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做夢也沒想到的是,莫紹謙等的那個人,竟然是慕振飛。


    服務生引著他走過來的時候,我都傻了。


    我還以為我看錯了,要麽是放幹冰放得我都有幻覺來,可那人真的是慕振飛。雖然他穿了西服,雖然他看上去很讓我覺得陌生,但他就是慕振飛。


    慕振飛似乎也意外極了,但他隻看了我一眼,然後就轉過頭看莫紹謙。


    莫紹謙坐在那裏沒有動,隻淡淡道:“坐吧。”回頭吩咐服務生,“可以上菜了。”


    我已經不太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麽了,隻覺得不敢抬頭,兩隻手擰著餐巾,就像那餐巾是我自己的脖子似的。這是我頭一回和莫紹謙在一起的時候遇見我認識的人,羞恥心讓我有點透不過氣來,我鼓起勇氣說要去洗手間,但莫紹謙根本沒有理我,他不動聲色,隻看著慕振飛:“這個寒假你回公司實習,我已經交代過世邦,他會讓人帶著你。”


    “寒假我約了登山協會的同學,要去爬山。”


    莫紹謙的聲調似乎非常平靜:“爬山?去年在珠峰受的傷還讓你記不住教訓?你這麽做是對董事會不負責任。”


    “有你對董事會負責就足夠了,董事長。”


    “你別以為惹我生氣,我就會放任你去不務正業,我不管你有多少借口,這個寒假你得回公司實習。”


    慕振飛看著他,忽然笑了,他笑起來還是那樣帥,露出迷人的小酒窩:“到時候再說吧。”


    他們兩個人誰都沒有理我,都隻是跟對方說著話。但我卻像呆在冰窟裏似的,連指尖都涼透了。


    服務生開始上菜,替我們斟上酒。莫紹謙終於回過頭來,對我說:“你的傷口剛好,別喝酒。”然後讓人給我換了果汁。


    我連對他勉強笑笑都做不到,我隻想過慕振飛家境應該很好,可是我沒想過他會與莫紹謙有關係,而且關係還非淺。


    我在想他會不會是莫紹謙的兒子——不,莫紹謙今年才三十二歲,他不可能有念大學的兒子。那也許是他弟弟,可是為什麽又不姓莫呢?


    我雖然對莫紹謙知道的不多,但隱約也聽說他父親是白手起家,正趕上了經濟騰飛,從化工廠開始,後來做碼頭集裝箱,一手開創出不凡的基業。可是他父親正當盛年的時候突然去世,於是弱冠之齡的莫紹謙被迫從國外中斷學業回來,開始主持大局。他原本學的就是工商管理,難得是十餘年下來,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資本家的身世素來都帶點傳奇色彩,有錢人嘛,tvb拍得都濫了。我對豪門恩怨沒有興趣,其實慕振飛是莫紹謙什麽人,又關我什麽事?慕振飛如果知道了我的身份,頂多就是鄙夷我,以後將我視作路人甲罷了。


    我不在乎,我想通了,決定大吃一頓這裏的招牌菜。


    飯吃到一半莫紹謙因為接聽一個電話,走開了大約十來分鍾的樣子,桌子上隻剩我和慕振飛。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依舊吃我最愛吃的銀魚羹。慕振飛也沒說話,他吃東西的樣子真斯文,有條不紊,簡直像我們老師平常在實驗室做示範的樣子,燒杯試管,樣樣都擺弄得得心應手,簡直讓我看得心裏發慌。


    莫紹謙回來後也沒再跟他多交談,三個人在餐桌上都安靜得出奇,結果就是我吃得很飽,連最後的甜點都吃不下去了。莫紹謙對慕振飛說:“讓司機送你回去。”


    “不用。”


    “實習的事,你好好考慮一下——”


    話還沒有說完,慕振飛終於顯出他很少露出的一麵,似乎是有點孩子氣的不耐煩:“行了,姐夫,我都知道。”


    我今天晚上被太多五雷轟頂了,所以我都有點麻木了。


    回去的車上我很安分地端坐著,看著車窗外地迷離的燈光,這城市的夜景總是這樣嘈雜喧鬧。我知道是莫紹謙的司機認出了慕振飛,所以莫紹謙才會安排今天晚上的飯局。不知道是誰發明的“飯局”這兩個字,真是一個局,以吃飯為借口設下的局。整個晚上莫紹謙都不動聲色,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反正我從來看不透他,要猜他的心思真是太累了。


