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在一陣震耳欲聾的掌聲後,王公子毫不推卻地自席中站起,眼光從席前金素蓮臉上,有意無意地一掠而過,然後向俞人傑點了點頭道:“中呂,普天樂。”


    一段笛引吹過,歌聲隨起:


    柳眉新


    桃腮嫩


    酥凝瓊膩


    歌聲消天下愁


    舞袖散人間間


    司空見也索銷魂


    蘭姿蕙魄


    瑤花玉蕊


    誤落風塵……


    一曲欲罷,彩聲四起。


    金素蓮皺皺眉頭,朝俞人傑望了一眼,俞人傑微微搖頭,意思仿佛說:咱們爭財不爭氣,由他去罷!


    就在這時候,先前那名自稱謝老五的中年漢子,忽然再度起身高叫道:“不夠勁!不夠勁!”


    真是個語不驚人死不休!此時此地,居然敢當麵直指王公子的曲子唱得不夠勁,大概不想再在長安混下去了!不然就是另有拍馬經?


    滿廳人語,遽爾靜止,王公子臉色一變,不期然朝身後伺立著的那幾名家丁瞟去一眼。


    那位滿臉邪氣的謝老五,似乎毫無所覺,遊目四下一掃,高聲接下去又道:“壽星公的歌喉,當然沒得話說,隻是選的這支曲子,我謝老五認為,一點沒抓到癢處,實實在在不夠勁!”


    席間有人出言陰損道:“那就由你謝老五現身說法,來上一段夠勁的如何?”


    “好,你們聽著吧!”


    說著,也不招呼管弦檀板,便自扯開嗓門,獨個兒唱將起來:


    鸞鳳窩巢


    宜笑宜顰


    傾國傾城


    百媚千嬌


    一個可喜娘


    身材兒是小


    便是天來大福亦難消


    檀板輕敲


    銀燭高燒


    萬兩黃金


    一刻春宵


    唱畢,顧盼大聲問道:“咱們老五這一段如何?”


    眾人定了定神,等回過味來,不禁轟雷般發出一連串喊好之聲!


    王公子臉色一緩,雖然心頭酥酥麻麻的很是受用,嘴裏卻笑說道:“老五,別胡鬧了……”


    金素蓮眼圈兒一紅,轉身道:“大哥,我們回去吧!”


    俞人傑伸手一把將她穩住,正待要說什麽時,廳後忽然走出一名青衣丫環,麵向王公子微微一福道:“娘娘說,想請剛才唱曲子那位姑娘進去一下!”


    王公子抬頭含笑道:“小姑娘,怎麽樣?”


    俞人傑不由分說,輕輕將金素蓮向前一推道:“難得夫人賞臉,妹妹快進去,我在外麵等你!”


    今天,王府下人去客棧傳話時,指定隻須小兄妹兩人到場,故金老並未同來。臨行之際,金老頭再三叮囑:要金素蓮到了王府,處處聽俞人傑的話不許違拗!因此之故,金素蓮當下心中雖有一萬個不願意,然礙著爺爺之關照,仍隻有一聲不響,跟著那丫頭向廳後走去。


    這邊,王公子向一名家丁揮手道:“王福,帶這位小兄弟到大廚房吃飯,先賞十兩銀子!”


    俞人傑稱謝領下賞封,跟在那家人身後,向廳外走來。


    走出大廳,俞人傑轉身賠笑道:“十兩銀子,不是小數目,請問這位管家的,小的可不可以先回客棧,將這包銀子交給我爺爺?”


    那家人點點頭,笑道:“當然可以。”


    俞人傑走出王府,身心一鬆,如釋重負。


    他於腰際藏好笛袋,挺胸吸了一口清氣,正待向城南趕去時,猛聽身後傳來一聲幹咳道:“哥兒打算走了麽?”


    俞人傑回頭一看,原來是那位管二爺,心中旋即領悟:“拿兩成‘規矩’的來了!”


    於是,他忙從賞封中取出二兩銀子,上前低低說道:“一點小意思,下次仍請二爺關照!”


    管三爺接過掂得一掂,臉上登時露出一抹可圈可點的笑容,俞人傑星眸一轉,抬頭接著說道:“剛才席上那位謝五爺,人可真風趣。二爺可知道那位謝五爺在哪裏得意”


    管二爺噢了一聲道:“你是問那個姓謝的麽?在龍威鏢局管管文牘。一個沒出息的東西!”


    俞人傑搭訕著又道:“二爺要是有空,賞光喝杯茶去怎麽樣?”


    管二爺似乎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立即端正麵孔道:“不!我還有點事。”


    說著,輕輕一咳,轉身揚長而去。


    俞人傑向地下狠狠啐了一口,繼續向南城趕來,不禁當場一呆!


    當著許多人,那五百兩銀子,如何個取法?


    俞人傑抓耳朵,心念一動,很快想到一個主意。這些人擠在客棧前麵,目的何在,他心裏當然清楚。當下,他走上前去,運目搜索,不消片刻,終於被他在人群中找著一個水泡子眼,下巴尖尖的年輕漢子!


