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在淮南道遇刺,這等驚天大事,本來就是瞞不住的,更何況淮南道經略使喬奎根本就沒準備瞞著,喬奎不等聖旨斥責,星夜違製返京,長跪宮門祈罪,三個時辰後,不僅未能麵聖反而被黑衣衛直接帶走下獄,京城震動。


    皇帝大發雷霆,黑衣衛負責南六道的副統領秋正陽降三級,杖三十,克日出京直奔淮南查案,刑部尚書罰奉一年,限十五日破案否則二罪並罰,兵部尚書因武勝關關鍵時候的調防,撤職拿辦,武勝關守將雖已“自殺謝罪”,但雷霆震怒之下,依舊被夷三族;工部侍郎劉才軍因滅神弩事,畏罪自殺,夷三族。


    禦史台彈劾淮南道經略使喬奎八大罪,被留中,太子師禮部尚書徐昭京城百官紛紛上書,矛頭直指四皇子。被皇帝斥責。


    三日後太子回京,百官再次請聖察四皇子不法事,太子卻在金殿之上長跪不起,力爭此事與四弟無關,與老尚書徐昭金殿激辯,把個徐昭氣的雪白的須發亂抖,一口痰沒吐上來,當庭暈厥,皇帝大怒,再次將太子禁足。


    京師上下一片詭譎。


    作為太子的忠實擁躉,徐昭臥床不起,閉門謝客,似乎心灰意冷;連日來除了宮裏的問候和禦醫往返,無論是朝堂好友,弟子門生來府上拜見,都碰了壁。為太子抬旗的徐昭倒下了,可朝堂之上倒四皇子的呐喊卻更加激烈起來,兩日之間,已有六名官員因為言辭激烈被杖責,下獄。但仍然難以阻止彈劾奏章雪片般的堆在皇帝案頭。


    夜裏,臥床不起的徐老尚書精神矍鑠的端坐在桌前,左手對麵坐著另一位頭發花白的三省大佬高嵐。


    “徐老倌,你這戲演的太過了吧!”高嵐微微抿了一口茶。


    “哪能瞞得過高老!”徐昭笑道。


    “不僅僅是我吧!”


    “高老,你想說什麽就說吧!本來就不準備瞞著有心人,難道我不知道這膚淺的把戲連聖上都瞞不過?畢竟如果說李家那小子悄然返淮是雪中送炭,我這一手連錦上添花都算不上!”徐昭話說得輕巧,嘴唇上的胡子卻微微上翹,略有得色。


    “徐老倌,你可知道,你這是要害我大秦?”高嵐聲音不高,落在徐昭耳中卻如雷擊。


    “高老,你,你這話好無道理!難道,難道如此太子不是我等讀書人應該輔佐的明君麽?”徐昭激動地麵容都有些扭曲。


    “一把年紀都活在狗身上了?難怪滿肚子學問最後還是落在清淡衙門!”高嵐低頭在茶盞裏挑出一根茶梗。


    “就你這三瓜兩棗,這輩子也就是個書蟲而已,盛世做個教書先生,亂世連堆好牛糞都撿不到的東西,還跟我吹胡子瞪眼!要是當年在書院,老早就大嘴巴子扇死你了!”高嵐根本懶得看他,索性躺在椅子上跟那條茶梗較勁。


    “你!”


    “怎麽著?以前覺得太子性子過於仁厚,隻會吃虧不會占便宜,有些心灰意冷,這次先是江浙以退為進,接著去往淮南道的那個坑明知故犯,武勝關示敵以弱,最後來了個引蛇出洞假途滅虢,就開始翹尾巴了?覺得自己慧眼如炬,自詡伯樂,看出一匹千裏馬了?”高嵐身子前傾,右臂撐在桌上,眼神戲謔。


    “難道,不是?”徐昭訥訥。


    “徐老倌,好久沒聽別人叫我師兄了,心情不好啊!你知道的,當年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夫子都三板子打不出個屁來。”高嵐扭過身子,躺倒,閉著眼睛,手指輕叩木椅扶手。


    “請師兄教我!”徐昭肅容拱手。


    “我說徐老倌,功夫見長啊!失算失算,我以為怎麽著以你的脾氣,至少也是憋得麵紅耳赤,氣喘籲籲,才能喊出來!沒想到啊沒想到!”


    “夫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徐昭風輕雲淡。


    “徐昭,不對呀!你比老夫大兩歲,卻比老夫晚進書院一年,因為拉不下這張老臉叫我師兄,躲了我整整有半年,出仕之後,更是能避則避,能溜則溜,今天怎麽這麽痛快?”