    或者就是單純地警告我,離慕振飛遠點,其實哪用費這麽大的周折,他隻要告訴我慕振飛是他小舅子,我保證跑得比哪吒還快。我又不是不怕死,又不是不知羞,所有跟他太太沾邊的事,我都會主動自覺回避得遠遠的,何況是他太太的親弟弟。


    到家後我訕訕地說:“這種錯誤我以後不會犯了。”


    他一邊解袖扣一邊看了我一眼:“這樣的蠢事,我也不打算再替你處理第二次。”


    其實真冤枉慕振飛和我了,我敢擔保慕振飛對我從來沒有過非分之想,我對他也從來沒有過非分之想,真的。


    到現在我倒有點害怕慕振飛那個沉著勁兒來了,今天晚上他太不動聲色了,以前的慕振飛也太不動聲色了,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和莫紹謙的不正當關係,我自認為是瞞得很好的,學校應該沒人知道,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所有的事也許不過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但慕振飛卻這樣沉著,按一般常理,怎麽樣他都應該替自己姐姐出頭吧?或者莫紹謙也太大膽了,他就不怕小舅子告狀,然後太太跟他大鬧?我突然心裏發寒,因為我想起我當初是怎麽認識慕振飛的,他不會是早就知道我和莫紹謙的關係,所以故意拿手機扔我的吧?


    這兩個男人都深不可測得讓我覺得害怕。


    莫紹謙把這事形容為一件蠢事,我也覺得自己蠢極了,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


    莫紹謙朝我招了招手,我像可愛一樣磨蹭到他身邊,琢磨著還要不要繼續對他檢討,或者犧牲一下色相可以含糊過去。我還在鼠首兩端,他卻沒給我時間繼續考慮,他充分把時間利用在我的犧牲色相上。


    莫紹謙走後,我重新恢複平靜的校園生活。上課,下課,吃飯,打水,慕振飛似乎也憑空消失了,再不見蹤影。悅瑩起初對這事還挺納悶的,我嘻嘻哈哈:“難道真讓人替我打一年的開水啊,那是玩笑話,再說他們要畢業了,忙著呢。”


    我沒細打聽,但這年頭大四的學生,哪個不忙得要命,不出國也都在考研,不考研也都在找工作,何況慕振飛這種前程遠大的風雲人物。謝天謝地我和慕振飛的緋聞徹底成了過去時,我主動縮小了自己的活動範圍,我也不跟著悅瑩和趙高興他們蹭飯了,為了避免遇見慕振飛。


    我躲的人越來越多,連我自己都不明白到底還要躲多少人,因為見不得光。


    我沒躲過去的人是林姿嫻,我不知道她怎麽打聽到我的電話號碼,也許是上次吃羊肉時我自己曾多嘴告訴過她。上次我說了太多的話,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記不住我說了些什麽,就記得自己滔滔不絕講個沒完,似乎怕一旦停下來,就會發生什麽可怕的事情。


    事實是可怕的事如果真的要來,擋也擋不住。


    我在寢室裏磨蹭了半天,又換衣服又梳頭發,眼睜睜挨到不能再磨蹭下去了,才抓起包包下樓,去見林姿嫻。


    林姿嫻將我約在西門外的一家咖啡店,說是咖啡店,因為主要做學生生意,主要還是賣甜品和飲品,價格都不貴。我叫了珍珠奶茶,林姿嫻則要了綠茶。服務員把飲料一端上來,我就本能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奶茶,然後下意識咬住奶茶的那根管子,說實話我情緒一緊張就愛咬東西,比如咬杯子或者咬飲料管,莫紹謙糾正了很多次但我改不過來,一緊張我仍然犯這老毛病。


    這家店我還是第一次來,店不大但音樂很輕柔,這種地方很適合談話。林姿嫻在電話裏說想和我談談,但我壓根不知道她要和我談什麽。


    今天的太陽很好,從大玻璃窗子裏透進來,正好斜照著她麵前那隻剔透的玻璃杯,裏麵浮浮沉沉,是鮮翠的茶葉,慢慢在水中舒展開來。初冬柔和的陽光也映在她的臉上,我覺得她似乎沒睡好,因為連她那雙好看的杏仁眼似乎也是微腫的。我正看得出神,她忽然對我笑了笑,從包裏拿出煙盒,熟練地彈出一支,問我:“抽煙嗎?”