    根據兩位爺爺教給他的相人術,他知道有著這種泡眼削腮長相者,在相書上屬於喜無常格,其人多半胸無定見,人雲亦雲,性喜報弄口舌,招惹是非。


    俞人傑從人叢中擠過去,以求教口氣,向那漢子低聲問道:“這兒出了什麽事?”


    “一件大事!”


    “什麽大事?”


    “這可就說來話長了!總而言之,在等一個人。提起此人,嘿嘿,來頭可大了,他就是過去江湖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不會是一名青衣老者吧?”


    那漢子一下愣住了!兩眼睜得大大的,嘴巴也張得大大的,似因權威遽爾消失,而深深感到一種被侮弄的感覺。


    這時漲紅麵孔,怒聲道:“你小子”


    俞人傑暗暗好笑,連忙正色分辨道:“這位大哥,你大概誤會了。小弟之所以有此一問,是因為小弟剛從東城來,曾看到龍威鏢局中,一名青衣老者正在那裏鬧得不亦樂乎,局裏幾名鏢師,一個個全被打得頭破血流,因此才想請教一下,今天城裏,究竟有著幾個青衣老者而已!”


    那漢子幾乎等不及俞人傑將話說完,迅即轉過身,攘臂大呼道:“快去龍威鏢局!”


    “什麽事?”


    “快,快!那家夥又在龍威鏢局出現,據說局中的鏢師們,全被打得口吐鮮血,非死即傷,慘不忍睹,再遲就要錯過一場好戲了!”


    一片驚啊聲中,人人爭先恐後,搶著向東城奔去,眨眼間走得一個不剩。


    俞人傑微微一笑,閃身進入棧旁小巷內,取出預藏的一個小包裹,從容更衣易容,然後背起雙手,緩步踱進客棧中。


    棧中夥計臉色一變,不等他開口,即將那隻銀箱自動取出,恭恭敬敬地說道:“您的銀子已經送來了,全在這裏!”


    俞人傑頭一擺道:“開個房間,替我拿進去!”


    進入後院一間上房,俞人傑待那夥計遞上茶水退去,起身閂好房門,洗淨臉上的藥膏,脫下那件青袍,將銀子緊緊包好,另外在桌上留下一塊碎銀,作為房錢,然後縱身一躍,弄開屋頂天窗,自天窗中輕輕翻出。


    俞人傑再度來到王府,在大門口恰巧碰見那名家人王福,王福看到他,似乎很驚訝,咬了一聲說道:“你們沒有在路上遇到麽?”


    俞人傑微怔道:“遇到誰?”


    王福詫異地道:“你妹妹啊!我們娘娘又賞了她十兩銀子,她已經回去啦!”


    俞人傑忙說道:“那一定是我來時在路上沒有留意。這麽說,我也不用再進去了,就煩管家的代我謝謝公子和夫人吧!”


    別過家人王福,俞人傑又向大安客棧趕來。


    跨進客棧大門,一名夥計迎著他笑道:“哥兒怎麽一個人先回來了?”


    俞人傑聞言一呆,心中頓生不妙之感,勉強笑了一下道:“她在後麵買東西。我爺爺呢?”


    那夥計也笑了一下道:“你爺爺麽?他剛從外麵喝得醉醺醺的回來,現在大概上了床。


    你們這位爺爺,可真夠福氣!”


    俞人傑笑了笑,未再說什麽,徑向後院走來。


    那夥計說得一點不錯,金老頭已經上了床,俞人傑才走到房門口,便聞到一陣撲鼻酒氣,以及呼呼鼾聲。


    俞人傑呆呆地站在那裏,心中迅速盤算著,下一步該怎麽辦?


    對於金素蓮兩頭不見,他已約略猜知毛病出在哪裏,最後他毅然作下決定:長安非久居之地,這對祖孫賣唱生涯,就此也該作一結束了!


    計較一定,不再猶豫。他走去隔壁車行,雇來一輛馬車,將金老頭先抱到車上,然後人棧清算飯錢,諉稱擬移向洛陽,續求發展。為了不使那位蔡掌櫃疑惑不安,他另外又拿出五兩銀子,說是今天在王府共領得十兩賞銀,這五兩銀子,二兩留給那管二爺,三兩留給麻四爺!


    一切交代清楚,俞人傑出門跳上馬車,吩咐車老大立即起程。


    轉過一道街角,俞人傑探身車外,向前喊道:“掉頭,出西城門!”


    車老大愕然轉過臉來道:“哥兒不是說……”


    俞人傑麵孔一沉道:“去哪裏都一樣,隻要少不了你的車酒錢就是了!”


    在向西城門駛去的路上,俞人傑以推拿手法,設法將金老頭弄醒。接著他向金老頭簡略地道出事情的經過與內情:昨天,向麻四爺硬敲五百兩銀子的,就是他,銀子已經拿到手。


    如今,金素蓮被扣在王府中,他正準備前去營救,等到人救出來,他們爺兒倆便可拿著這五百兩銀子,去漢中一帶,安家立業,不必再幹這種賣唱營生了!


