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心魔》


    傍晚時分, 平湖公園別墅小區。


    湖畔欄杆旁,一個年輕女人坐在輪椅上往湖裏拋灑碎麵包, 野鴨嘎嘎叫著撲過來搶食。


    另一個卷發女人雙手撐在欄杆上,指縫裏夾根細長的女式香煙, 蔻丹殷虹,女人緩緩吐出一個煙圈,抬手看了看手表:“現在巴黎應該是十點吧,你猜他現在在幹什麽?”


    輪椅女人不說話,繼續拋喂。野鴨搶食一陣,其中幾隻吃飽了悠閑地遊開去。近年來,這湖上每年冬天莫名其妙多了這麽一群野鴨, 據報紙說是從北方飛來過冬的候鳥。前日湖邊下雪, 結了一層薄冰,估計這幫傻鳥也凍得夠嗆。


    抽煙女人偏頭瞅她一眼:“這麽放心?”


    王潔瑜知道侯丹尖酸刻薄也隻是想看她破功,如果再往前幾個月,也許她早受不了趕她走了。王潔瑜親戚朋友不少, 不過到如今, 已都斷絕了來往,而其他的場麵朋友,一小半敬她,一多半怕她,虛與委蛇,反而不如與侯丹相處更輕鬆。


    車禍後,侯丹去醫院探望她, 不歡而散。後來出院,她住進了這間別墅,蘇正則上班忙碌,她坐輪椅長日寂寞無聊,侯丹竟還肯來看她。她們認識多年,人際關係重疊度高,又曾一起共事過,可一見麵就唇槍舌戰。也許寂寞會降低互相的標準,時間久了,她們竟然結成了一種奇怪的友誼。


    蘇正則去歐洲出差了好些天,侯丹不知打哪處聽說那人在巴黎,巴巴趕過來告訴王潔瑜。可王潔瑜不動聲色,侯丹沒了意思。


    “複建得怎樣?”


    “還不是那樣,”王潔瑜手中麵包撕完,拍拍手。


    侯丹撫著她的輪椅靠背: “把腿弄成這樣,不後悔?”


    “有什麽話就直說。”


    侯丹笑:“我覺得你這樣比用孩子綁住他更管用,以前我還懷疑,撞你的人不是你叔叔找的,是你自己找的。”


    王潔瑜黑著臉:“你走吧,我回去了。”侯丹也不介意,她們早就習慣了這種相處方式。


    半年前,婚後第二天王潔瑜就莫名其妙出了車禍,始作俑者是誰,大家都有數。險險撿回一條小命,醒來王潔瑜勃然大怒,當即把相關證據都給了蘇正則。你不仁我不義,這樣父母也沒什麽好怪她的,她心安理得住了好幾個月醫院,出院後事情早都塵埃落定,可她雙腿卻廢了。


    因為“複建”,孩子的事被無限期擱淺,雖然他們沒有夫妻之實,可這半年來,不管她住院還是出院,蘇正則這個“丈夫”都算盡職盡責。因為雙腿的事,她脾氣本來就不好,可為了哄她複建不管她怎麽無理取鬧,他頂多皺皺眉也就過去了。並且他謹遵約定,跟那女人斷得幹淨,可想到他去巴黎,原先他對自己做的那些混賬事便都記了起來。


    她千裏迢迢去山上搜尋,結果他和別人赤身裸體躺在一起;騙她訂婚,訂又退;讓她在辦公室空等一夜也不肯接她電話;去給她做飯結果是為偷她東西去給那女人平反;他們從消防通道出來,他看見自己時那挑釁的模樣……


    沒結婚的時候,那是得不到的傷,現在結了婚,那就是潰爛的心魔。


    為什麽有些東西,越想得到,越得不到?


    這是她的報應麽?


    王潔瑜無比後悔當時過於衝動,可一切為時已晚。


    晚上,王潔瑜獨自隔湖望著對岸的高樓,盡管看不見,可她知道那兒有一套房子的燈永遠都不亮。


    過了一天,去過巴黎的人居然還是回來了,司機先行送行李上樓。蘇正則扶著牆一邊換鞋,一邊鬆領帶:“這幾天去做複建了嗎?”


    王潔瑜審視著他:“你是真的盼著我快點好麽?”


    “難道你希望我盼著你坐一輩子輪椅?”蘇正則脫下外套扔沙發上,抬手看了看腕表,給教練打電話,她果然沒去複建。


    王潔瑜道:“是不是希望我好了,趕緊擺脫我這個負累?”


    蘇正則根本不接她的話:“我先洗個澡,等會送你去複建。”


    王潔瑜攔在樓梯口不讓他上樓:“為什麽不敢回答,心虛了?”


    “你情緒不對,我不想和你吵架。”蘇正則撥開她的輪椅,上了樓。


    王潔瑜經由另一邊的直梯也跟著上了樓,自從她出了事,別墅裏就特意安裝了一部升降電梯。她推開蘇正則的房門,那人正在浴室,她開著輪椅進去。不知是不是因為才回來,書桌中央的抽屜上插著鑰匙,她拉開來看,裏麵是一本房產證幾把鑰匙一個首飾盒。


    十五分鍾後,蘇正則從別墅裏心急如焚跑出來,遊目一望,立刻鎖定王潔瑜的位置。


    天寒地凍的,他穿著褲踩著雙人字拖就出來了,頭發尚滴水。


    “我東西呢?”


    王潔瑜平靜地望著他:“什麽東西?”


    “別給我裝傻。”


    “你都跟我結婚了,還藏著別的女人的戒指幹什麽,我替你扔了。”


    蘇正則盯著她。


    王潔瑜挑眉道:“不相信?”說完揚手將一個首飾盒扔進了湖裏,湖麵甚至來不及發出聲音。蘇正則撲上去,卻為時已晚,他手肘撐欄杆,無力地憤慨。


    “要是不怕凍死,你現在跳下去,說不定還撈得回來。”


    蘇正則回頭,眼底火苗一閃即逝:“你簡直不可理喻!” 說完掉頭回了別墅。


    不一會兒王潔瑜回去,他已換好衣物,客廳裏她複建的物品已經準備妥當,他神色已經恢複如常:“東西都給你準備好了,還有別的要帶麽?”


