚生並不餓,來,大娘,這碗粥您喝了吧!”


    老婦遲疑不前,收碗筷的那名漢子望望朱元峰,見朱元峰衣著雖狼狽,氣色卻很好,以為朱元峰說的是實話,遂接口向那老婦道:“大娘知道的,我們這兒施粥,上下午,各三桶,先來先施,施完為止。平常時候,來的都是那幾個人,三桶粥多不下來,但也不至於不夠,今天也許因為特別冷了一點,所以沒到時候粥就完了,現在,這位老弟既然如此說,我看張大娘您也就不必客氣了,還是趁熱吧。”


    老婦低下頭,拿衣袖拭了一下眼角,終於舉步維艱地走近粥桶,將那最後一碗粥接過喝了。


    朱元峰挺起胸脯,轉身向棚外走去。他雖仍未能在空肚子裏加入任何東西,但眼看老婦人免於饑餓之苦,身心也不期然一陣舒暢。是的,他年輕,精旺氣足,就是一連餓上三兩天,也算不了一回事。何況他在困處絕穀期間,已習慣於以野果菜根為食,出了城門,大地遼闊,他不信就找不到一點果腹之物。


    當朱元峰行將踏出棚門時,忽聞身後一名漢子一聲輕歎道:“這位小老弟就可惜生得單薄了點。”


    朱元峰心中一動,連忙轉過身來,向兩個漢子抱一抱拳道:“聽兩位大哥說話,似乎什麽地方正欠人手,如果小弟猜想不差,尚望兩位務必成全,小弟日後能夠發達,定當感恩圖報!”


    兩位漢子互望著,一個道:“老鄭,你看……”


    另一個皺眉沉吟道:“不知我們那位管事先生能不能通融。”


    原先那名漢子慫恿道:“管它!試試又何妨。”


    於是那個被喊做老鄭的漢子轉向朱元峰道:“不瞞你老弟說,事情是這樣的:本局最近有趟鏢要跑洛陽,還缺兩名裝卸鏢貨的夥計,不過,那些箱子,每隻在百來斤左右,非你老弟所能勝任。所以我們兩個雖然有心帶你老弟一把,但成功的希望卻顯然不大,話不能不說在前頭。”


    聽說去洛陽,朱元峰可謂正中下懷,這種一舉兩得的美差如問能輕易放過,當下他連忙接著道:“行,行,小弟曾隨家叔打過兩年柴,別的談不上,笨力氣還有幾斤,這次出來,正是想去洛陽找件粗活兒糊口,成不成,另外一回事,能有機會試一試,小弟一樣感激,先謝兩位了!”


    朱元峰語畢,抱拳深深一躬。兩個漢自見朱元峰自承氣力不弱,雖然將信將疑,也暗暗高興。


    於是,兩個漢子拉上棚門,將朱元峰向局中領去。


    鏢局堂屋中生著一隻大火盆,四五名縹師正在圍火取暖,一名穿著皮襖的五旬老者倚在賬櫃上吸旱煙,看樣子大概就是鄭姓漢子所說的鏢局管事。


    果然,兩個漢子徑向那吸煙老者走去,在老者麵前不知低聲說了幾句什麽活,那老者口中呼嚕如故,隻側轉一雙眼光,在朱元峰身上不住打量,隔了好半晌,方始拔下口中煙杆,以煙鍋兒朝屋角一指,什麽也沒說,指完之後,煙杆往嘴裏一送,又複呼嚕起來。


    兩個漢子忙轉身朝朱元峰招手道:“來,老弟,過去搬兩箱試試看!”


    朱元峰走到屋角,那裏疊放著二十幾隻小木箱,一隻隻都釘得很堅實,上麵貼滿封條,這種小箱子若說竟有百斤之重,裏麵裝的非金即銀,自屬不問可知。朱元峰為求表現,真想把三四隻疊起來一起搬,但是,他知道這樣一來,非但差事討不著,很可能還會引起鏢局方麵之疑心,使不得。


    所以他老老實實地表演:卷起袖子,曲曲手臂,彎下腰去,先將箱角抓住,搖一搖,試試分量,然後這才奮力將一隻木箱抱起,轉過身,跑幾步,又將木箱送回原處。


    搬箱子不算苦,要將麵孔當時掙紅,卻不是一件容易事。可是,為了逼真起見,這一著又是少不了的。結果,那位管事老者大感滿意,因為朱元峰不但“臉紅”了,而且還著實“喘”了幾口“氣”。


    當天晚上,朱元峰總算飽享到整整三天來的第一餐,吃得又多又快,足以驚人!