    “姓高的,你別扯東扯西的,趕緊說,君子一言,你還想反悔啊!”徐昭再迂腐,在官場上也混了這麽多年,而且還混到二品大員,作為旗幟鮮明的皇位繼承者的死忠,他很明白,在政治上高嵐比他高的不止一星半點兒。


    “徐老倌,以前我覺得你在朝堂混了幾十年也還是個雛兒,學問還是有的,現在看來,你幾十年的書都白讀了,比起太子來,你都差的太遠。”


    “行行行,師兄你今天就指點指點我!”徐昭今天是鐵了心的擺爛了,索性不去管高嵐的連嘲帶諷。


    “你以為陳老烏龜當初就沒辦法賴著不走?還是太子這次舍不得掉層皮,索性把這件事做到板上釘釘?你覺得你能比得上眉毛都成精的陳老烏龜?還是太子重傷,哪怕一句話都不說,聖上能不給他一個交代?太子會不懂?就你那點破囉嗓子,破爛扮相,要不是太子配合你,這出戲就演砸了!聖上心裏啥不明白?可你又明白個啥?”


    “先皇並吞四國,留的北燕苟延殘喘,那是嘴邊的肉,什麽時候想吃什麽時候吃,是先皇對子孫的憐憫,可當今又是一代雄主,豈能願意躺在先祖的功勞簿上吃老本?所以,才有了東北之變,朵顏三衛內附,這隻是聖上大棋的一記先手,如果不是滄國內亂,遼東,朵顏三衛的鐵蹄已經縱深草原幾百裏了,聖上是準備一戰定乾坤,行先皇未竟之事徹底平定北方,在此之前的所有,都是小事,陳老烏龜是因為治事不力?不是,是他的徐徐圖之與聖上意見相左,還有你,徐矬子,你踮起腳後跟能比得上靖北侯?太子仁厚而且深得朝堂讚譽,四平八穩,就是那位再如何神通廣大,隻要太子不犯錯,誰又能奈他何?聖上既然敢把靖北侯都踢出局,就有足夠的信心保著太子,哪裏需要你們這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混賬玩意兒幫倒忙?奪嫡,你他娘的以為就憑你扮個哭相,嚎兩聲就拿下了?那需要當年李胖子的九死一生?聖上四十有七,無論北伐勝負,仍有足夠的時間,輪的上你們在這裏跳腳?就連李胖子的不得已,也耗盡了幾十年的情分,你也配?叫聲師兄還委屈你了?徐矬子,我是你老子啊?憑啥指點你?要不是書院裏的那點香火情,我呸!就你們這些自視清高,狗屁不通的玩意兒,還心心念念的想死後諡文正,做你娘的春秋大夢去!”


    說到最後,高嵐仿佛回到年輕時的書院激辯,唾沫橫飛,髒話連篇。


    徐昭木訥的都顧不上擦去臉上被高老頭吐了一臉口水。


    誰不想做扶龍之臣?誰不想名垂青史?誰不想國泰民安?誰不想死諡文正?讀書人無非好名,但這個名是為了成就自己的名聲,還是真正的為了國家社稷,為了民富國安,說到底,還是心正不正,意誠不誠的問題。如今四海升平,唯有北境,強大的滄國虎視眈眈,作為老子,皇帝一個是為了少年壯誌,為了不在史書上留下一個承平皇帝的中庸評語,另一個還是如同先皇給自己留下一個北燕,以成就自己一樣,他更想給兒子留下一個安穩的社稷。一朝天子一朝臣,作為當今的臣下,不能為聖上解憂,卻一心打著自己的小算盤,高嵐的一席話如同當頭棒喝,徐昭覺得如醍醐灌頂,這頓罵一點都不冤,這是幾十年來,自己唯一一次真心覺得高紈絝確實比自己站的高,看得遠。


    徐昭站起身來,正正衣冠,衝著高嵐深深的施了一禮:“師兄,受教了!”一張老臉,恭敬而嚴肅。


    朝聞道夕死可矣!文人風骨,三人行必有我師,擇其善者而從之,可謂君子!


    高嵐翹著二郎腿,端起已經涼透的茶盞,裝模作樣的用茶蓋撥了撥並不存在的茶渣,吹了幾口氣:“孺子可教也!”


