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庸並沒有等李驚瀾下山,而是匆匆離去,對此閆宇平和李驚瀾都沒有表示什麽,有些東西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有些道理並不是站在自己的角度上的道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有些事,時機未到。


    李驚瀾悄然入城與燕國使團萬人空巷般前後入京,境遇卻天差地別,不過對於他來說,倒是占了大便宜,原本一窩蜂的參奏,在皇帝的授意下高舉輕放,五品羽林郎將品階不變,隻不過勳爵上騎都尉卻變成了騎都尉,罰奉一年了事,百官的注意力都被引到來勢洶洶,近到眼前卻偃旗息鼓的燕國使團身上。原本明火執仗現在卻變得如此詭譎,這對先前布局朝堂的幾大勢力來說不僅僅是個變數,而且,很大程度上讓自己前番赤膊上陣了變成了天大的笑話。比起小魚小蝦,這才是眼下勝負手的關鍵。


    回到李府的李驚瀾,立即就成了撒氣桶,見慣了府內三國大戰的閆宇平自然不會覺得有什麽新奇,可元曉菲就不一樣,也算是潑辣女子的她被李夫人彪悍的氣息,利落的手腳驚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劈麵而來的一百零八路瘋魔棍法果然名不虛傳,棍影翻飛,鬼神莫測,但今日的李驚瀾並未像往日一樣,滿院飛跑,咋咋呼呼的亂叫,而是跪在地上紋絲不動,任娘的家法雨點般的落在身體各處,雙目緊緊跟隨娘的風韻猶存的臉,眼神溫暖。


    姚誌萍打著打著就淚流滿麵,把棍子甩到一邊,一屁股坐在藤椅上,嘴裏胡亂嘀咕著什麽,閆宇平古怪的瞧了元曉菲一眼,元曉菲臉漲得通紅:一個堂堂三品誥命夫人用鄉村俚語罵自己的丈夫和孩子,這還是頭次眼見,以往風聞侯爺懼內的傳說,怕是沒跑了。此時的她趕緊封閉聽識,她也真奇怪,那位妙算無雙,陰冷狠厲,在豪門滿地,權宦如狗的京城也能聞名止啼的黑麵閻羅,咋娶了這麽個婦人,而且還能讓這位粗俗女子如此驕橫?


    李驚瀾緩緩起身,湊到母親身前:“娘,孩兒知錯了!打也打過了,這還有閆叔叔和元姑娘呢,您就消消氣吧!”


    “姑娘?”姚誌萍一心掛念兒子,瞟眼倒是瞧見閆宇平,那也不是外人,所以沒在意,元曉菲初入侯府,原本自慚形穢站在閆宇平的斜後方,所以姚誌萍並沒有注意到,經過李驚瀾提醒,才止住哭啼抬目瞧去。


    打量了半天,頓時眉開眼笑,拽著兒子的耳朵說道:“眼光不錯,誰家的姑娘?這臉盤身段兒,沒的說,就是看著年齡不小了,兒子,這趟江湖沒白走!知道給娘爭口氣了!”


    李驚瀾一頭黑線,這都是什麽人麽?先是吳庸,然後是老娘,且不說問清楚什麽身份,就這不到一丈的距離說什麽悄悄話啊!給一指玄境界的武道中人跟湊在耳朵邊上說話有啥區別?哪家姑娘能受得了這個?


    果然,臉色通紅的元曉菲不得已,忍著尷尬走了出來:“蜀中黑衣衛副統領元曉菲見過夫人!”閆宇平也笑嗬嗬的湊了上來:“多日不見,夫人身手依舊不凡!”


    李雲道平生仇敵滿天下,朋友卻是沒幾個,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個老部下還算親近,而姚誌萍性格直爽,又從來不拿大家當外人,有些事情,根本就不忌諱,比如揍得李雲道父子滿院亂躥,閆宇平等人都是見老了去的,拿這個開玩笑也不是第一次,姚誌萍不僅不怪,一邊眼珠子骨碌骨碌在元曉菲身上打轉,一邊接著閆宇平的話說道:“也是老了,不然的話,這一頓抽,還不打個半死?反了他了!”


    靖北侯府一家四口,兩天象,一個指玄,這擱在江湖上那也是自成一派都綽綽有餘的,然而在這個並無半點武道底子的婦人麵前,別說反抗,就是運功護體都不曾有過,上至李侯爺,下至李都尉,哪個沒被打的血肉模糊過?李家的“高手”隻有一個,姚夫人誌萍,閨名義卿。這份霸氣,李家獨享。


    京城裏的風雲變幻被一堵院牆隔開,李府好久沒有如此熱鬧,滿院子飛跑,到處試驗自己玩具的裴小環和她的跟屁蟲一凡小和尚一如既往的靠兩個人就把李府鬧得雞飛狗跳,離家日久的李驚瀾陪著娘親說話,李府老人閆宇平還有被府裏的老仆丫鬟走馬燈般你來我往的瞧了一遍又一遍的元曉菲,不過平添了幾口人,卻一下子讓冷清的李府一下子人氣高漲!