    王潔瑜恨恨地乜了他一眼:“我說過了,我不去。”說完開著輪椅進了房間。


    她扔了他當寶貝般珍藏的戒指,他為什麽不生氣,為什麽還要帶她去做複建?他恨溫世安就燒他的車,恨蘇同海就把親爺爺氣得心髒病發,他的脾氣向來就如爆竹一般,一點就燃,為什麽要這樣隱忍?他越遷就她就越光火,可每次折磨完他,她又很痛苦。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仿佛不管怎樣她都很難受,醫生說她可能是因為雙腿原因導致脾氣暴躁,情緒不穩定。


    王潔瑜在房間等了許久,她以為蘇正則會來強行帶她去複建,可他沒有。


    她小時候生病不肯吃藥打針,頑劣起來誰都拿她沒辦法,隻有這個混世魔王表哥鎮壓得住,可他現在都快不像他自己了。


    第二天清早,王潔瑜正準備起床,房門被人輕叩:“晚上我早點回來,帶你去複建。”


    王潔瑜瞪著門,沒說話。


    晚上複建回來,因保姆請了一晚假,屋內隻剩下兩人,各自回房。不一會兒樓下忽然傳出一聲慘叫,蘇正則從樓上衝下來,敲敲門:“潔瑜?”


    “我在浴室,你進來吧。”


    推開臥室門,浴室裏亮著燈,蘇正則叩叩門:“你還好吧?”


    “起不來了。”


    “你穿上衣服,我抱你出來。”


    不一會兒,王潔瑜道:“我穿好了。”


    蘇正則推開房門,立刻背過去。


    王潔瑜嬌笑:“怎麽,沒見過女人沒穿衣服?”


    蘇正則往旁一瞥,迅速扯下一塊浴巾不由分說將她裹住抱起,王潔瑜勾住他伸長脖子去捕捉他的唇。浴室不算寬敞,他懷中抱著人,躲來躲去還怕摔了她動作不太利索。王潔瑜幹脆將浴巾撕開,赤身裸體攀住他胸膛。


    蘇正則如抱著一隻燙手山芋,跌跌撞撞走出浴室,將她安放床上,王潔瑜立刻挺直上身勾住他的脖頸不撒手,浴巾徹底從她身上滑落,呼之欲出的軟雪蹭在他手臂上。感受到他堅硬的肌肉,王潔瑜貼得他更緊:“我知道她身材很好,可我不比她差……”


    蘇正則怕碰到她又怕傷到她,厲喝道:“潔瑜,你放開!”


    “不,我不放。”


    蘇正則扯開她,掉頭就走。


    王潔瑜想追,可惜雙腿不能正常行動, “噗通”一聲,掉在了床下。


    蘇正則剛到門口,進浴室再扯了塊浴巾,轉身時床邊的王潔瑜已經爬坐起來扯毯子覆住自己,雙手抱膝嚶嚶啜泣起來:“正則哥,我是不是這輩子都站不起來了。”


    蘇正則蹲下身,撫摸著她濕潤的頭發,柔聲道:“會好起來的。”


    “如果好了,你是不是就要離開我?”


    “……”蘇正則沒做聲。


    “如果是這樣,我寧願永遠都不好。”


    蘇正則不做聲,王潔瑜心內酸楚:“正則哥,你能不能不要那麽恨我,我不是故意要對你發脾氣,我也不是故意要扔掉你的東西,我就是心裏難受,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真的很難受。”


    蘇正則攬住她肩頭,王潔瑜順勢依偎他懷裏,眼角尚掛著淚珠:“你也看到了,她現在有男朋友了,可我隻有你了,你別離開我好不好?”


    蘇正則用毯子裹住她抱到床上:“我先幫你把頭發吹幹。”


    王潔瑜靠床坐著,蘇正則從浴室取來吹風機給她吹頭發,王潔瑜抬手覆在他手背上:“你以前是不是也這麽給她吹?”


    他哪給她吹過頭發,在那所房子裏住了那麽久,其實為她做的事屈指可數,蘇正則不做聲。


    王潔瑜熱淚滾滾而下,扯他的手貼自己臉上:“有了孩子我們會好起來的,你就忘了她,好不好?”


    臨近春節,蘇正則把手上事務分給幾個副總,打算過年去溫哥華陪孫家二老小住一陣。過去前替王潔瑜聯絡了那邊的複建教練,忙了幾天,終於出發。


    盡管蘇正則再三推辭,二老還是開車來接機。


    孫夫人以前聽孫妍說過蘇正則在國內和一個溫柔的女朋友同居著,本來還說今年要帶來給他們看的,沒想到最後竟還是娶了王潔瑜。因為她是王承孚親侄女,不由想起孫妍,當場紅了眼眶,偏過頭去。


    孫成憲開車話少,孫夫人幹脆不隻聲,王潔瑜莫名感覺一股沉默的排斥,悒悒地睡了過去。等她再醒來,已躺在床上,床邊擺著輪椅。


    整所房子也似乎為輪椅特意做過小改建,她進進出出都十分方便。廳裏最顯眼處擺著孫妍的遺像,快過年了,屋裏瞧不出一絲喜慶味道。等她和蘇正則倒完時差緩過來才發現孫家二老日常靜默得可怕,神情麻木似那遺像一般凝固住。


    新年的布置和除夕的準備都落在了蘇正則頭上,他開車去附近的超市大采購,王潔瑜生怕被落下,主動要求同行。


    蘇正則買的大件多,去了外頭指揮工人裝箱。王潔瑜無所事事在超市亂逛,逛到零食區的時候,身旁一個中國女人拿起一包巧克力,看了價格又放下,看了價格又放下,如此翻來覆去,王潔瑜不由多瞧了幾眼。


    那女人臉色蠟黃,雙眼浮腫,發絲有些亂。


    該買的蘇正則早就買了,王潔瑜沒什麽欲望,不多時逛到生鮮區,又看見了那個中國女人。女人正在冰鮮區促銷台前舉著一盒三文魚四處拉工作人員詢問:“這盒三文魚上打了兩個價格,到底是哪一個價格?”


