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羨站在門口,匆匆的掃了一眼,在這些“學生”之中,赫然還發現了不少文道重臣,然而在這裏,他們卻沒有絲毫朝堂重臣的架子,全部入神的讀著麵前的一部部經書。


    “這是……老太師!”


    就在人群的最前列,看到一名跪坐在地的素袍老者,李君羨神色一驚,陡的認了出來。


    那跪坐在草堂中,和其他老儒、大儒看起來沒有什麽區別的老者,不是別人,赫然正是大唐的老太師詹仲謐。一位在大唐德高望重,名滿天下,連聖皇都敬重無比的老太師,居然像一個學生一樣跪坐在那裏研讀經藉學問。


    如果傳出去,恐怕要轟動天下。


    而且老太師已經是接近八十歲的高齡,能夠夠資格做他的老師,讓他執弟子之禮的,恐怕沒有幾個人。


    不過,李君羨卻知道,草堂上的那個人,恰恰正是那個夠資格教導老太師的人。因為他是整個天下的儒家精神領袖。更是自春秋戰國,及東漢之後,唯一一個能以“子”自居的存在。


    朱子!


    一個被天下群儒供奉,尊敬的萬儒之師!


    一個被高宗皇帝追奉,千方百計想要迎入宮內,但卻被拒絕,不得已,替他建造宮殿,想要留在這裏,留在京師,留在自己身邊的“儒家領袖”!


    一個活了一百二十多歲,曾經對四書五經,包括大成至聖孔子的《論語》進行過注釋,並且流傳天下,成為今日天下儒生校對,研讀,奉為金科玉律的大學問家。“四書五經”,特別是《論語》,這是儒家的聖典。


    是春秋聖人們所注的經藉!


    這種經藉不是任何人想注釋就能注釋的,學問不夠,貿然注釋,流傳出去,恐怕會被萬夫所指。到時候,天下雖大,也沒有容身之地。能給《論語》注釋,學問之深,道德之隆,地位之高,就可想而知。


    他生於大唐高祖皇帝時代,八歲就曾蒙高祖召入宮中,與高祖奏對。


    後來,又曾與太宗皇帝問對,並曾蒙太祖相邀,以宰相之位相邀,卻被婉拒,稱奉為大唐活著的聖人。


    他雖然不曾入主朝堂,但門下的弟子,擔過宰相、太師、太傅的卻不在少數。可以說,當朝的文臣、重臣,天下的名儒、大儒,幾乎全是出自他的名下!


    這就是“朱子”!


    這也是李君羨這次要麵見的主要人物。


    隨著這些大儒、老儒、名儒的目光,李君羨抬眼望去,隻見學堂的上方,一名身形削瘦,發須皆白的老者寬袍大袖,高冠博帶,端坐上方,正在講授經學,他的麵容古板,神色嚴肅,手中拿著一杆墨色戒尺,看起來威嚴無比。


    老者年紀早已超過了耄耋,台下的老儒們雖然年歲已深,看著兩鬢斑白,皺紋深深,但在老者的麵前,立即變得如同年輕人一樣。


    而且,盡管不會武功,但是老者身上的氣息卻是高山仰止,厚重的如同一座座的山巒,那種精深的學問氣息無窮無盡,足以令全天下任何的學問家和大儒為之敬畏。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孔曰求仁,孟曰取義,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仁義是大成至聖和亞聖孟子的思想之本,也是我們儒家學說的本源,鑽研透了這兩個字的精意,也就悟透了儒家千百本經書的精髓。”


    一陣陣經綸的聲音從上方飄下,老者的聲音平靜柔和,有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每一個字都仿佛說到了人心的深處,令人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


    而台下的每一個大儒,名儒,包括老太師,都恭恭敬敬的聽著,仔細的揣摩,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草堂是學問之地,也是神聖之地,李君羨站在門口,不敢造次,就在那裏默默地等待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隨著叮的一聲古老、悠揚的鍾磬之聲,隨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衣袍舞動,課堂結束,學堂中一名名大儒,老儒,鴻儒終於站起身來,一個個井然有序的離開。同一時間,一個聲音從耳邊響起:


    “朱子年事已高,不要耽擱太久!”


    就在離開的時候,老太師腳下一停,深深看了李君羨一眼。李君羨微愕,但隨即點了點頭:


    “明白!”


    老太師沒有多說,和李君羨擦身而過,很快走了。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而也就在此時,李君羨耳中才聽見一陣熟悉的聲音。


    “君羨,進來吧!”


