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金甲也有喝一杯的意思。


    天氣太冷了!他雙膝以下的部分,因為穴道被點,已經失去知覺,雖然他的雙手仍能自由活動,但這雙手的力量,卻僅足以揮動馬鞭和抽動韁繩,而不足以為自己活脈解穴。


    同時他也沒有這份存心。


    他清楚天殺星的為人。


    所以,他一路上都是規規矩矩的。他也知道,隻要他發出一點暗示,那些劍士就會從官道兩旁奔出來。但是,他不敢這樣做。如今他仍然能活著,就有希望!如果官道兩邊的劍士奔出來,他這個車夫,就要換了人。


    所以,他想喝酒,隻有一個方法,盡量使馬車走得快一點,天殺星既能從劍王宮脫身,他或許也有這份運氣,亦未可知。


    ※※※※※


    馬車顛簸得更厲害,但一點也沒有影響申無害的熟睡。


    他幾乎一上車就睡著了。當他上車時,百媚仙子本想向他道謝,但被他笑著以手勢止住,他指指車前座,意思要她們主婢多多留神前麵,接著便在車廂一角躺了下去,躺下去沒有多久,便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小鳳悄悄說道:“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怪人,車子搖晃得如此厲害,居然也能睡得著。”


    小鶯道:“我看這些日子以來,他一定沒有好好睡過。”


    小鳳道:“提起天殺星三個字,真能把人嚇個半死,想不到這位天殺星的本來麵目,看上去不但沒有一點可怕之處,而且……而且……”


    小鶯笑道:“而且怎樣?”


    小鳳道:“而且就是這樣,我要擰死你這個丫頭!”


    百媚仙子回過頭來輕叱道:“你們兩個丫頭能不能安靜一點?”


    兩婢扮了個鬼臉,隻好停止笑鬧,兩婢剛剛停止笑鬧,馬車忽然也跟著停了下來。


    接著傳送過來的,是一陣嘈雜人語。


    前麵似乎有人擋著路。


    百媚仙子神色一變,正待向前出聲喝問之際,車廂後麵忽有人欠身帶笑說道:“沒有什麽,潼關到了。”


    百媚仙子臉色一緩,含笑說道:“申快,醒了麽?”


    申無害突然一怔神道:“不對”


    話未說完,車門一推,人已出了車廂。


    前麵吵鬧聲,愈來愈大。


    “往後退,往後退!”


    “再往後退!”


    “再往後退!”


    “還要往後退!”


    “不行,不行,今天的馬車,一輛也不許進城,城裏客棧已經滿了,你們就是進了城,也照樣沒有地方住……”


    接著傳來一陣馬嘶,車廂也跟著發出震動。


    似乎前麵馬車在向後退,麻金甲應付這種場麵的技巧不夠熟練,在不斷的擠逼之下,被前麵的車子撞著了。


    小鶯自告奮勇道:“待婢子下去看看。”


    小鳳搶著道:“我也去。”


    百媚仙子知道這兩個丫頭童心未泯,都想乘此機會下去瞧熱鬧,當下連忙加以喝叱道:


    “申少俠自有安排,你們兩個丫頭一個也不許下去!”


    喧嚷之聲,仍在沸騰,直著嗓門兒吼叫的,還是那麽幾個人。


    “往後退!”


    “往後退!”


    “往後退呀!你他媽的聽到沒有?”


    接著,“啪”的一聲脆響,似乎有人挨了耳光,那人無疑就是麻金甲。


    沒有聽到麻金甲吭氣。


    小鶯忍不住輕聲說道:“申少俠那裏去了?他出去了這半天,怎麽還沒有回來。”


    小鳳忽然道:“你聽”


    小鶯道:“聽什麽?”


    小鳳低聲說道:“我好像聽到了申少俠說話的聲音。”


    果然是申無害說話的聲音。


    他似乎正在向一個人責問:“夥計,你怎麽可以隨意出手打人?”