    我被她這舉動嚇了一大跳,在我印象裏整個高中時代她一直是淑女,係出名門,循規蹈矩,怎麽也沒有抽煙這種惡習。我本能地搖了搖頭,她已經嫻熟地拿出打火機點上,對我說:“大一那年學會的,然後就戒不了了。”她頓了頓,對著我莞爾一笑,“很多事一旦開始,就再也戒不了了。”


    我看著吞雲吐霧的她,隻覺得陌生又遙遠,隔著淡淡的青白煙霧,她脂粉未施的臉龐一如從前光潔飽滿。讓我想起高中時光,那時候我們還坐在教室裏,每天沒心沒肺地應付著老師,應付著考試,有大把大把的青春可以揮霍——而如今,青春已經是手中沙,越是試圖握緊越失去得快。


    她終於開口,仍舊是那副淡淡的口氣,卻狠狠將煙蒂按熄在煙灰缸裏:“童雪,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我問:“什麽事?”


    冬季淡淡的陽光下,她濃密的長睫卻像夏日雨後池塘邊紛繁的蜻蜓,棲息著雲影天光,紛亂得讓人看不懂。她說:“蕭山的姥姥上星期過世了。”


    我忍不住“啊”了一聲,那位慈祥的老人,上次蕭山說姥姥在住院,我還一直想去看望姥姥,因為她一直對我很好,可是我卻畏首畏尾怕再見到蕭山,終究沒有敢去。


    “你知道他父母長期在國外,姥姥的事對他打擊很大。他請了三天喪假,原本早就應該回來上課了,可是他沒回來。沒人知道他在哪兒。他的電話關機,沒有回宿舍,沒有回家,我找不到他,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他。”


    我喃喃地說:“我沒有見過他。”


    “我知道。”林姿嫻黝黑深沉的大眼睛看著我,“隻是我已經沒有辦法了,能找的地方我已經全都找過了,但就是找不到他。我很擔心再曠課的話係裏就瞞不住了,我不想因為這事給他的前途帶來什麽麻煩,你如果能見到他,能不能勸勸他。”


    我有些惘然地看著林姿嫻,一貫心高氣傲的她肯來對我說這些話,一定是真的絕望。


    她找不到他,可是我到哪裏去找蕭山,自從他離開我,我就再沒辦法把他找回來。


    下午的時候沒有課,我陪著林姿嫻又去找了幾個地方,打電話給蕭山考到外地去的幾個要好同學,蕭山也沒有和他們聯絡過。我們甚至還去了高中時的母校,那個我以為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再踏入的地方。學生們正好放學,偌大的操場上有不少人冒著寒風在打籃球。聽著熟悉的籃球“砰砰”落地聲,我和林姿嫻站在操場旁,悵然若失地看著那些英姿勃發的少年。


    一無所獲,從中學出來天已經快黑了。我又累又餓,而林姿嫻卻顯得十分平靜,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失望:“先回去吧,我再想想他到底可能去哪裏。如果你想到了,就給我打電話。”


    我獨自搭地鐵回學校去,剛出地鐵站,忽然發現下雪了。寒風卷著細小的雪片,吹在人臉上仿佛刀割一般。晶瑩細碎的雪花在橙色的路燈下,似乎一片紛揚零亂的花。


    記得和蕭山分手,也是這樣的一個陰冷的傍晚,天氣陰沉沉的似要下雪。


    我還記得那時天已經快黑了,他穿著校服,遠遠就可以看到他頎長的身影立在花壇前。舅舅家是老式的小區,花壇裏原本種著常青樹,暮色漸起,隱隱望去像低矮青灰的藩籬,而他就站在這藩籬前,我低著頭把手插在兜裏。因為下來得匆忙,連手套也忘了戴,十根指頭在兜裏仍舊是冰涼冰涼的。我不知道他要說什麽,從好幾天前開始,我們兩個就已經陷入這種奇怪的僵局,我不肯對他說話,他也對我若即若離。零零碎碎,樣樣都讓我覺得很難過。這種難過是無處傾訴的,夾雜在複雜微妙的情緒裏。我想媽媽,我想如果我有家,我會好過很多。可是我處了下風,因為我沒有家,我隻有他,他明明知道。我和他在暮色裏站了一會兒,我很怕舅舅快要回來了,要是讓舅舅或者舅媽看到我和一個男生站在這裏,那我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所以我說:“我要上去了。”


    “你就是生氣我答應和林姿嫻一起辦英文校報?”