    她英語不是很流利。


    不知為何,工作人員都朝她擺手,她失望極了。不一會兒一個中年男人走過來,她示意他瞧那三文魚的價格,滿臉喜悅。男人英語流利,找工作人員問了,那人讓他們耐心等候負責此區域的工作人員,匆匆忙忙又走了,於是兩個人一起守在攤前。


    等了一會沒看見人,女人生氣抓住一個人,嚴厲道:“你們到底有沒有工作人員負責這一區?”


    那人仍舊禮貌請她稍等。


    再等了等,她耐性耗盡,抄起三文魚往地上一摔,用中文破口大罵:“他媽的人都死光了嗎?”


    那三文魚封裝結實,並未摔散,卻終引起了眾人的注意。男人麵色尷尬,拾起三文魚拖她走,她搶過來對趕來的工作人員憤慨道:“你們為什麽要在一個商品上打兩個價格?你們這是欺詐消費!”


    工作人員忙不迭道歉,並令人立刻查詢。


    男人謙遜道:“不用了不用了,我們不買了。”說完拽著女人往外走。


    女人死賴著不肯動:“不行,我不走,一定要讓他們給我說清楚才行,為什麽要打兩個價格!”


    男人勸不動她,臉色一沉:“那你一個人慢慢問吧。”說完竟撇下那女人獨自走了。


    女人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幾個外國人束手無策。


    王潔瑜開動輪椅走過去,一個工作人員搶先道:“由於工作人員操作失誤,這盒三文魚送你。”


    女人不肯要,王潔瑜遞給她一遝紙巾:“別哭了。”


    工作人員拿著三文魚,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反複道歉。女人反而哭得更加大聲,過了一會,她才扯過王潔瑜手裏的紙巾,一邊擦淚,一邊抽抽噎噎對王潔瑜道:“我不是為了這盒三文魚哭,我是為了我為什麽要在這裏因為一盒三文魚哭成這樣。我在國內有工作,有朋友,為什麽要到這個鬼地方來,連買個東西都沒人搭理。”


    女人老公早已開車走了,最後是蘇正則送她回家,到了小區門口,那女人朝他倆道謝:“我家住在半地下室,就不請你們進去喝茶了。”


    那女人在車上的時候跟他們說自己在國內是一家公司的財務經理,跟著老公移民加拿大,可英語不好現在工作不好找,她在家帶孩子,跟一個中介買房子,積蓄卻被騙光。現在一家三口住在地下室,老公因被騙錢的事耿耿於懷,日子有些艱苦。孩子平時喜歡吃三文魚,她本來想把那盒特價三文魚買回去,沒想到因為無法確定價格一直下不了決心。平日情緒擠壓太多,終於爆發,讓大家見笑了。


    等回到車上,王潔瑜忽然想起車上的幾包巧克力,叫蘇正則倒回去,可哪還有那個女人的影子。


    除夕這日,王潔瑜變得積極起來,拉著蘇正則貼對聯窗花,沾福字掛燈籠,忙得不亦樂乎。孫家二老任由他們折騰著。


    年夜飯是在家吃的,王潔瑜雖然坐在輪椅上,可貢獻不少。她人聰明,學什麽都快,哪怕用pad上的菜譜對著也能做出豐盛的家鄉菜。


    吃飯時她叫蘇正則給四人滿上酒,她端起來正要敬,誰知那孫家二老卻不約而同端著杯子擺在了遺像前,隨後蘇正則也端著酒過去,唯獨她沒有資格。


    王潔瑜的酒杯落了空,笑容和吉祥話都僵在了嘴邊。


    晚上守歲,二老依然如故,蘇正則也越發沉默。王潔瑜明明對著一屋子人,卻似乎活在一座墳墓裏,她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她早早回房睡了。


    睡夢裏也不安穩,那尊遺像無處不在地盯著她,一隻無形的手不斷扼住她的咽喉。再熬了一天,她堅決要回國,蘇正則不同意。


    她已經快要崩潰:“都已經過去了這麽久,人又不是我害死的,你們到底要陰陽怪氣到什麽時候?”


    蘇正則叫她小聲些:“他們隻是心裏難過,並不是針對你。”


    “那你呢?過去這麽久,你為什麽還是放不下?當初結婚也是你自己同意的,我沒有拿刀逼著你,你現在是打算一輩子跟我這樣耗下去嗎?我告訴你,不管有沒有孩子,我死都不會離婚的,就算死,我也要你給我陪葬。這是你們蘇家欠我們家的,欠我姑姑的。當年你不死乞白賴給我做表哥,我根本看都懶得看你一眼。”


    王潔瑜說完開著輪椅衝了出去,蘇正則沒有追出來。沒多久一輛出租車停在房前,王潔瑜在司機的幫助下上了車,可是她也不知道去哪,最後車子停在了超市前。


    付過車資,王潔瑜開著輪椅在超市前的廣場無所事事晃蕩著。


    不一會兒,她瞧見前不久前不久超市那個中國女人。馬路上車輛飛來飛去,那女人偏偏往一輛疾馳而來的快車走去。王潔瑜心都差點跳出來,她把輪椅速度開到最大,還沒來得及趕過去,那女人已被一個大個子拽倒一旁,王潔瑜忍不住抹了一把額頭上的虛汗。


    那女人反應過來竟然還氣急敗壞推開那大個子:“你攔著我幹什麽?你為什麽要攔著我?”