    劍王宮的總管挨巴掌,已經夠得上是件奇聞了,而更絕的是,最後為這位大總管抱不平的人竟是目前正與該宮作對的天殺星。


    小鳳有點緊張道:“不好,打人的這個家夥,我看要倒大黴了。”


    隻聽那人氣勢洶洶地道:“打了他又怎麽樣?你是他的什麽人?”


    申無害道:“我是他朋友。”


    那人道:“如果你是他的朋友,就快點幫他向後退車子,否則可別怪老子拳頭不認人。”


    申無害道:“這是小事,何必動火呢?說說也就可以了,來來,夥計,我們向後退吧。”


    那人哼了一聲道:“這還像話,他要像你這樣知趣,剛才也不會挨那一巴掌了。”


    申無害道:“像我這樣知趣的人,包你朋友永遠找不到第二個。”


    馬車在向後退。


    小鶯道:“奇怪,這位天殺星的脾氣,怎麽忽然這樣溫和了起來?”


    小鳳道:“我猜他可能是想從這人口中套話。”


    這丫頭真是個鬼靈精。


    果然被她一口猜中了。


    隻聽申無害笑著又道:“馬車不許進城,是不是今天城裏有什麽事?”


    那人似乎甚感意外地道:“什麽?連今天是什麽日子你們也不知道?”


    申無害道:“哦?今天是什麽日子?”


    那人道:“你知不知道潼關有位羅七爺?”


    申無害似乎怔了一下道:“羅七爺?”


    但聽他隨即賠笑道:“羅七爺當然知道!在這條官道上討生活的人怎麽會不知道羅七爺?不知道羅七爺的人還夠資格在這條官道上討生活?”


    他緊接又道:“羅七爺怎麽樣?”


    那人道:“明天就是他老人家七十大慶了!”


    申無害道:“原來如此!不過……咳咳……我還是有點不大明白,羅七爺做壽,跟不許馬車進城,又有什麽關係呢?”


    那人道:“你不知道羅七爺交遊有多廣闊?”


    申無害道:“噢,我知道了,城裏客棧有限,一定都被羅七爺包下了,隻有賀壽的人,才可以入城,是嗎?”


    那人道:“不錯。”


    申無害忽然咳了一聲道:“對了,我還忘了請教,這位大爺貴姓?”


    那人道:“我姓焦。怎麽樣?”


    申無害道:“原來是焦大爺!”


    那人道:“你少來巴結我,除非你們是為羅七爺賀壽來的,不然,你怎麽樣巴結我也沒有用。”


    申無害忽然歎了口氣道:“我真羨慕你朋友的福氣。”


    那人道:“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你是不是以為你這樣一說,我的心腸就會軟下來,特別通融放你們過去?”


    申無害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那人道:“那麽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申無害道:“我意思是說,你朋友今天有兩件事可說占盡了風光,這兩件事隻要有一件就足以使你朋友榮宗耀祖澤被後世子孫了,想不到你朋友時來運轉,這兩件事竟被你朋友一手所包辦,你說怎不叫人羨慕?”


    那人似乎呆了一下,道:“兩件……什麽……什麽好事?”


    申無害緩緩道:“羅七爺雖說是劍王的舅大爺,但據我所知,他對於劍王宮的劍士,一樣得罪不起,而你朋友隻不過是羅府中的一個下人,剛才居然賞了該宮新任總管一記耳光,你說你朋友該多了不起!這是第一件。”


    那人失聲道:“你說什麽?”


    申無害緩緩接著道:“第二件事是,以你朋友這樣一個不入流的角色,今天居然有機會死在天殺星手裏……”


    接著是一聲驚叫。


    驚叫是申無害發出來的。


    隻聽他大聲嚷道:“啊啊,不好……這位夥計……這是怎麽啦?你們看他……啊……眼睛往上翻,還在吐白沫……來不及了,去啦!”


    跟著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似乎有好幾個人,在聽得他的喊聲之後,正向這一邊奔了過來。


    就在這時候,一隻寬闊的手掌忽然伸進車廂。


    “拿點值錢的東西來!”


