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李驚瀾離開京城之後,書院就變得有些沉默,這種沉默不是消極,而是像平靜的大海,仿佛在醞釀著什麽,海麵的平靜隻是表象,內心中的不忿,不平,在慢慢積蓄


    大秦書院包羅萬有,以儒家經典經籍為主,輔以禮樂射禦數合稱六藝,以及史詩工墨,亦有時政分析。


    一場由從禮部退下來的老教習主持的集眾講解今日剛好在講經堂舉行,講經堂屬於導課,屬於可以聽也可以不聽,所以寬敞的課房可以容納一百多名學生,隻不過今天百十來個蒲團卻顯得不夠,三分之一的書院學生都來到講經堂,足足有三百人,以至於後麵的學生不得不站著聽課,廿三先生很高興,從來沒有見到如此景象,老頭有點心潮澎湃。


    這位書院出身,又在禮部整理典籍十四年的老教習肚子裏是有貨的,尤其是製藝之術更是爐火純青,隻是讀書讀得太認真,鑽進去出不來了,禮部多次挽留也沒留住,抄起包裹就跑回書院來了,說是守著夫子,守著書院才安心。書院弟子是極其喜歡這位的,不僅僅是辯難解疑手到擒來,就是春闈前的製藝課上一不留神就能猜中一兩道題目,而且絕不是偶然,


    然而今天的論題並非製藝,而是時下最火熱的話題,秦滄之戰。


    說實話在京城裏,對於秦滄之戰有無比信心的人占了絕大多數,大秦在征戰四方中罕有敵手,打勝仗打老了的,雖然他們都知道北滄蠻子的騎射那是世間罕有,但咱北境邊兵畢竟在最近幾年都沒吃過虧,甚至說還小有便宜可占,更不硬說鐵騎突進三千裏,給整個不太明白真相的士子書生們著實打了一針強心劑,這些日子在京城書館茶樓,甚至煙花柳巷,市井坊間都是群情振奮。書院裏雖然比較冷靜,隻是比較而已,其實大家都是有種與有榮焉的亢奮情緒在裏邊的。


    這不老先生剛剛說起這個話題,下麵就討論的稀裏嘩啦,老先生一看這樣,索性急中生智,變成了一場辯難。


    以山東士子石偉華為首的絕大多數人與高曉鷗為首的部分人展開一場實力懸殊的嘴上論戰。


    幽雲二州共有雄城一十九座,大秦精銳四十餘萬,民眾百萬,若以兵法而論,五倍圍之,十倍攻之,那需要多少不擅攻城的北蠻子?六百萬?再說四十萬邊兵隻能占到大秦兵力的五分之一,以大秦北境邊兵的戰力,打垮了北境,滄軍還能剩下多少主力?不要說勝了,就是安安穩穩的劫掠一番都很懸,還要擔心被馳援而來的秦軍銜尾追殺,如果騎兵足夠,甚至直入草原無妨。


    而高曉鷗似乎成竹在胸,拾起幾個蒲團,解下腰帶,拿過桌上的筆墨紙硯,輕輕鬆鬆的擺了一副北境地勢圖,點出雲州西北,以及幽州西南殺虎口一帶的薄弱連接點,做出以大部隊牽製雲州,幽州主力,小部騎兵突襲殺虎口一帶幾座小城,以點破麵,在邑城左翼突進,越過洪濤山,紫荊山,黑坨山,在慶城左側利用空曠的平原,大搖大擺直插並州城下,並不攻城,而是沿著汾水向西,連破汾西,太穀,平遙,霍州,臨汾,直撲黃河渡口,這個時候並州是按兵不動還是分兵救援?


    接著,無論是以戰養戰,還是縱兵劫掠,甚至是聚集擄掠百姓攻城,或是逼迫百姓造船渡河,都是一步爭先,步步爭先,留著雲州,幽州,並州三座大城隻圍不打,猶如一隻孫猴子鑽進鐵扇公主的肚子裏,想怎麽折騰怎麽折騰,斷了後路的三座孤城被截住糧道,近二百萬的人吃馬嚼,能撐多久?


    高曉鷗唾沫飛濺,手下連比帶劃,將整個戰局帶入一個讓石偉華一眾瞠目結舌的境地。偏偏還找不到破綻可以反駁。


    但他們哪裏肯認輸,認為高曉鷗的一番推演或許不錯,可是那一根筋的北滄蠻子哪裏懂得這些高妙的戰術,你這是危言聳聽雲雲,實際上就是耍起了無賴,高曉鷗自然是不服的,兩麵人馬就開始了爭吵,烏泱泱的一大幫人,你一言我一語,抄的廿三老先生頭都快炸了。


    要不是老先生在場,氣的高曉鷗差點就摟起袖子,要跟石偉華狠狠地幹一場。


    好用易管住自己的手腳的他,卻沒管住自己的嘴,氣急的他終於沒忍住罵娘,這回倒不用他動手,好容易逮住發跡機會的石偉華,大吼一句:“姓高的罵人了,大夥兒揍他!”一場口舌之爭,就變成了徹徹底底的混戰,三百個學子,有的是有備而來,有的是隨了大流,有的渾水摸魚,還有的卻是無妄之災。


    老先生震怒之餘正要發火,卻早被林讓一把攙住拽到門外,反身一腳將大門掛住。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廿老教習氣的胡子亂抖。


    “廿老,不要緊,您先回去,待會兒我來收拾殘局。”林讓卻是笑道。


    老先生氣的狠狠摔了幾下袖子,走去不提。


    林讓搬了把木椅子,坐在講經堂外,從袖筒裏摸出一本棋譜《劫術》休閑的翻看著。


    裏麵的戰鬥很快就分出了勝負,這才發現不知道那個龜孫子將大門從外麵反扣住,一眾人等異口同聲的叫罵起來,剛才還虎死不倒架的雙方“英雄好漢們”,待到趴在窗戶上看到外麵悠閑的林讓,一個個叫苦不迭。