    那位管事老者背地裏搖頭道:“這小子,可真吃得……”


    那位鄭姓鏢夥笑笑道:“這麽一點年紀,要吃不得,力氣從哪裏來?”


    第二天,鏢貨裝車,第三天,起鏢上路!


    在出發上路之前,朱元峰領到十兩餉銀。他自留二兩,六兩交由那兩名介紹他入局的漢子存著,另外二兩則請兩人轉送那名每日來喝施粥的張大娘。


    兩名漢子當然不知道朱元峰是有去元回,還一致向他豎拇指:“要得,老弟,好好幹,像老弟這樣不胡亂花錢,不出三年,包你老弟可以討上一房漂漂亮亮的媳婦兒!”


    朱元峰也附和著笑答道:“到時候一定請兩位大哥喝喜酒!”


    冒著大風雪走鏢,有利有弊:弊在天寒地凍,人馬苦;好處則在眼界廣,走在路上安全性較大。


    這一趟鏢,共有七名護鏢人員。三名鏢師,一名馬夫,兩名粗工,以及一名溜道的趟子手。


    朱元峰是兩名粗工之一,另外一人叫湯罐子。此湯並非姓湯之湯,而是“黃湯”之“湯”也!


    他們兩人的起居之處,就在鏢貨的車箱上麵。


    另外五人,除了趕車的,三名鏢師以及一名趟子手,都有馬匹代步。三名鏢師之中,經常有一位留在車內,以備輪換。第一天,從南陽出發,傍晚在南召附近落宿。


    按行規,鏢師出門,在鏢貨交割之前,是不許喝酒的。所以,一行落店後,喝酒便成了湯罐子一個人的獨特享受。但是,俗語說得好:“一人不喝酒,二人不賭錢”,這話不是說一個人就不能喝酒,而是表示獨酌無味也,因此,湯罐子乃向朱元峰拚命下說詞,渲染著喝酒的“種種說不盡的好處”,朱元峰暗自好笑,心想:在毒龍穀那種環境下,那個老酒鬼都對我無可奈何,你這廝算老幾?


    湯罐子每天晚上,定量是半斤,這一次因為朱元峰令人掃興,最後一氣之下,吩附店中夥計道:“算了,今天唉,就加半斤,來一斤吧,唉唉,嘴都說幹了!”


    朱元峰差點沒將一口菜湯噴出來。


    一個錢姓鏢師笑道:“老湯,我看你還是少喝點,走在外麵可不比局子裏,弄得明天要人抬上車,可不好看相。”


    湯罐子翻眼道:“你說我老湯過去要人抬過幾次?”


    錢鏢師道:“少喝點總是好事。”


    湯罐子打鼻管一哼道:“多喝一點我也看不出壞處在哪裏”


    另一位潘姓鏢師插進來笑道:“記不記得樂天子怎麽死的?”


    朱元峰心頭一震,幾乎驚呼出聲。連忙轉向潘姓鏢師問道:“潘師父,您怎麽說?”


    潘鏢師似乎甚感意外道:“樂天子何許人,老弟也知道。”


    朱元峰定了定神,連忙掩飾道:“噢,不,小弟聽您說,那意思好像是有人喝酒喝死了世上竟真的會有這等事?”


    潘鏢師歎了口氣道:“一點也不假。”


    朱元峰忙道:“這倒是一件奇聞,咳咳,簡直有意思極了……這是多久的事?發生在什麽地方?還有……噢……什麽?那人叫羅天賜?”


    潘鏢師糾正道:“樂天子,不是羅天賜。快樂的‘樂’,古代稱皇帝的‘天子’;這是一個人的外號,此人本名叫趙可雲,三國趙雲中間加一個可以的可字,是當今武林五位副盟主之一!”