    玲瓏剔透的小鳳,馬上掏出一隻錦盒,放在這隻手掌心裏。


    車廂外麵有人厲聲喝道:“這人是誰……”


    申無害搶著道:“可能是突然中風,否則不會死得這樣快,真是可憐,一口氣不來,說死就死了。”


    那人嘿嘿冷笑道:“你少撒謊,焦老四剛才站在這裏,我們都看到他在跟你說話……”


    申無害道:“沒有錯啊!”


    那人道:“你們這輛車子,是從那裏來的?”


    申無害道:“長安。”


    那人道:“長安什麽地方?”


    申無害道:“大方客棧。”


    那人微怔道:“長安大方客棧?你們也是為羅七爺賀壽來的?”


    申無害道:“誰說不是。”


    那人道:“那麽焦老四為什麽不放你們這輛車子過去?”


    申無害道:“因為他不相信。”


    那人道:“不相信什麽?”


    申無害道:“他說我們這輛車子太舊,如果是大方客棧來的人,應該不會乘坐這種舊車子。”


    那人道:“你怎麽解釋?”


    申無害道:“我說,我們東家為感謝羅七爺這些年來的照顧,這次他本人雖然不克分身前來,卻特地備了一份厚禮,一路上恐怕過分惹眼,所以才選了這麽一輛……”


    那人道:“後來呢?”


    申無害道:“這位焦爺總是不肯相信,一定要我把禮物拿出來,讓他過目之後,他才肯放行。”


    那人道:“你為什麽不拿出來讓他看看?難道你怕他搶了你的禮物不成?”


    申無害道:“我讓他看過了。”


    那人道:“既然看過了,他為什麽還留住你們不放?”


    申無害道:“我怎麽了也沒有想到,這位焦爺竟是一個沒見過世麵的人。”


    那人道:“這話怎麽說?”


    申無害道:“我這裏才將盒子打開,隻見他瞪大了眼睛,口裏說了聲:‘我的媽呀……’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搖搖晃晃地向後倒了下去,等到我喊你們來,已經來不及了。”


    那人道:“我不信會有這種事,把那個盒子拿來我看看!”


    申無害將那隻錦盒雙手遞了過去。


    直到這時候,他才有機會看清這隻錦盒的樣式,看清了錦盒的樣式,他放心了。


    雖然他仍不清楚盤中盛放著為何物,但他相信那一定是一件很貴重的珍寶,這件珍寶也許說不上價值連城,不過拿它來當做一件壽禮,大概也足夠使這幾個家夥吃上一驚的了。


    他的猜測果然沒有落空。


    隻見那個滿臉橫肉的家夥,接過盒子打開一看,雙目中登時露出一片驚奇和讚歎之色,仿佛不相信有人竟會送上這一份貴重的壽禮似的。


    那隻錦盒很快地又回到申無害手中。


    那個滿臉橫肉的家夥將錦盒還給申無害之後,什麽話也沒有再說,回過身去,手一揮,向另一名瘦小的漢子吩咐道:“蕭老三,你帶路,第一客棧大概還有兩間上房,傳話蔡掌櫃好好的招待!”


    ※※※※※


    羅七爺今年其實並沒有七十歲。


    他發跡的那一年,是四十五歲,他在發跡之前,平日偷雞摸狗的收入,幾乎有一大半都花在送禮上。


    然後,就在那年,武林中出現了一位劍王。


    就在那一天,人人都知道關洛道上有一位羅七爺,因為這位羅七爺是劍王的舅大爺。


    當時,羅七爺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做生日。


    他知道要想撈本,這是最快的方法,而做生日又必須要有一個整數,於是這位羅七爺便在一夜之間多了五歲。


    “五十大壽。”


    這一次的五十大壽,可把這位羅七爺做出滋味來了。


    他算算還要再等十年,才有再做另一次大壽的機會,覺得日子太長,於是心腸一橫,索性連小生日也不放過,幹脆一年一次,結果他發覺小生日也不錯。


    他的庫房由一個增至七個,便是最好的說明。


    一個人如果有錢又有勢,必然會聽到很多好聽的話,你就是想不聽也不行。


    在所有的恭維語句中,有一句話可說相當有趣,那就是說他看上去要比目前的年紀年輕得多。


    羅七爺聽了往往總是報以一陣哈哈大笑。


    上了年紀的人,聽別人說年輕,總是高興的。


    隻有羅七爺是例外。他的笑聲,有兩種意義,除了高興,還有得意,而且高興的成分遠不及得意的成分來得多


    因為這使他回想到當年的那次傑作。


    那次傑作使他提前五年成了富翁!