    那人聽不懂她的中國話,揚了揚眉毛,聳了聳肩,最後無所謂地走開去。


    王潔瑜開過去,拍拍她的肩膀,遞給她一遝紙巾:“你怎麽這麽傻!”


    女人抬頭望見她:“是你啊!”


    “你不是還有孩子嗎?要是真的出了事,孩子怎麽辦?”


    那女人苦笑道:“我買了保險,要是死了,就能把房子還給他了。”


    這時,蘇正則打來電話,王潔瑜關了機,把那女人請進了一旁的咖啡館。


    女人丈夫在加拿大有工作,當初為了移民掏空小半家底,後來買房被騙,已是山窮水盡。現在她找不到工作,孩子又小,老公養家辛苦,因為怨她還在外頭有了婚外情。她實在受不了這種冷暴力,抑鬱之下上街攔車尋死。


    王潔瑜勸她:“你在國內不是有工作嗎,為什麽不考慮回去?”


    “為了移民我們花光了積蓄,現在移民監沒滿,回去不僅什麽都落不到,還會被人笑話死。”


    “你命都不要了,還管誰笑話不笑話!”


    “你不懂……”


    “帶孩子回國吧,你這麽年輕,何必這樣消耗自己。老公沒了還可以再找一個,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不要拿生命做賭注,不值得!”


    二人聊了一陣,那女人情緒終於穩定下來,晚點王潔瑜打電話叫蘇正則來接她。對著那三人,王潔瑜照例早早回房睡覺,可是又做了個噩夢。


    省大教學樓上一個女人跳樓,屍體砸在她的腳邊,那人七竅流血,定睛一看正是裴櫻,警察說她是凶手,一輛車緊咬不放,待那車從她身上碾過去之前,她赫然發現司機正是蘇正則。伴隨一聲慘叫,王潔瑜駭然驚醒,瞪著漆黑的虛空,反應過來一切隻是一場夢,先是莫名笑了一陣,又開始哭起來。


    她抑製不住地設想,假若裴櫻真的死了,蘇正則會怎樣?廳內那副遺像在她腦海裏一閃而過,如果是真的,恐怕她和蘇正則這輩子就完了。


    她瞪著黑暗的虛空,不一會兒,這想法將她徹底逼瘋了。


    為什麽,明明就在眼前,可她好像永遠都得不到。


    求不得,求不得,原來這才是求不得。


    她跟侯丹說自己是輸得隻剩下一張籌碼的賭徒,已經沒有退路,回不去了。


    那個中國女人為了移民傾家蕩產,可是留在這裏為了一盒三文魚,在超市大庭廣眾之下哭成那個樣子,為了一所房子要去死,值得嗎?


    天未亮,王潔瑜便上網訂了回國的機票,翌日清晨,王潔瑜開著輪椅出門,懷裏抱著行李,預約的出租車已經到了門口。


    孫家二老叫醒蘇正則,他氣急敗壞追出去,那人已棄輪椅上了車,蘇正則敲敲車窗:“你幹什麽?”


    王潔瑜冷聲道:“回國。”


    “你給我下來。”


    “開車。”說著指使那司機開車。


    等蘇正則追到機場的時候,王潔瑜早已進了安檢。


    隔了一天,蘇正則才回家,王潔瑜並不在屋裏,蘇正則去王潔瑜的居處找她,她打開門波瀾不驚地望著他:“你走吧,別來找我了。”說完關上門。


    蘇正則卡住門縫:“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別無理取鬧。”


    王潔瑜淡然地望著他。


    那人原先舒朗的眉眼如今都是沉鬱,他還在使勁皺眉:“好吧,去巴黎是我不對,以後我注意。”


    “你走吧。”


    “你不願意待溫哥華,以後我不強迫你。”


    王潔瑜不做聲。


    “還有什麽,你說出來。” 他對她,隻有妥協,無盡的妥協,他不累,可她累了。


    王潔瑜肩膀瑟瑟發抖,眼淚毫無預兆落下:“你走吧,我求你走吧,我不要你了,我不想要你了。你不用再做什麽了,沒有用的,每次我看見你關心我,我就難受,你不關心我,我也難受。你跟我吵架我難受,你不跟我吵架我更難受。我想對你溫柔一點,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已經控製不住,我放了你,你也放了我吧,去巴黎或去溫哥華隨便你,我真的不想要你了,你讓我覺得惡心。”


    蘇正則根本不搭理她,她不肯住別墅,他就連同保姆一起搬了過來。王潔瑜撒潑砸東西叫他滾,他毫不理會,仍舊日□□她去做複建。


    過了沒幾天,蘇正則下班回家,王潔瑜不見蹤影,輪椅上留著一封簽過字的離婚協議。


    蘇正則打了一圈電話,連侯丹都問到了,那人指點他去機場。到了機場,陳巍托機場朋友查詢值機名單,蘇正則在機場四處搜尋。


    到了國際出發港的安檢門口,瞧見警戒線處拎著行李的窈窕女子,忽然停住了。


    那纖細身影似乎也有所感應,鬼使神差回過頭來,酸楚地瞧著他,明明諷刺得想笑,可是眼裏卻淚花閃動:“看到了,現在可以死心了。”


    陳巍後一步趕過來,驚異地盯著她完好的腿。


    蘇正則瞧了一會,掉頭就走,陳巍瞧了王潔瑜一眼,終是跟著蘇正則一道離開。


    剛走出大廳,侯丹發來短信:人找到了嗎?


    蘇正則沒回。


    王潔瑜看著那人背影消失在門口,忽然將行李扔在地上,捧著臉旁若無人地蹲下來嚎啕大哭。


    工作人員耐心地過來詢問:“小姐,有什麽可以幫助你的嗎?”


    行人和善道:“是丟了行李還是誤了航班?”