    他一開口的語氣就讓我的心頓時涼了半截,他根本不明白……我忽然又有掉頭就走的衝動——很久前曾經做過的一道語文練習題,題目我都忘了是什麽,是關於《紅樓夢》裏一段,下麵有四個選項,其中有一項答案是:“這段文字說明寶玉和黛玉性格不合,從根本上造成了寶黛戀愛的悲劇。”


    當時我第一個就將它排除了,還覺得這是什麽選項啊,簡直是可笑。寶黛怎麽可能性格不和?他們心心相印,他們的愛情悲劇應該是萬惡的封建體製導致的——誰知道標準答案竟然真是這個性格不合,讓我震驚又意外。


    可是唯一能讓林妹妹吐血焚稿的,隻有寶玉。


    他太懂得她,他又太不懂她。


    我勉強裝出鎮定的樣子:“你和林姿嫻辦報紙關我什麽事,我為什麽要生氣?”


    “你這不是生氣是什麽?”他反倒咄咄逼人,“你為什麽對我連最基本的信任都沒有?”


    我遠遠看著他,他眉峰微蹙,顯然是生氣我的無理取鬧,在他心裏我就是無理取鬧。他明明知道我很忌憚他和林姿嫻的關係,因為我惶恐,我害怕——太多的人將他們視作金童玉女的一對兒,而我是無意間攀上王子的灰姑娘,時時擔憂王子會看上真正的公主。我忽然有點心灰意冷了:“隨便你和誰辦報,和誰交往,反正都跟我沒關係。”


    他似乎被我這句話噎了一下,過了沒幾秒,他就冷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他這種陰陽怪氣的樣子我最受不了,我被他噎得口不擇言,我說:“我想什麽也跟你沒關係。”他滿不在乎地說:“既然這樣不如分手吧。”


    我的心裏似乎被針刺得一跳,仿佛沒有聽清楚他說了句什麽,以前我們也鬧過幾次別扭,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沒有想過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抿緊了嘴唇也咬緊了牙齒,防止它們發出顫抖的聲音,臉上卻若無其事。我一度以為我有了他就有了全世界,可是現在全世界都將我摒棄了。自尊和本能一瞬間就回來了,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清楚而尖銳:“那就分手吧。”


    他轉身就走了,毫不留戀地大步走遠,我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冷到全身發抖。


    很多次我做夢夢到這個黃昏,夢到他的這個轉身,我在夢裏一次次哭醒,可就沒有勇氣追上去拉住他,告訴他我不要和他分手。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這世上注定有一個人,雖然他屬於你的時光很短很少,但你如果想要忘記他,已經需要用盡一生。


    我獨自從地鐵站走回到學校,沒有打車,也沒有坐公交,走得我很累很累。在這一段路上,我一直想著蕭山,我有好久沒有這樣想過他了。每次我都刻意避開這個名字,我把他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太多的東西把我對他的思念掩埋了起來,我可以正大光明想念他的時間很少很少,從來沒有像今天晚上這樣奢侈。


    等我走回學校,食堂早就關門了,我拖著已經凍得發麻的兩隻腳,又去了西門外的小店,隨便要了一碗刀削麵。麵還沒上來,拿著一次性筷子,無意摩挲著上麵的毛刺。我冥思苦想,猜測蕭山到底會到哪裏去。他會不會出了什麽意外,他會不會獨自躲到沒有人的地方——我失去過至親,我知道那是一種如何令人發狂的痛苦。沒有人可以勸慰,因為根本沒有人和你有相同的經曆。


    父母去世後我在床上躺了幾天幾夜,不吃不喝,隻想著爸爸媽媽為什麽這樣殘忍,為什麽不帶著我一起走呢?怎麽舍得把我一個人撇下,讓我受這樣的痛苦。


    那時候我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就像個活死人一樣。


    老板把熱氣騰騰的刀削麵端上來了,我忽然想到了——不管是不是,我要去看看。我連麵都沒吃,擱下錢就走了。


    我知道我在給自己找借口,當我搭著城際快線,前往鄰近的t市,我看著車窗外鐵路沿線的燈光一閃而過,隻覺得胃裏空空的,腦子裏也一片空空的。其實我隻是給自己一個借口吧,因為他離開了我這麽久,不論他是不是會在那裏,那麽我去看看也好。


    下了火車已經是清晨,我打了個的士,告訴司機地址。這城市仿佛剛剛從睡眼惺忪中醒來,街頭車流並不多,路燈還沒有熄滅,在拂曉的晨霧中寂寞地亮著,我想起蕭山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帶我到t市來,是高二放暑假的時候。蕭山的姥爺姥姥原來在這裏有套老房子,原來是給他小姨住,後來他小姨移民了,老房子就空在那兒了。那天他曾帶著我走遍附近的大街小巷,告訴我在他小時候這裏的情形。