    吃飯的時候,看姚誌萍變著法兒的準備將元曉菲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個個底兒掉,李驚瀾桌子底下連扯了娘幾次袖角,最後還是仗義的裴小環插科打諢,哭笑不得的閆宇平打岔,才把一頓尷尬的晚宴糊弄過去。行走江湖多年也曾算是八麵玲瓏的元曉菲,香汗沾衣,遠比應付一場惡戰還膽戰心驚。


    天色漸暗,好不容易逃出來的元曉菲和心有愧疚的李驚瀾走在後院的小道上。


    “元姑娘,實在是抱歉,我娘性子就是如此,還請原諒則個!”


    “哦,不必如此,我也是很羨慕李夫人直爽的性子!”元曉菲側著臉,口是心非。


    “她很久沒有這麽高興了,孤零零的守著偌大一個李府,娘心裏有些不痛快揍兒子一頓,其實真沒什麽,這一點,我隨我爹。”


    “侯爺?……真的?也這麽狼狽?”元曉菲好奇的問。


    李驚瀾苦笑道:“我娘說人胖皮厚,打的就更重,我這邊是高舉輕放看著熱鬧,其實除了開頭的一兩下,後麵都是粘肉即停;我爹挨打,那是棍棍見血啊!胖子又從來不肯學我一打就跑,每次都被打的遍體鱗傷,可我知道,每次爹心裏邊的疼比身上疼百倍,娘也是,這些說了你也不懂!”李驚瀾越說越慢,越說越輕。


    如果不是元曉菲一路跟隨,這個官二代所說的話,她根本不會相信,川州城的花街柳巷在四麵烽火的時候也依舊夜夜燈火通明,那些從七品甚至八品主薄家的子侄都敢一擲千金,監管當鋪生意的她,見多了為了一夕之歡將家裏穿了多少輩兒的古董眼皮都不眨的丟在貨架上,任婆姨,娘親撕打哭嚎也絕不在意。


    所以她曾經跟自己打賭,這個少年除了重傷在床,每天早上雷打不動的練拳練刀的幌子,能堅持五天,十天?她雖然輸了,還是不曾服氣,這有什麽,這不是自己曾經每天做的事麽?自己做的,紈絝子弟就做不得了?


    峨嵋一役,奔著將功贖罪的心態,本就是一心玉石俱焚,更何況任手下前赴後繼的殘肢斷臂飛出場外,那少年在身後紋絲不動,臉上並未有半點憐憫,那一刻,她覺得人這一輩子投胎是個技術活兒,什麽辛苦努力拚搏都很扯淡,再凶猛的一條狗,也隻是一條狗,不過是主人手裏的一張牌,牌打出去,沒有人管你死活。可少年又讓她失望了,出手即是搏命,十七歲的少年四刀一拳,半步不退,生死立見之時,眼神並無半絲動搖。元曉菲倒飛之時已心死如灰,可在神誌模糊之前看到悍然出刀的那一幕,她又覺得攤上這主子,其實也不怎麽虧。至少下輩子投胎,差不多可以平起平坐了。


    佛坪鎮,那張無論裴小環騎在他頭上怎樣拚命的撕打都不曾減弱半點微笑的臉,馬車裏安靜讀書,時而歡欣,時而旁若無人的遙望窗外口中喃喃,麵容悲苦。


    一路走來兩次重傷,一次瀕死,他不曾說,被娘狠狠抽打之後,不曾有半點委屈,他不憋屈可她憋屈啊!


    當你輕視鄙視蔑視的一個官二代富二代不跟你拚出身,拚富貴,拚靠山,卻跟你拚努力,拚艱辛,甚至跟你一樣拚命的時候,這特麽才是最憋屈的。


    何況有那刀光掠起時那雙血紅的眼珠子和在娘腳下平靜淡定的眼眸做對比,元曉菲突然感覺自己滿肚子的憋屈,變成一種痛,一種心痛。


    月色撩人,夜色迷蒙,元曉菲從未如此大膽的伸出纖纖玉指,在比自己小五歲的少年額頭輕輕抹了兩下,指肚劃過眉頭,如暖玉般溫潤,縱撫不平少年憂傷,哪怕一瞬,也要撫平少年眉間川痕。


    李驚瀾並不曾像一路之上那般羞澀,任玉指在眉頭輕輕抹過幾個來回,除了娘親沒有人如此對他,幾乎很少能看到身影的爹不曾,那個可以跟他換命的姐姐卻是一副暴脾氣,心儀的黃衣少女也是一副孩子心境。如此溫柔,還是模糊中稚童之時,娘親這般做過。


    少年悲苦,何至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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