    傍晚的巴黎天空陰沉,寒風刺骨,街上行人稀少。


    才過完中國年,師姐她們都回了國,裴櫻是在丁騁家過的年,新年不久,丁騁又約她過來。竟然是一個中國畫廊被她那副《荒野》吸引,想要投資她,同她簽訂長約。她學業剛剛步入正軌,那副畫也是歪打正著,以後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創作出作品,婉言謝絕了。不過得到認同,小有雀躍。


    沒想到一年就這麽過去了。


    年前她與那個法國男孩攤牌,終於分手,所以又變成了一個人。師姐不在,小有孤獨,忽然有點想念張玉珊,也有些想念小虎,不知他現在在做什麽。也許再過一段時間,她就能鼓起勇氣與他聯係。


    回到家的時候,樓下鐵椅上一個人叫住她,裴櫻轉頭一看,臉上血色極速褪去。


    “你有什麽事?”


    “我們談談。”


    “我和你沒什麽可談的。”


    “難道你不好奇我來找你幹什麽?”


    裴櫻不理會,徑直朝樓道去。她們極為熟悉,可細數下來,這卻是第一次交流。


    “你不想知道蘇正則的消息?”


    裴櫻抬起下巴,冷硬道:“不想知道。”她隻願此生與他再無交集。


    “如果他死了呢?”


    裴櫻腳步停頓,眼眶裏淚水暴風雨一般,他死了,他怎麽會死。她明知不可能,可還是忍不住崩潰:“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們離婚了。”


    “你們離婚關我什麽事?”


    一個小時後,街角咖啡廳靠窗的位置上坐著兩個女人,其中一個女人從包裏翻出一隻戒指一個手鐲推到另一個女人跟前:“如果是為了你,我根本不會來,但這是我欠他的。”


    裴櫻望著那隻手鐲,眼裏水霧再起,她深吸一口氣,側頭瞧著窗外的天空,竭力忍耐。


    對麵的女人抓起包告辭。


    那人走了好久,裴櫻都沒再瞧桌上東西一眼,可那東西每一個細節紋理都那樣清晰。再次瞧見它,所有的甜蜜襲上心頭,所有的傷痛也隨之而來,想起那些過去,心痛得發顫。


    師姐返回巴黎的時候,給裴櫻帶了禮物,晚上留宿陪她,不小心翻出她抽屜的戒指和手鐲,愣了一下。


    裴櫻進來,也愣了一下。


    “他來找你了?”


    裴櫻心緒煩亂,幹脆把事情告訴了師姐。日子平緩度過,那東西一直收在她的抽屜裏,她暫時沒有回國行程。


    師姐問她:“真的不去找他?”


    她沒有回答。手機裏已經刪了他的電話號碼,可是深刻腦海裏的卻無論如何刪不掉,他的號碼,他看她的眼神,壞笑的嘴角,他穿白襯衫的樣子,他的霸道,他的溫柔,他在床上欺負她取悅她,他氣急敗壞,他小心翼翼,他的等待,他的決絕,還有在沙漠裏,冰天雪地她奔出去給他打電話。


    可是愛有多深,痛就有多烈。賣掉的房子,還給他的戒指,蘇格蘭的懸崖,郵箱裏淚流滿麵的臉還有他和王潔瑜的婚紗照。想起他,連呼吸都會疼。


    她不回國,不給他打電話,可是卻無法抑止自己的期待。她不分晝夜手機從不關機,下課回家,每個街區靠近的東方身影都令她心跳異常,上樓開門時總忍不住想回頭望。


    好些天後,師姐約她去酒吧見麵:“怎麽這麽憔悴?”


    她一聲不吭,一杯接一杯地喝悶酒,還沒醉酒被師姐搶走,又是大哭一場。


    師姐送她回去,臨別時說: “別耗著了,去找他吧。”


    她難過地說:“我們早就已經散了,回不去了。”


    死過千萬次的心,再次沉渣泛起。她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平息,又痛又恨,那樣委屈。


    而且,越來越委屈。


    “別折磨自己,去找他吧。”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愛他,想他,可是太痛。


    “男人最怕欠女人,他欠了你那麽多,怎麽還有臉來找你,不要等了,別讓自己後悔。”


    又過了將近月餘,裴櫻已經克服自己的焦慮,去上課時將手機留在家裏。可這天回來卻發現手機上幾十個未接電話,她捧著手機,淚水忍不住決堤。他明明就在電話那端,可她就是說服不了自己撥回去,胸口被堵著喘不上氣,心像是被人攥著一般疼。


    對麵中國留學生過來敲敲她的門,告訴她,樓下有人等她。她謝過那人,躲在窗簾縫隙後偷偷望著樓下。路邊小車旁一個風衣男子正在打電話,她手機屏幕亮起來,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號碼在閃爍。


    她如懷揣燙手山芋,怕接了,又怕掛了,小心安放書桌上。屏幕閃爍許久,她在一旁盯著,不想去接,可又擔心它會停,終於停止,她眼眶驀地紅了。


    她陪著手機安靜了一會,便又開始滿屋子狂躁地走來走去。她想下樓,可心裏實在太疼。


    又過了一會,手機屏幕才重新亮起來,她瞧了一陣,終於顫著手接了,她不說話,於是,那人也不敢說話。


    心在顫栗,眼淚無聲無息。


    過了許久,那人輕聲道:“不要哭。”


    裴櫻拿著手機顫巍巍地開了門,出了樓道。車旁男人看見她,收了手機,朝她走過來,才一步,裴櫻立刻後退,那男人忙住步,望著她的眼裏愧疚、心疼、擔憂,盛滿了各種情緒。


    裴櫻靠在牆上,痛楚瞧了他一陣,不一會兒無力地滑下去,雙手抱膝坐在地上,頭埋在膝蓋裏,瘦弱的肩膀瑟瑟發抖,哭得聲堵氣噎。


    蘇正則不知怎麽才能走近,心就這麽跟著她一顫一顫地疼。


    過去許久,蘇正則才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將她抱在懷裏,一直抱上了樓。她房門虛掩,蘇正則將她放在床上,從浴室裏擰了溫毛巾給她擦臉。