    出租車停在巷口,司機打開燈找給我零錢,我倉促朝車窗外看了看,不知道那家麵館還在不在。應該早就沒有了吧,這世界物換星移,日新月異。


    早晨的風很冷,我沿著巷子往裏走,這裏都是有些年頭的家屬區,兩側全是很高的灰色水泥牆。我差點迷路,最後才找著小區的院門。門衛室裏還亮著燈,可是沒看到有人,大鐵門關著,可是小鐵門開著。有晨歸的人在吃力地搬動電瓶車,車子的腳踏磕在門檻上,清脆的碰撞聲。我跟在那人後麵走進去,門衛也沒出來盤問我。


    我沒有覺得慶幸,因為我一直在發抖,連步子都邁得不利索,也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害怕。


    老式的樓房一幢一幢,像是沉默的獸,蹲伏在清晨朦朧的光線裏。我在中間穿梭來去,可是所有的樓房幾乎都是一模一樣,我仰起頭來,隻能看到隆冬清晨灰蒙蒙的天空。我腿腳發軟,終於就勢坐在了花壇上。花壇貼著瓷磚,冰冷沁骨。這麽遠看過去,所有的房子都是似曾相識,有幾間窗口亮著燈,有清晨鍛煉身體的老人在寒風中慢跑……我坐在花壇上,筋疲力盡,我知道我肯定是找不到了。


    我全身的骨骼都滲透了涼意,兩隻腳凍得發麻,腿也開始抽筋,但我不想動彈。賣火柴的小女孩在凍死之前,其實是最幸福的,如果我可以凍死在這裏,也應該是幸福的。隔了這幾年,我把自己的整個少年時代都埋葬,我以為自己已經把自己放逐,可是卻像個瘋子似的跑到這裏來。


    對麵的牆角是灰白色,粗糙的水泥被抹平了,有人在上麵用粉筆寫著字:“許友友愛周小萌”。筆跡歪歪扭扭,或者隻是不懂事的小學生。小時候常常也有無聊的孩子做這樣的事情,拿著粉筆在不起眼的牆角裏塗鴉。惡作劇般寫上誰誰愛誰誰,那時候根本不懂得愛是什麽,隻是覺得這個字很神秘,一旦被誰寫在牆上要生氣好幾天。可是直到懂得,才知道原來這個字如此令人絕望。


    我不知道在那裏坐了多久,天氣太冷,冷到我的腦子都快要被凍住了。最後我拿手機的時候,似乎都能聽見自己被凍僵的關節在嘎嘎作響。


    我打了個電話給林姿嫻,她的聲音還帶著朦朧的睡意,我看到手機上的時間,是早晨七點鍾。


    我連舌頭都凍僵了,口齒不清地告訴她:“我猜到蕭山可能在哪兒了。”


    她似乎一下子就清醒了,急切地追問我。


    “他小姨有套房子,地址你記一下。”


    我把地址什麽的都告訴了她,她向我謝了又謝,或者隻有真的愛一個人,才會這樣在意他的安危,這樣在意他的快樂。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掛斷電話,然後把頭垂進雙膝。


    我根本沒有勇氣麵對過去,等我鼓起勇氣的時候,我卻沒有辦法再找到蕭山。


    一直到上了返程的火車,車上的暖氣才讓我回過神來。我很餓,走去餐車點了一碗麵,大師傅一會兒就做好了。


    麵盛在偌大一隻碗裏,湯倒是不少,隻是一股調料的味道。餐車上鋪著白色勾花的桌布,火車走得極穩,麵湯微微地蕩漾著,我慢慢地摩挲著一次性筷子上的毛刺,重新想起火車剛剛駛離的那座城市。我知道那條巷口小店的刀削麵特好吃。因為蕭山曾帶我去過。我還記得特別辣,蕭山被辣得鼻尖都紅紅的,滿額頭都是晶瑩剔透的細汗。


    他悄悄告訴我:“我小時候就是在這裏學會用筷子吃麵的。”


    我忍不住笑:“那你原來怎麽吃?用手嗎?”