    這也就是說,他較別人處在他的這種地位上,多了整整五年的享受。


    羅七爺是個非常懂得享受的人。


    他不但懂得如何享受,而且非常注重養生之道,因為他知道一個人若要享受得久,第一個條件就必須要活得久,而且必須要經常保持充沛的精力。


    所以,他很少喝酒。


    就是偶爾應酬應酬,他也知道有所節製,絕不使自己爛醉如泥。


    他煙也吸得很少。


    他吸煙的原因,除了嗜好之外,主要的是為了他不能在見客時空著雙手。


    他覺得有一支煙筒拿在手上,會使一個像他這樣年紀的人,看上去更具威嚴和氣派。


    羅七爺一向都很講究儀容。


    因為他的身材不高,相貌亦無驚人之處,他知道像他這樣的人,要能使別人留下好印象,惟一的辦法隻有在氣派上下功夫。


    另外一個使他離不開煙筒的原因,是因為煙筒也是一件武器。


    盡管憑他今天的身份,他已很少有親自與人動手的機會,但他知道對一個武人來說,經常保持警覺,總是好事,他知道很多人喪失性命,都隻是一時大意。


    一個人要活得久,單靠養生,是不行的!


    不過,話說回來,就今天整個武林大勢而言,劍王已是當今武林中公認的領袖,而他又是這位劍王堆一的一位舅大爺,他的這份小心,顯然是多餘的。


    有誰吃了熊心豹膽,竟敢動腦筋動到他這位劍王的舅大爺頭上來呢?


    所以,羅七爺注重的,還是養生之道。


    有人說: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如果仍想保有像年輕人一般的活力,最好的方法,便是設法多與年輕人接近。


    羅七爺完全支持這種看法。


    隻是,他覺得單是這樣說,似乎還不夠完善,他覺得這樣說似乎還嫌太籠統了點。


    依了他的意思,他主張應該將“年輕人”三個字改作“年輕的女人”!


    很多人都說羅七爺真不愧為改文章的能手,這一改簡直改得精彩透了,他們卻不曉得這正是羅七爺的經驗之談。


    羅七爺最大的興趣隻有一樣:女人!


    他認為多接近女人尤其是年輕的女人,不但是一種享受,而且也是一種養生之道。


    他的看法是:一個人隻要對女人有興趣,就證明他還沒有老,所以羅府中幾乎到處都可以看到女人。


    關於女人,羅七爺還有一個與眾不同的看法。


    一般人討個女人進門,差不多都希望這個女人愈能幹愈好,除了賢慧美麗之外,燒飯、洗衣、生孩子、料理家務、管理仆婦,甚至錢糧收支,幾乎都希望這個女人能為他一手包辦。


    羅七爺的看法則不一樣。


    他認為這許多事情,應該由許多女人分別來負擔。每一個女人,隻要能擁有一項長處,也就盡夠了。


    這便是羅府中的女人,一天多似一天的主要原因。


    羅七爺每次討一個女人進門,興趣甚少能維持到半年以上。然後,這個女人隻要還能做一點事,羅七爺就會讓她仍然住在府第中。


    羅七爺算盤打得很精。


    他認為這比雇女仆,買丫頭要合算得多。


    明天就是羅七爺的生日了。


    羅府中上上下下幾乎人人都在忙碌布置,隻有羅七爺一個人仍然悠閑從容如故。


    因為隻有他一個人明白,明天並不是他真正的七十壽。


    這種生日,跟佃戶繳租可說沒有兩樣,佃戶繳租,難道也要他親自動手點收不成?


    他隻要命人清出一個庫房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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