    在朱元峰而言,這當然全是廢話。但是,他這時要不斷地“哦”,而且得顯出愈聽愈驚訝的樣子,才不會露出馬腳。不過,現在朱元峰也顧不了這些了,他隻希望對方能夠快些說下去。


    潘鏢師則似乎為了這已是一件人所共知的武林公案,說起來並不怎麽起勁,這時淡然接下去道:“事情發生在三個多月前朱元峰略加計算,發覺那時候正是他和蔡姍姍剛剛離開長安之後。


    潘鏢師頓了一下,接著道:“那是在潼關雙刀太保關明遠的六十壽筵上,雙刀太保據說和這位樂天子有著中表之親,武會結束,樂天子離開北部,順道便在潼關雙刀太保那裏暫時住下來。因為雙刀太保在關洛道上也是一名響當當的人物,所以,壽宴那天前來賀壽者,十之七八均為武林中人。以樂天子在武林中的年齡和德望,當天自然坐在首席;由於有著這位武林昔宿在座,酒筵上談笑風生,為之增色不少。就在酒筵進行將近一半時,一名英俊的青年人忽然走去首席要向樂天子敬酒,那青年自稱姓包,名德守,為武當俗家弟子,青年報完名姓師承,又說了一些景羨的話,因為這名青年應對得體,頌揚如潮,使得樂天子趙老兒當時高興異常……”


    朱元峰一顆心不期然跳了起來。


    潘鏢師繼續說道:“趙老兒心情愉悅之餘,笑喊一聲:有你的,老弟,幹了!雙手捧起麵前那隻大海鬥,咕嚕嚕,一氣竟將鬥中斤半老酒喝得幹幹淨淨!”


    湯罐子一拍桌子道:“夠味道!”


    潘縹師狠狠翻了他一眼道:“你罐子是不是準備步後塵?”


    湯罐子唉了一聲,喃喃道:“何必咒人嘛……”


    朱元峰又好氣又好笑,忙說道:“潘師父別理他,您說下去!”


    潘鏢師於是拾起話頭,接著說道:“那姓包的小子為表示答謝趙老兒起見,除先敬的一盅不算,另外也加喝了一大盅,喝完,小子即鞠躬退去。這邊,趙老兒依然哈哈不己。就在這時候,悲劇突然發生,包姓小子離去不久,趙老兒笑聲一頓,忽然兩眼翻白,手中酒鬥當啷一聲墜地,人也跟著撲通栽倒!”


    朱元峰驚啊失聲道:“酒中有毒?”


    潘鏢師搖搖頭道:“不是,老兒是死於三支牛毛毒芒!”


    朱元詫異道:“暗器?”


    潘鏢師點頭道:“是的,這是後來七步追魂叟聞訊自長安趕來,詳細檢查屍體才發現的;老兒當時喝酒過多,毒芒又極細小,所以老兒中算後尚不自知。等到毒性發作,搶救已經嫌遲了!”


    朱元峰著急道:“先抓凶手呀!這是很顯然的,不論酒中有毒元毒,亦必與那小子有關,不然何能如此巧合,被敬之一盅酒,人就死了?”


    潘鏢師歎了口氣道:“當然有人疑及這一點。可是哪兒去找人呢?等眾人有所警覺,回頭查看時,那小子早已不知去向。事後再向武當查詢,據武當回複:該派曆代俗家弟子根本就沒有包德守其人!”


    朱元峰自語道:“‘包德守’……包……德……手……啊啊,一定是了,什麽‘包德守’?是‘包得手’三字的諧音啊!”


    潘鏢師怔了怔,接著聳肩搖頭,發出一聲苦笑,懶懶然起身向後院走去。


    朱元峰凝望著跳動的燈頭,耳中不自禁響起那天武會上,樂天子對八卦玄玄掌所說的幾句話:“西門達是第一個,胡老兒是第二個,在對方預定步驟中,再下去一個,不是我樂天子,也許就是你八卦玄玄掌!”


    可憐的趙老兒,不意自己言中;所不同的隻是:第二個死的結果並不是他師父賭王,而是他樂天子自己!


    這種卑劣的暗謀手段,真是出於預定步驟?再下去一個將會是誰呢?


    朱元峰想到這裏,不由得一陣寒栗。師父賭王雖然僥幸逃過一劫,但是,這並不代表凶徒已不再向師父下手!就是追魂叟等人,也都有隨時遭遇不測之可能,因為,事實已經很明顯,凶徒消滅之對象,無疑正是前此七任武林盟主。


    至於凶徒就是蔡姍姍的幾位師兄,自非朱元峰所能想像得到。他始終以為謀害樂天子和冷麵秀士者係同一人,換句話說,就是原想借賭賽逼他師父自盡,結果被他揭穿身份的那一個。


    其實,蔡姍姍的六名師兄,名字依序為鐵青君、胡曉天、張振鵬、錢司寇、金允鎮、狄雲揚。害死冷麵秀士者為大兄鐵青君,害死樂天子者為六師兄狄雲揚。想算計賭王而未能如願者,則是七師兄祖鎮平;後者因徒勞無功,事實上早就被第九龍“梟龍”處決了。