    他說:“當然是用叉子啊。”


    我還記得他那時候笑的樣子,亮晶晶的眼睛裏全是我的影子。


    高二的暑假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一個暑假,因為我拿到了獎學金,差不多天天可以找到借口出來,和蕭山在一起。我們去公園裏劃船,他帶我去遊泳,教我打壁球。有一天我們甚至偷偷買了火車票,跑到t市玩。


    “我小姨出國去了,鑰匙交給了我,沒有其他人知道這裏。有時候我會一個人躲到這裏來,因為小時候姥姥姥爺就住在t市,我在這城市呆的時間最久。那時候每年放暑假,我就被送回國內,老式的家屬區其實很熱鬧,有很多同齡的孩子,大家一起玩遊戲,我覺得在這裏過暑假是最快樂的事。”他有些赧然地微笑,“他們叫我小洋人,因為剛回來我的中文總講得不好,普通話還沒有英文流利。還有,不會用筷子吃麵條。”


    蕭山都是用左手拿筷子,拿刀也是,我一直笑他是左撇子。當時他正在廚房裏切番茄,連頭也不抬:“左撇子怎麽啦,左撇子也比不會做飯的人強。”


    我吐了吐舌頭,不敢再招惹他。難得有空無旁人又一應俱全的老房子任我們大鬧天宮,我興衝衝地提出要自己做飯,也是我鬧著要去買菜。結果t城的夏天非常熱,又正好是中午,烈日炎炎,從超市出來走了沒幾步,簡直一身汗。路邊有賣冷飲的冰櫃,蕭山買了鹽水冰棍給我:“嚐嚐,我小時候就愛吃這個,覺得比所有冰激淩都好吃。”


    我一路吮著鹽水冰棍,一路跟著他走回去。覺得自己像是小朋友,被大人帶著,什麽事都不用管。那種感覺奇妙又安心。


    等回到老房子裏,兩個人都滿頭大汗,對著嗡嗡作響的老空調吹了好一陣子,才緩過勁來。


    蕭山問我:“你會做什麽菜?”


    我眼睛也不眨地告訴他:“蛋炒飯。”


    最後還是蕭山大展身手,雖然他水平也不怎麽樣。我倆擠在廚房裏亂作一團,我堅持番茄和蛋是一齊下鍋的,蕭山說番茄要先炒一下,最後油鍋燒熱了,一看到他把番茄倒進去,我眼疾手快就把蛋也倒了進去。


    剛燒開的油鍋很熱,蛋液被炸飛濺到我手上,燙得我大叫了一聲,蕭山抓著我的手就擱到了水龍頭下,一邊衝一邊著急:“燙哪兒了?”


    涼涼的自來水從手背滑過,被燙到的地方漸漸麻木。蕭山的胳膊還扶在我的腰裏,他的手真熱,掌心滾燙,隔著薄薄的裙子,我隻覺得他的手就像是一塊烙鐵,燙得讓我心裏發慌。我覺得不自在,訕訕地說:“不疼了……”


    廚房裏很熱,抽油煙機還在轟隆轟隆地響著,夏日的午後,仿佛萬籟俱寂,連客廳裏電視的聲音都仿佛隔世般恍惚。樓上樓下都寂若空城,我心跳得近乎發虛,而他的臉慢慢低下來,他比我高許多,這麽近的視野裏,他的眼睫毛真長,真密,那密密的睫毛直朝我壓過來,我都嚇得傻了。兩唇相觸的一刹那,我隻覺得自己整個人就像隻油鍋,轟一聲隻差沒有燃起來。


    所有的水分都似從體內被蒸騰,當他的唇終於離開我的唇的時候,我的臉一定紅得像番茄了。我覺得他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為他連脖子都紅了,我腦子裏直發暈,就像是中了暑,可是就是透不過來氣。


    “吸氣啊!”他的聲音很低,仿佛喑啞的喃喃,而我真的連呼吸都忘了,等他提醒才狼狽地喘了口氣。我狠狠地推了他一下:“你幹嗎你!”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要凶巴巴的,其實更多的是覺得不好意思而已。他漲紅著臉,手還抓著我的腰,像是放也不好,不放也不好。油鍋裏還在滋滋地響,我推開蕭山跑過去拿起鍋鏟,幸好還沒有糊,我拿著鍋鏟把番茄和蛋炒來炒去,腦子裏還是暈乎乎的。而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在一旁默默地也不吭聲。我把火關了,盡量若無其事地回頭問他:“盤子呢?”


    後來這盤番茄炒蛋端到飯桌上,蕭山先挾了一筷子,我才想起來沒有放鹽。可是那樣老大一盤,竟然也被我和蕭山吃完了。


    少年時代的初吻,就像是酸酸甜甜的番茄炒蛋,即使沒有任何調料,那也是世上最好的滋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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