    聽到裏麵響動的林讓擺擺手,讓身後的學生,打開大門,這幫剛才還生龍活虎王八拳,撩陰腿迭出的“武林高手”如今一個個垂頭喪氣,沒有南哥敢偷跑的,導課簽上都有各自的簽名,跑也跑不掉,隻能互相攙扶著低眉順眼的站在林讓麵前。


    “打完了?嗯,不錯,看來晨課都修的不錯,底子不錯,有沒有向棄文從武的?書院裏的武教習那邊我去打招呼,有一個算一個,全部去也成。”林讓戲謔的瞧著這幫“殘兵敗將”。


    沒人吭聲。


    “高曉鷗!”林讓開始點名。


    “弟子在!”高曉鷗倒是比較硬氣。


    “講贏了?還是打贏了?”


    “……”高曉鷗本來是挺著胸脯準備很硬氣的擔下這場官司,不論是有理沒理,在眾人心目中也能落個義氣的名聲,沒想到林讓偏偏根本不給他機會,想想前後,居然是講也沒講贏,打也沒打贏,好是沮喪,一口氣泄了,頭也低了,胸脯也塌了。


    “你們啊!看看你們的樣子,還我大秦如何如何?我大秦鐵騎就是你們這個慫樣子?石偉華你掌握‘優勢兵力’就打成這樣?還鐵騎突進三千裏,我看你連三裏都費勁,高猴子,我看你就是鐵扇公主肚子裏的一泡屎,還翻天覆地?擒賊先擒王你都不懂?”一眾人等臉色各異,有的人竟然回頭反思起剛才的戰鬥,那一招“葉底偷桃”唉,往上一點不就好了,那一個想,我拽他袖子幹嘛,直接拽頭發不就好了?


    部分人的眼神居然亮了起來,卻被林讓一句:“要不重新打過?我給做裁判?”弄得欲仙欲死,這叫什麽話。


    “北境有句話叫什麽來著?“懶得扯淡,不服就幹”對不對?幹的不錯,有血性!”林讓頓了一頓。


    “知道你們心裏有口氣,憋著不舒服,道理講不懂,打得通也算,可你們總得打出一個結果來麽,這不上不下的算怎麽回事?”


    眾人哪敢言語。


    “看來都是紙上談兵,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散了吧!懶得教育你們,圖費口舌!”林讓似乎心灰意冷,扭頭擺擺手,示意他們可以走了。


    高曉鷗的眼珠子立馬就有些發紅,梗著脖子說道:“老師,您可以侮辱我們今天的腦門兒發熱,也可以侮辱我們修身不夠,但您不能侮辱我們的推演。”


    “哦,這樣啊!行,你們一個攻一個守,弄個東西出來,能說服我,這次就算了,如果還是亂七八糟狗屁不通虛頭巴腦的玩意兒,都給我輪流挑夜香去!老虎不發威,你們以為我是病貓啊!”林讓一巴掌將身邊的木椅拍成碎片,揚長而去。


    麵朝身後弟子的臉色卻得意洋洋,幾個相熟的弟子一手大袖遮住,另一隻手豎起大拇指,高,實在是高。


    身後的一眾弟子麵麵相覷,然後一起望著兩個惹禍精高曉鷗和石偉華。這兩貨一臉苦笑。


    一場打架事件,逼出了一策《北境補遺錄》林讓忙不迭拿著表麵上被自己批駁的體無完膚的手抄本進宮獻寶去了,留下兩位罪魁禍首連著挑了七天的夜香,一對難兄難弟在一番磨難之後,反而結下了非同一般的友誼,據說是隻差一點兒就撮土為香,歃血為盟拜把子了。


    大秦長安城和滿朝文武,可都是在等著看書院的好戲,日漸衰敗,是大部分人的看法。可被林讓這一步棋狠狠的甩了一巴掌。書院議政議兵,雖不會因言獲罪,可做到有的放矢還真不容易,偏偏一策《北境補遺》別說是武將這邊爭相傳閱,文管這邊看了,也是茅塞頓開,一時間前番的冷眼就成了香窩窩,兵部吏部工部各有所求,爭相打起被林讓忽悠著在書目之後加上名字的幾位“刺兒頭”的主意。


    不過,嘴上卻打著掩護,林讓造在這裏等著他們呢!這邊話音未落,那邊就開始請罪,說是黃口小兒果然上不了大雅之堂,回去要狠狠管教,這等弟子讓他們隨意出了書院的大門,還不是禍害天下,絕不能輕饒,回去就讓他們閉門思過,書院管教不嚴,眾大人莫放在心上,我這就回去,打板子,關禁閉,誰敢再妄言國事,看我不打死他們雲雲。


    一群老狐狸傻了眼,這是什麽玩意兒?活脫脫一個四十年前的老夫子啊!


    林讓請辭出了大殿,摸著自己的胡子茬,“嗬嗬,兵者詭道也,真以為書生讀書是紙上談兵啊!老子是胸有成竹!”


    這句話真的很霸氣,霸氣在哪裏呢?對,是“老子”這倆字,嘖嘖,難怪跟兒子講道理的時候,自己特別的威風。


    林讓越想越覺得,這書裏沒寫出來的浩然氣,就在這裏。


    千裏之外的老夫子小夫子你們可曾聽到?


    一陣凜冽的西北風吹過,林讓挺起胸膛大步前行。


    好一個千裏快哉風,一道浩然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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