    師姐白天打了裴櫻好幾個電話無人接應,因她最近情緒不穩定,特意過來看她。敲敲門,沒想到開門的是個陌生男人,師姐已經隱約猜到他的身份,他把她讓進來。


    裴櫻因為見到他情緒崩潰,有人來,蘇正則放了心。他把住的酒店卡片、自己名片給了這位師姐,拜托她照顧裴櫻,又說自己訂了一周後南航回國的航班,這七天都會在巴黎。


    裴櫻平靜下來,沒有去找他,下課後多數時間都跟著同學泡在酒吧,醉生夢死,深夜歸家。


    那個人,那輛車,一直都沒再出現過。


    她卻從家裏翻出去年那人來巴黎停留兩天,她為他買的拖鞋和睡衣。那時她怕他太高床太小住不下,提議去住酒店,他卻不肯,說床小就必須緊緊抱在一起。曾經發誓與他此生再不交集,可原來她仍然任性地縱容他的痕跡如此囂張地存在著。她怕自己想起他,又怕自己忘了他,從最初的痛不欲生到漸漸平靜下來,她有了新的目標,有了新生活,他的痕跡漸漸淡去,她開始恐慌。法國男生很好,單純,熾熱,堅定,可是她好害怕,害怕他留下的東西越來越多,害怕那會鯨吞蘇正則的位置。她無法想象自己有一天和法國男生生兒育女,舉案齊眉,她不敢想象白頭時回憶起來,這隻是年少輕狂大夢一場。所以她選擇了與法國男生分手,她隻是固執地小心翼翼守護著心裏他的位置。


    現在他明明已經回來了,可她卻不敢靠近,總感覺失去他千百次。


    如果不是王潔瑜主動放棄,他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回來?


    七天後,師姐見她還沒有行動,查了南航的航班時刻表,提前到她住處找到她,她果然沒去上課也沒去機場。


    她又感冒了,憂鬱纏綿。


    師姐給她端來一杯開水:“去機場吧,現在去,還趕得上。”


    她紅著眼眶不語。


    “還在恨他?”


    “我不知道。”


    “不要再去介意他的決定,兩個人相遇就是為了讓對方人生更圓滿,一個人的問題,就該兩個人去承擔。你們經過了這麽多起起落落,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你。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是另一個你,你是另一個他。他放棄的時候,你痛苦的時候,他承受的不比你少,你們隻是在各自的世界裏受苦。他不因你的人生缺陷而輕視你,你不應為他的背負而嫌棄他,你們本就識於微時。如果當初做決定的是你,我相信他也會願意為你承受百般痛楚。你和程遠要結婚的時候,你誤會舅舅因他而死的時候,他沒有放棄你;張玉珊死的時候,你決定來法國的時候,他一直都站在你身邊。渡過這麽多風波起伏,你們早就已經融為一體,你痛他也不會好過,不要去恨一個你愛的人。”


    遇見他的時候,他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二世祖,她是出獄完畢的小村姑,他沒有因為她的牢獄輕視過她,沒有因為她高中肄業嫌棄過她,如果沒有那段過去,她不會是她,他也不會是他,可:“我不是恨他,我是害怕再失去他。”


    “世事難料,未來無可預知,五年前你能想到你現在在法國上學麽?將來每個人都會死,難道現在就不活了?重要的不是結果,是過程。唯有活在當下,好好的、努力的珍惜現在。去找他吧,別讓他走了。”


    沒多久,裴櫻披上大衣下樓去,剛出了樓道卻停住了。


    那個此刻應該在機場的人,卻在她樓下。裴櫻靠在牆上,眼眶濡滿淚水。


    蘇正則靠車門抽著煙,那?


    ?驕傲的人,目光遲疑:“你……是要去找我嗎?”


    裴櫻掩麵飲泣。


    蘇正則丟開煙蒂,小心翼翼地摟住他,裴櫻委屈推打他:“你不是去機場了嗎?”


    蘇正則承受著,聲音嘶啞:“我怕你會找我。”


    想起上次在機場,怎麽叫他都不肯出來相見,裴櫻嚎啕大哭:“我以為你已經走了。”蘇正則收緊手臂:“對不起。”


    幾日後,蘇正則回國處理公事,師姐送給她一本聖經,她看見裏麵一段文字: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隻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她高中時候因為顧懷恩承受百般委屈,曾經翻閱過這段文字,可那時候她不懂。