    朱元峰最後默禱,但願師父及追魂叟等人,能因樂天子之死而多多提高警惕才好。他相信,這段混亂而黑暗的時期將不致拖得太久,充其量,一年左右罷了;那時,他隻要能將十項絕藝練成五項以上,當絕無找不出這名惡客之理。


    第三天鏢車繼續上路。


    湯罐子不負罐子雅名,酒量果然有幾分。昨晚雖然喝了雙份,早上一起來,依舊沒事人兒一樣,照幹活兒不誤。


    車騎自南召出發,中午抵達寶封地界,風雪突然大了起來,走在前麵的那名尤姓鏢師於馬上轉過身子,正待讓馬車夫加上幾鞭,以便趕去寶封城中躲避一陣之際,遊目所及,不禁輕輕一咦,同時臉上露出一片驚訝之色。


    身邊那名曾姓縹師控騎扭頭道:“什麽事?”


    尤縹師不答,馬鞭一揚,高叫道:“蔡瘤子,停車!”


    蔡瘤子者,正是那名車夫的混號。這時,那位曾姓鏢師也似乎看到了什麽,臉色一變,忙將馬頭拔轉,抖緩一夾馬腹,潑刺刺地便向鏢車這邊衝過來。


    曾鏢師在馳經鏢車時,一鏢打在車篷上,口中大喝道“潘頭兒,快快起來一下!”


    車廂中的潘鏢師給驚動了,一啊坐起,忙不迭自車中一躍而出。


    朱元峰也為之一驚,心想:難道有人想劫鏢不成?


    想到這一點,於心難安,當下亦自車中爬出。這時,蔡瘤子已將鏢車停定。車後,潘、尤、曾三位鏢師一字當路而立,目注來路上,不稍一瞬。


    朱元峰順勢抬頭望去,隻見銀帶似的大道上,正自南召方麵奔來兩騎人馬。兩騎相距約莫四五丈左右,來勢甚疾。


    是的,現下這兩騎的確有點蹊蹺!因為在這種雪迷馬眼的風雪天,最忌狂馳,一個弄不好,便有失蹄落澗墜崖之可能。


    這兩人有何急事在身,需要如此拚命急趕呢?


    由於雪光反射,馬上來人又是埋著頭臉之故,朱元峰這時僅能看出來者兩人一衣紫,一衣青,別說麵貌,甚至兩人是男是女一時都無法分辨清楚。


    在蹄雪翻濺中,兩騎愈來愈近,終於朱元峰瞧清了也瞧呆了!


    朱元峰絕未想到前麵一騎上原來是一名少女,而這名紫衣少女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幾乎送掉他一條命的毒龍女徒蔡姍姍。


    後麵一騎,是一名年約十八九,麵目頗為英秀的青衣少年。


    這位青衣少年朱元峰以前雖然沒有見過,不過,他憑想像不難猜知,這少年很可能就是蔡姍姍的六名師兄之一!


    隻是有一點令人看了很是納罕:這對師兄妹,這時這種前後馳逐之勢,看來似乎並不友善。


    蔡姍姍憔悴多了,蒼白的臉頰上,濕漉漉一片,不知道是雪花融化還是淚痕;她在看到前路被阻後貝齒緊挫,顯得又惱恨,又氣急!但是大路兩旁,一邊是起伏的土丘,一邊是旱溝荒田,縱然恨死急殺也惟有收疆勒馬一途。


    蔡姍姍衝勢一緩,頓被身後那名青衣少年趕上。


    青衣少年於趕了個齊頭並肩後,馬緩一帶,也將坐騎停下,同時騰出手來,伸向蔡姍姍道:“姍姍你聽我說……”


    朱元峰沒有猜錯,這少年果然是蔡姍姍的師兄六師兄狄雲揚也就是曾在潼關打了樂天子三支牛毛毒芒的一條小毒龍。


    可惜的是,這時候大家都是對麵相逢不相知。


    不過,在目前,這也未始不是一件幸事。因為,朱元峰若是知道眼下這少年便是他立誌要找的凶徒之一,一定不肯輕易放過,而至少在目前,朱元峰尚還不是這條小毒龍的敵手。


    朱元峰因為有意要掩飾自己本來的麵目,自從走出絕穀,衣服沒有換過,頭發亦未加以修剪,所以這時蔡姍姍就是看到了他,也絕不會認出他是誰來。


    當下隻見蔡姍姍不容師兄將話說完,衣袖一甩,厲聲叱道:“滾開!”