    金老頭愕然睜大那雙血絲紅眼道:“原來你老弟……”


    俞人傑笑了笑,搖手止住道:“時間無多,還是談正事要緊。至於晚生的來曆,縱然說出來,您老也未必清楚!”


    金老頭倔強地道:“笑話!老漢在外麵跑了這麽多年,江湖上的事,哪點不清楚?”


    俞人傑甚覺有趣道:“好,好!既然您老清楚,就請先說說看吧!”


    金老頭肯定地道:“老漢敢打賭,你老弟乃是一行俠江湖之武林人物,如非八大名門之弟子,必係當代某一異人之高足!”


    俞人傑笑了笑道:“還有呢?”


    金老頭認真地道:“如果老漢猜得不錯,你老弟一身武功,定必相當驚人!”


    俞人傑微微一笑道:“也許會有那一天,隻是目前尚還談不到好了,銀子在這裏,您先收著前麵快到城門了!”


    說罷一麵伸手去掀車簾,一麵又回頭安慰道:“您老隻管放心就是,為了出口鳥氣,也許得耽擱一點時間,假使天黑之前尚不見晚生回來,您老可在這附近找家客棧先行歇下,天黑以後,至遲起更,保你們爺兒倆安然團聚!”


    說話之間,車已出城。俞人傑向前高喊道:“停車,夥計!”


    馬車停定,俞人傑躍身落地,向車老大道:“忘了為那邊的親友帶點禮品去,須得回城辦一辦,你跟我爺爺,暫且等在這裏,如果我回來晚了,可將馬車隱去路邊休息。這兩吊錢,給你買酒喝,喝酒時不能讓我爺爺看到,回頭還有重賞!”


    車老大接下兩吊青錢,高高興興地道:“行,行,你哥兒怎麽說,怎麽好!”


    俞人傑回到城中,看看天時尚早,知道王府賀客,定然尚未散盡,尤其像龍威鏢局那一批有關係的客人,晚上也許還有一頓更熱鬧的,就時間來說,仍然從容得很。於是,他走進一家成衣鋪,指著一件質料極佳的夾袍,向那個細眯著眼睛的裁縫問道:“這件衣服”


    那裁縫搖搖頭道:“這裏不賣衣服,哥兒。”


    俞人傑點點頭道:“我知道。”


    跟著歎了口氣道:“我們公子真不講理,唉!”


    那裁縫好奇地道:“怎麽不講理?”


    俞人傑又歎了一口氣道:“明天要外出作客,今天才想起要一身合適的衣服,以為有銀子,什麽事都辦得了,那,銀子在此,五兩整,足足的,一厘一毫不少,可是,唉唉,想起來真能把人氣死!”


    那裁縫的一雙細眯眼,漸漸睜大:“五兩銀子?”


    俞人傑聳肩苦笑道:“誰說不是?他還說隻要有現成合身的,哪怕再添上三五吊,都是小事,就像我們這些做下人的,會變戲法似的。”


    那裁縫朝架子上的夾袍溜了一眼,沉吟道:“要現成的尚不太難,合不合身,可就難說了。”


    俞人傑撩起身上那件外衣道:“看吧!這就是我們那位寶貝公子的舊衣服。”


    那裁縫起身點點頭道:“你來試試看!”


    結果,俞人傑花了六兩銀子,不但買得一襲新夾袍,而且附帶取得一頂新皮帽,一雙新棉鞋!


    未幾,俞人傑第二次來到王府門前。


    說巧也真巧,他這一次碰著的,竟然又是那名家人王福。所不同的,他仍認得對方,對方卻已分辨不出他是誰了!


    王福忽然看到一名貴公子登門,不期然堆笑打躬道:“這位相公……”


    俞人傑揚臉淡淡道:“龍威鏢局的謝五爺,可在裏麵?”


    王福連忙回答道:“在,在!”


    俞人傑淡淡接著道:“請他出來說句話!”


    王福賠笑問道:“相公貴姓?”


    俞人傑頭一擺說道:“說是大牌坊尚書府來的就可以了!”


    王福臉色一變,連應五六個是,連應連向後退,差點沒給門檻絆倒。


    不一會,那位滿臉邪氣,兼帶滿臉酒氣的謝老五,從裏麵一路張望著走了出來。俞人傑背著雙手,緩緩踱上去,微側著臉道:“這位可是謝五爺?”


    謝五爺忙不迭抱起雙拳道:“是的,是的,不敢,不敢,不知沈公子有何見教?”


    這家夥腦筋夠靈活,雖然彼此之間過去沒見過麵,但一聽說是大牌坊尚書府來的,居然能喊出一聲“沈公子”!


    俞人傑淡淡說道:“家嚴有一批……”


    輕輕一咳,抬頭接著道:“可否借這兒後院一間廂房說話?”


    謝老五一顆心,登時怦怦跳動起來。引進一宗鏢貨,向例有紅利可拿,尚書府的交易,可以想見的,必然不小了,這豈非天外飛來之橫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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