    現在,她終於懂了。


    《我在呢,你乖啦!》


    蘇正則在法國沒有待太長時間,由於他之前已經在巴黎逗留了七天,又陪了裴櫻兩天匆匆返回了國內。處理了一些緊急公務,將手上事務一應授權程遠全權代理,再飛了巴黎。


    裴櫻沒有去接他,他回來情緒也不見太大波動。兩人仍舊住在那間公寓裏,隻是換了個大房間。白天裴櫻匆匆去上課,晚上回來陪蘇正則吃飯,做完功課,兩人相擁而眠。


    蘇正則白天有時去天明駐巴黎辦公室視察,有時候在歐洲短期出差。對他的到來和離開,裴櫻一直很平靜,兩人都緘口不談過去,也不說將來。


    直到有天蘇正則翻出裴櫻衣櫃裏一件銀灰色的西裝,西裝口袋裏擱著一截小票,蘇正則怔愣了好久。反應過來,心裏翻江倒海,不是滋味。


    這天晚上,半夜裴櫻忽然驚醒過來,


    問她什麽都不肯說。


    翌日,裴櫻去上課時,他約了師姐會麵,


    過了一陣開始做噩夢。


    抱著衣服想了好久。


    每一次想著跟你遠隔天涯,就心如刀割。


    陪了她幾天,仍舊很難過,師姐說狀態一時很難調整過來


    之前去歐洲還差點跳下去。每天都在做噩夢。蘇正則總是說,我在我,我在


    裴櫻說自己好不起來了。每天都擔心他,抱著他


    想起機場裏麵離開自己。想起在省城根本不理會自己,想起送回去的那些東西


    想著那張報紙,想著王成福的死刑,每一件事都讓他離得她更遠了


    其實她早就已經失去他了,根本回不來的。


    蘇正則說我們結婚吧。裴櫻不做聲。蘇正則也不敢逼得太緊。


    裴櫻總是封閉自己,不敢投入地去愛。蘇正則不能待太久,也要離別。


    裴櫻總是不會想太多


    盡量維持自己的生活,床上都小心克製著自己


    不肯回國,蘇來救借著。蘇特別難過。這個人已經失去了嗎。抱在懷裏也感覺已經失去了。


    去找心理醫生,建議他生個孩子


    結果那天


    裴櫻那件衣服。裴櫻以為他跟別人生了孩子。電腦裏保存著他跟王婕妤的婚紗照。刪除了。盒子裏的戒指。他在的時候,她就依偎著他,但是絕對不談將來。也不談過去。封閉了。家裏放了很多治療抑鬱的藥物。說要結婚,在床上最親密的時候,也仍然是那種憂心忡忡。郵箱裏淚流滿麵的照片。辦公室裏焦躁的影子。本來以為一生都不可能了。


    紛亂的人群裏麵找不到蘇正則。


    不知道是不是起火了。


    封鎖了,我丈夫在裏麵,說到最後開始用中文大喊。


    忽然想起什麽,往樓上去。他是不是還在裏麵。


    裴櫻撲在他懷裏,你永遠都不許再走。


    蘇正則再度從國內返回法國時,歐洲的初春已經來臨。為了爭取團聚時間,他特地將手上所有事務都分給了程遠,由他全權代理,打著來發展法國項目的幌子,堂而皇之常駐了巴黎。


    兩人仍舊住在裴櫻的公寓裏,隻不過裴櫻換了一個大房間。裴櫻學業繁忙,其實也沒太多時間陪他。


    沒過幾日,裴櫻像是患上了腸胃炎,吃了就吐,吐也隻吐酸水。等裴櫻去上課後,蘇正則仔細一算,又給楊明慧打了個電話,瞬間有些高興。趁著裴櫻沒下課,借了朋友的車去買了些食材,回來拿著平板百度了幾張菜譜,邊學邊做。


    裴櫻下課回來時,她的公寓樓道已經被封鎖,樓下停著救護車,房子周圍彌漫著一股濃煙,兩個消防警察正在試圖疏散人口。裴櫻仔細一看,濃煙正是從自家窗口飄出來的。她心裏咯噔一聲響,拔腿往樓上去。消防警察抓住她,不許她上樓。


    裴櫻拚命掙紮,那警察隻是不讓她上去,不停勸說她危險。


    裴櫻眼淚都出來了:“放開我,我丈夫在裏麵,我丈夫在裏麵。”


    最後不知是不是那警察被她感動了,她竟然擺脫那人衝上了樓。


    家門洞開,廚房門口一個警察拿著滅火器往灶台上,往屋子裏一頓狂噴,整個廚房杯盤狼藉。蘇正則一身灰粉,臉上烏黑,瞧見她有些赧然,又有些無奈。


    裴櫻捂住嘴,頓時眼淚狂湧而出。


    “怎麽了?”蘇正則慌亂跑出來,想要抱她,又介意自己一身滅火器幹粉,有些手足無措。


    裴櫻毫不在乎撲他身上,揉他,打他,捶他:“你幹嘛啊?你沒事進廚房幹什麽啊?你為什麽要搞得家裏起火啊!你到底想幹嘛?”


    蘇正則甩甩灰塵,摟住她:“我給你做飯。”


    “誰讓你做飯了,誰讓你把他們搞來的,誰讓你做飯了?”


    蘇正則這才緊緊抱住她,下巴低著她的頭頂,柔聲道:“好了,好了,我沒事,我沒事,你乖,你最乖了。”


    裴櫻撲他懷裏,仍舊淚流不止。


    蘇正則靜靜地抱了她一陣,裴櫻才小聲道:“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每天都在做夢,我生怕哪天醒來,你就再也不見了。”


    蘇正則等了一會兒,才清清嗓子道:“我們回去結婚吧。”


    婚禮不在巴黎,也不在省城,而是選在了上牛村。


    蘇正則請村長安排,上春香園請了最好的大師傅,在上牛村開了十幾桌。開席前,帶了鮮花紙錢若幹上山祭拜張醫師,宣告二人成婚。回村後,兩人又感謝全村為張醫師喪事出錢出力。酒足飯飽後,王萬才來詢問這對新婚夫婦是否回鎮上。


    蘇正則道:“就在村裏住。”


    王萬才從善如流:“那我馬上叫人去村委活動室布置出來。”


    席散,蘇正則帶著裴櫻往山裏散步,爬上山腰後,蘇正則忽然興起說要在半山腰的棚屋裏“洞房”。棚屋內隻得木板桌木板床棕墊各一張,稻草若幹,無燈,無被,屋後水井一口。


    裴櫻想起兩人的第一次,滿臉通紅羞惱下山,蘇正則放任自流也不去追。裴櫻下到山腳還沒見那人,不放心,又折回去。棚屋內卻已不見他人影,裴櫻猶記得上回那隻狼,趁著太陽未下山,裏裏外外尋了一遍,一直走到水庫邊才聽見有人應答。


    水庫大堤上堆著疊衣物,蘇正則人從水裏鑽出來,頭一揚,水花往後甩去,喉結微動,水珠從遒勁平滑的肌肉上滑下去。


    裴櫻臉一紅,避開臉。


    蘇正則忽然往水下猛地一沉,驚叫:“啊,啊,好痛,抽筋了。”


    裴櫻大驚,慌忙衝進水裏,因不知水深,正試探,蘇正則伸手一撈,裴櫻便落入深水處。裴櫻不會水,腳踩不到底,拚命蹬踢撲打。蘇正則連連挨了好幾下,不由將她捉好:“好了,好了!”