    狄雲揚縮回手,並不生氣,隻是皺起眉頭道:“姍妹,你怎麽這樣任性?”


    蔡姍姍霍地轉過臉去,嘿了一下,冷笑道:“不任性就能活命是不是?我已是紫衣弟子,你一襲紫衣雖己到手,卻仍未上身,你懂得比我多?到時候你能救得了我?嘿!我看你最好早點回去,少管別人閑事,免得將自己也給饒上可劃不來!”


    狄雲揚臉色微微一變,但仍掙紮著低聲道:“師父他老人家也許並未看出……”


    蔡姍姍打鼻孔中哼了一聲道:“就是你一個人聰明!老鬼要是沒有起疑,他又為什麽一再叫方娘娘問我:“飯為何吃少了?人怎麽瘦了?莫不是有哪裏不舒服吧?’現在我再問問你:老鬼以前對誰如此關心過?”


    狄雲揚似乎給問住了,臉色愈來愈蒼白,嘴唇翕張,欲語無詞,蔡姍姍冷冷一笑,接著道:“現在為了讓你這位多情種子死心起見,不妨奉告一件事:我的金龍護符丟了!


    狄雲揚駭然瞠目道:“啊,這,這”


    蔡姍姍冷冷一笑道:“這,這總該可以了吧?老實告訴你:這正是我蔡姍姍比你們聰明的地方,不會等著死!”


    狄雲揚在獲悉師妹竟將一麵護身龍符丟失後,頓感心灰意冷,當下低下頭去顫聲道:


    “那麽……姍妹可有什麽打算?姍妹……是不是有把握……一定不……不會再給抓回來呢?”


    蔡姍姍冷笑道:“談把握,誰也沒有!不過,我蔡姍姍也並不希望活得太久,隻要能找上賭王或追魂叟,告訴他們,他們那位金星武士係誤死我蔡姍姍之手,領受一份應得的處罰,求一個心安理得也盡夠了。”


    狄雲揚似乎突覺事情仍有轉機之望,啊了一聲忙道:“姍妹,你這又是何苦來?這種事在我們幾個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何況那姓朱的是個外人,姍妹,我說你犯不著。隻要姍妹肯回心轉意,並說出龍符失落經過,愚兄發誓一定會為你將它找回來。”


    蔡姍姍峻聲斷然道:“謝了!遺失龍符,隻是次要問題。龍符遺失後,我照樣回去過!


    假如我想補救,相信我蔡姍姍自己也有把握將它找回來!”


    頓了一下,冷冷接下去道:“現在,主要的問題是:就為了這個姓朱的外人,才使我蔡姍姍突然感覺到,跟隨這樣的師父,實比伴著一頭虎,一條狼還要可怕!我們曆盡辛酸,方始成就今天這身絕藝,如今不畏外人了,卻得時時刻刻提防自己的師父,試問這成什麽話?


    這種生活又有何意義可言?”


    狄雲揚惶然四顧,促聲低呼道:“姍妹,你能不能小聲點蔡姍姍聽如不聞,徑自接下去說道:“所以我蔡姍姍今天既不打算向你六師兄下說辭,因而也希望你這位六師兄自此別再苦苦糾纏。一切都很自然,背叛這種師父,談不上什麽大逆不道;同時,縱然時刻擔著被抓回去的危險,也並不比活在那種人命不值一文的凶穀中更使人感到恐怖!蔡姍姍言盡於此,再見!”


    蔡姍姍話一說完,立轉向潘、尤、曾三鏢師,馬韁一抖,寒臉沉叱道:“讓開!”


    潘、尤、曾三鏢師因為聽得人神,雖然早知道這對青年男女非為鏢貨而來,卻依然一直站在那裏;這時聽到這聲叱喝,始才一個個如夢初醒,忙不迭帶馬讓去一邊。


    蔡姍姍小蠻靴一踢,催動坐騎,昂然自三鏢師身邊得得而過,經過時連看也沒看三鏢師一眼。


    那匹小紅馬越過鏢車,馳速逐漸加快……


    朱元峰於注目之下,他發覺馬背上的蔡姍姍,在走出遠遠一段之後,突然掩麵伏下身去……人馬背影由清晰而模糊,終於消逝不見。


    堅強的蔡姍姍為何會突然悲從中來?當然是為了偶爾念及他朱元峰的葬身絕穀以致不克自禁了,不過,饒得如此,朱元峰仍無趕上去招呼之意,兩人相見,雖然可以獲得一時之歡慰,但對彼此之前途則無絲毫好處。


    不是麽?