    徐昭抬起頭,愣神望著高嵐,恍惚中眼前還是那個滿腹經綸卻經常衣衫不整的夫子,在對答弟子請教學問之後,那副得意忘形的樣子。


    多少年了,還是那麽親切,又是多少年了,自己對高嵐那副得意紈絝的樣子,深惡痛絕,打心眼裏瞧不起這個從少年時節就吊兒郎當,喜歡擺架子的家夥,而今,卻覺得他的確有資格擺這個架子,而卻,這個架子擺的真的不那麽討厭。反倒親切。


    恍惚中耳邊又傳來書院郎朗讀書聲: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


    風聲雨聲讀書聲


    真是好聽哪!


    “黑衣衛川州主事元曉菲,見過公子!”紫衣女子俯身斜斜施禮。


    “元姑娘請坐!”李驚瀾伸手示意。


    元曉菲依舊是斜著身子緩緩坐下,抬目打量這位,說實話閱人無數的元曉菲也不得不承認這張線條分明的臉很英俊,除了那雙鳳目開合之間不經意露出的淩厲,和不自主微微翹起嘴角略顯輕佻之外,幾乎挑不出什麽毛病。之所以看不出底細,一個是李驚瀾雖然擺出一副懶散的樣子,但眉眼之間更透出一絲堅毅,而舉手投足中讓人感到自然飄逸,表情略顯輕佻,卻不怎麽讓人討厭,與她進屋前所判斷的紈絝子弟有一絲相似,卻又大相徑庭。所以,她有些拿不準。


    李驚瀾半天並沒有說話,而是自顧自的想些什麽,元曉菲卻有些生氣了,無論是作為“鴻福客棧”明麵上的二掌櫃,還是暗裏黑衣衛川州主事人的身份,還是當初京城裏的“大內雙姝”,如今的蜀道四美,從來都沒有人如此輕視過,雖然有一些道貌岸然的才子儒士,也曾裝出一副非禮勿視的樣子,但憑她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事,早教看透了他們的猥瑣心思。可這少年不同,他是真正的走神了,沒在意自己的容貌,沒在意這是黑衣衛的重地,沒在意周圍所有的一切。


    世間的女子就是這樣奇怪,明明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就是給人看的,結果人家多看了幾眼,就擺出一副你耍流氓的嘴臉,人家不在意她的容貌,卻又怪對方沒眼力沒素質,不懂得欣賞。


    元曉菲不由的輕咳了一聲,打破了屋裏的寂靜。


    少年似乎被驚動了,伸出右手食指輕輕的叩擊了幾下太陽穴,歎了口氣,莫名其妙的說了一句:“是沒什麽意思啊!”這才扭頭望向元曉菲。


    冷不丁的問了一句:“高洪濤什麽時候能到?”


    “啊?”元曉菲想著自己的心事,卻是沒怎麽聽得清。


    “呃,那麽,姑娘知不知道厭離山?”李驚瀾接著問到。


    “厭離山,百年前為魔教聖地,距川州四百一十裏,山高百丈,山勢陡峭,一甲子前,魔教教主季鵬傳教蜀中,引起蜀中內亂生靈塗炭,適逢龍虎山掌教弟子入蜀曆練,卻被季鵬擒住,剖腹掏心,欲以道心證天魔,引得龍虎山外姓地仙大真人樊懋一怒之下,請下天雷鎮魔,又以地仙一劍削去厭離山數十丈峰頂。自此魔教大衰。但一甲子前,趁大秦入蜀蜀中亂象橫生之際,魔教複燃,以天象境老怪符離春為首,設四公侯,八魔將,數百魔眾;因六十年來從未與我大秦作對,所以,諜報上隻是以江湖門派標注。”元曉菲下意識的脫口而出。


    “丁將軍可曾與厭離山打過交道?”


    “丁將軍平蜀之時,曾在厭離山三十裏外與魔教教主符離春有過交集,隻是,據說符離春將亂民趕出厭離山之後,與丁將軍約了三事,魔教不參與叛亂,不庇護叛軍,不出厭離山方圓五十裏。”


    “哦!看來元姑娘對蜀中之事很熟稔嘛!以後數不得還要請教。”


    正說著話,門口傳來一陣輕重合宜的腳步聲,李驚瀾麵露微笑,示意元曉菲去打開屋門。


    元曉菲輕抬蓮步,打開元們就虛掩著的屋門,一個約三十歲上下,麵容親切,濃眉短須,雙隻虎目之中閃出炯炯光華的藍衫人走了進來,剛進門就笑著朗聲說道:“不知是哪位……”突然他的腳步和聲音都戛然而止。


    “小瀾?”縱橫蜀道商界,江湖的一方雄主,居然罕見的聲音顫抖起來。


    “濤哥,好久不見!”李驚瀾站起身來,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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