    那聲音醇厚而悠長,帶著一股洞悉人心的力量,讓人感覺還沒開口,心中的秘密就已經被洞悉的幹幹淨淨。


    李君羨深吸了一口氣,心神一斂,整了整衣袍,不敢怠慢,恭恭敬敬的走了進去。


    就在距離朱子還有數步的地方,李君羨停了下來,然後彎下腰來,畢恭畢敬的行了一禮。


    “君羨,見過‘師兄’!”


    李君羨終於開口,但透露出來的信息,足以讓任何人為之動容。


    名滿天下,德高望重,已經達到一百二十歲高齡,被高宗皇帝親賜“萬儒之師”的“朱子”,居然和李君羨是師兄弟。


    “坐吧!”


    朱子高坐在上方,眼瞼微垂,伸出一隻枯瘦的手指,指了指身旁的位置,臉上古井不波,沒有絲毫的波瀾:


    “我們大概已經有十年沒見麵了吧?”


    “是!”


    聽到這句話,李君羨一下子安靜了許多,俊美的麵容中,隱隱露出一絲哀傷的神色。十年前的他,還隻有十七歲,而朱子已經是朱子了。曾經,他經常進入這處梅林,進入這間草堂,來找這位比自己大了一百歲的師兄。


    但是自那件事情之後,他就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裏了。


    師兄弟二人,也有很久沒有交流過。


    “你在外麵的事情,我都聽說了!”


    朱子淡淡道,他的雙手攏在袖中,儒袍垂地,神色淡漠而高遠。一個人活了那麽久,經曆了那麽多的事,已經很難有什麽東西能夠撼動得了他的心境了。


    李君羨默然,良久道:


    “君羨愚鈍,有侮師兄耳目了!”


    “你的天資縱橫,舉世無匹,是師父親選的‘天命之子’。但儒家有內外之門,我是外,你是內,你應該知道,儒門中的事情,我是不插手的!”


    朱子搖了搖頭道。


    世人隻知儒家,或者隻知儒門,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儒家分為內外二門。


    外門隻修學問,是天下的精神領袖,拋頭露麵,教化人心,直指著天下的人心,奉行的是孔孟的經倫學問,而內門是儒門,文武兼修,以武道為主。加入儒門的人,無一個不是身懷武功,身手矯健之輩。


    單純的學問不足以施行天下,教化人心,所以孔子遊說天下數十載,麵見各國君王,始終不得重用。儒家學問,始終不得推行,多受兵家排擠,這可以說是儒門修習武功的初始源頭,而孔聖人身旁,七十二門徒,也有子路這樣的武功高強之輩,沿途護送,以保護聖人周全。


    事實上,儒門之中就有子路傳下的武功。


    隻是後來儒門為了隱蔽,漸漸和儒家分離開來,不過盡管如此,二者依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李君羨之所以能夠號令老太師甚至於滿朝的文臣,包括將一些文臣輸送到朝堂之中,憑借的就是朱子的影響。


    “君羨明白,不過這一次的事情與天下大同無關,也與儒門中的事業無關,而是與儒家千百年的理念有關。”


    李君羨沉聲道。


    “異域王嗎?”


    朱子神色微動,終於睜開眼來。


    “師兄已經知道了?!”


    李君羨神色微怔。


    “仲謐那孩子已經告訴我了。”


    朱子端坐在上方,平靜道。


    李君羨心中一怔,終於明白老太師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了。


    “師兄,朝堂上的事情還在其次,但是民間的情況卻非同小可。強權即真理,叢林法則,弱肉強食……,在此之前,還從來沒有人係統的提過這樣的觀點,並且著書立說,將這種思想和理念傳播天下。最初的時候我本來以為他不會成功,但是現在,民間父子、兄弟相爭,就連小孩子都知道叢林法則,如果再不製止,讓這種思想理念繼續深化傳播下去,恐怕整個儒家幾千年的根基就會被他徹底撬動。”


    “這套理念推行天下,恐怕到時候就是人與人相食,父子人倫所有親情全部泯滅,又會回到春秋戰國,禮崩樂壞,禽獸相食的年代。到時候,隻怕諸聖先師的心血就全部白費了!”


    李君羨望著眼前的朱子,沉聲道。


    草堂內一下子安靜下來。朱子端坐上方,閉目沉思,一雙眉頭頓時微微蹙了起來。李君羨沒有說話,隻是默默等待著,兵儒理念之爭愈演愈烈,如果說現在有一個人能夠阻止王衝的思想繼續傳播,恐怕也就隻剩下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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