    對方叛師出走,目前處境之險,較他尤甚;但這位小龍女她可能有她自己的計劃,他上去和她走在一起,除了徒亂人意外。能對伊人有何幫助呢?


    毒龍穀偵騎一旦出動,他能幫她抵禦嗎?


    再說他自己,最重要的是尚有多項絕藝待練,多一個人在身邊不但處處不便,而且也會影響進度。


    所以,朱元峰狠了狠心腸,一任伊人自身邊過去,始終站在那裏一動未動。


    蔡姍姍走遠了,潘、尤、曾三縹師知道一陣虛驚已告結束,於是,一個個帶轉馬頭,準備吩咐繼續趕路。


    誰知三鏢師剛把馬頭撥轉,身後忽起一聲沉喝:“站住!”


    潘、尤、曾三鏢師暗吃一驚,同時於馬上轉過身來。


    三鏢師先前從師兄妹的對話中,已隱約猜及這對師兄妹可能為何人門下了,所以這時聞喝都很緊張。因為,他們知道,現在留下的這名青衣少年,不論其為九龍中哪一龍的徒弟,都絕不是他們三人的力量所能應付。


    狄雲揚拍馬上前,執緩注目道:“剛才我們師兄妹說了些什麽,三位諒必聽清了吧?”


    尤姓鏢師眨了眨眼皮道:“少俠意思”


    曾姓鏢師眼珠一滾,突然搶出半個馬頭,於馬背上一欠身,從容回答道:“敬複少俠,我們三個其實什麽也沒有聽到!”


    狄雲揚在三鏢師臉上緩緩掃過一眼,停了片刻,才打鼻管中輕輕一哼,冷冰冰地點頭說了一句:“算你們之中還有一個聰明人!”


    語畢,馬頭一撥,抖韁加鞭而去。


    尤姓鏢師搖頭輕歎道:“同樣一條路,有人上天堂,有人下地獄,端視一個人走法如何……唉……今天若那曾頭兒應變得快,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曾鏢師感慨道:“我們這碗飯,往後也許吃不多久了。‘三殘九龍’退隱了幾年,江湖上也就太平了幾年,不想現在又冒出這批龍子龍孫!過去還有個‘一品紅’緩衝其間,今後呢,我看追魂叟恐怕無能為力!


    尤、曾兩鏢師此刻說的,雖然都是實情,但在朱元峰聽來,感覺異常刺耳難受;尤其是曾姓鏢師最後這幾句話。


    追魂叟之所以未能在兩道人物中建立起盟主威信,無非是為了冷麵秀士和樂天子兩案連續發生,而始終未見破獲,身為副盟主者尚且不能自保,還能叫別人對他們這些領袖人物寄予什麽希望?同樣的:總盟主追魂叟都不能有所作為,他這位金星武士豈不是形同虛設了?


    鏢車繼續上路……


    進了寶封城,天色已黑。朱元峰走進一家鐵器鋪中,悄悄將僅有的二兩銀子全部買了鐵蓮子。


    十項絕藝是:劍,刀、拳、掌、輕功、暗器,醫卜、陣圖。易容術以及一元神功。


    朱元峰先習輕功是為了應急,現在,他為了在某些情況下,不使自己像個廢人,乃決定再將暗器一項提前習成。


    十絕癲僧所傳之暗器手法,精奧獨特,一旦練成,威力無與倫比,再有一身上乘輕功相配合,多多少少也就可以辦點事了。


    接連幾天,朱元峰一有空便在暗器這門功夫上偷偷下苦功。白天在車中,他專做擬向、定位、測距、衡勁等靜心法門之鍛煉;半夜則實習各種出手姿勢,前後左右,反正上下,側打橫彈,散發連珠,均務求與身腰步眼作正確呼應。


    第十天上,一行抵達伊川地麵。現在,離洛陽己隻剩下伊、洛二水之隔了。


    曾、尤、潘三鏢師,以及湯罐子等,無不滿懷歡喜,一路太太平平,總算沒有出岔子,這兒與洛陽隔河相望,又是在嵩山腳下,當然不會再有什麽變故可是,世事往往出人意料之外,鏢車走在無人荒野中,未出問題,不意臨近地頭,反而出了毛病!


    這個毛病非但出得大,簡直就可說無可救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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