    裴櫻掛回蘇正則胳膊上,這才撿回一絲安全感,正愣神,蘇正則忽然使壞又將她甩進水裏。


    裴櫻大驚,想要扶他,那人偏把她往水裏推,要笑不笑瞧她:“叫老公!”


    裴櫻心內懼慌,撲騰著,蘇正則偏不救她,含笑道:“叫不叫!”


    裴櫻哪還有力氣叫人,浮浮沉沉嗆了好幾口水,眼眶都紅了,蘇正則才趕忙摟住她,裴櫻氣苦推拒。蘇正則柔聲道:“好了,好了,我在呢,你乖啦。”


    裴櫻淚流不止,蘇正則拍著她的背心:“我隻是跟你開個玩笑,別怕。我們已經結婚了,全村人和你舅舅都知道,我們不會分開了,不會再分開了。”


    裴櫻仍舊哭。


    蘇正則低頭瞧了瞧她,裴櫻眼眶通紅,那人抬起她的下巴親上去。一邊親,一邊不滿足地上下其手,不多時把她衣物剝光扔上岸,裴櫻情緒終於被轉移。她在水中無法保持平衡,隻能緊緊抱住他的身子,任他為所欲為。蘇正則便按住她的腰,直奔主題。


    這麽荒郊野地,裴櫻臉紅氣喘壓抑著。


    不多時,蘇正則將她換個位置,從後頭貼著她的臉道:“你看山上是什麽?”


    暮色下,山腰上一人背著竹簍,正捉著物事對準棵樹暢快地方便著。


    蘇正則一把捂住她的眼睛,一邊喘氣一邊動作:“你怎麽什麽都愛看?”


    裴櫻大澹照蠐殖巧窖蠛鷚簧骸案陝錟兀


    那人這才注意到水下竟還藏了兩個人,慌慌張張,忙提褲子,撿柴刀,忽然又想起什麽,忙回頭一看。


    裴櫻立刻慌忙把臉栽進蘇正則懷裏。


    蘇正則心滿意足:“這麽主動?”


    婚後不久,裴櫻又回了法國。


    仍舊是蘇正則百忙之中抽空過去看她,卻沒想到,千裏迢迢飛過來,裴櫻為了導師畫展,每天都在徹夜趕工,根本沒空陪他。蘇正則隻好自己跑來畫室,裴櫻趕也趕不走,隻好由他。


    這日,蘇正則在她身後坐了半晌,裴櫻視若無睹。過了好半晌,裴櫻挽了挽頰邊碎發,直起脖子端詳幾眼畫板,忽然回頭湊蘇正則臉上輕吻一下,再繼續忙碌。蘇正則滿腔怨氣頓時消於無形,從椅背後空隙伸手摟住她,臉埋她肩頭深吸一口氣。


    不多時裴櫻的注意力又被畫板牽引住,等到半夜三更才想起身後的人來,回頭一瞧,那人已抱著椅背睡著了。這麽大個男人,情形很是滑稽,可裴櫻心中一動,有些酸楚。她小心扶他去休息的床上睡了,正給他蓋毯子,手卻被人扯住,那人撈她上床,禁錮住她手腳翻身裹住她繼續睡。裴櫻想起他方才抱椅子的模樣,泛起些許柔情,由著他抱了。


    這麽過了幾天,裴櫻沒有忙病,蘇正則反而陪發燒了。偏偏畫展開始,那人一天到晚不見人。裴櫻忙碌空隙,想著家中病患,上中國城買了食材回來匆匆做了些開胃小菜,粥熬得濃稠軟膩,琳琳朗朗擺滿一桌。


    臨走之前,裴櫻理虧,好聲好氣安撫他:“導師畫展實在太忙,自己在家先吃,乖啦。”


    蘇正則生悶氣:“哼!”


    結果裴櫻忙完回家,飯菜仍舊擱在桌上,紋絲未動,瞧他那有氣無力的樣子,裴櫻焦頭爛額:“生病不吃飯,你到底想幹嘛?”


    蘇正則乜一眼那碗粥:“我要吃水果粥!”


    病人最大,裴櫻耐著性子撿了幾樣水果,蘇正則跟進廚房,指著果盤道:“我要吃這裏麵沒有的。”


    裴櫻手一滯,恨不得將那盆水果扣他臉上。


    蘇正則沒好氣地瞧她,好似專等她發作。


    裴櫻搖搖頭,心想,罷了罷了,跟個吃藥的計較什麽。打電話叫超市重新送來幾樣水果,一一給蘇正則過目,蘇正則勉強斜眼瞧,哼一聲。


    裴櫻懶得理他,鍋已架起來。不多時,端出一碗粥重重頓在蘇正則麵前:“吃飯!”


    蘇正則正眼不瞧,盯著電視屏幕蠻橫道:“要喂!”


    裴櫻想著這人已一天未進水米耐著性子端起碗,深吸一口氣,用湯匙舀了,往他嘴邊送。


    蘇正則不肯張嘴,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電視屏幕:“用嘴喂!”


    “你……”


    蘇正則終於瞧了她一眼:“隨便你,反正你不喂,我不吃!”


    “不吃拉倒!”裴櫻將碗重重頓回去,氣不過,回了廚房。


    裴櫻在廚房裏收拾一番,偷眼去瞧,客廳歪在沙發上的人麵容清俊,輪廓分明,似是清減了不少。想起他這些年的遭際,能將他大爺的脾性慣回來,其實也不容易,終於不忍心,走出來端了粥吃一口,含著,湊過去。


    蘇正則瞧她一眼,裴櫻望著他,臉有些紅。


    蘇正則不動。


    裴櫻隻好紅著臉湊近他。


    蘇正則不理。


    裴櫻親在他唇上,他仍不張嘴。


    裴櫻憋不住,隻好將那粥吞了,再含了一口,送過去,依然沒反應。


    裴櫻已經有些生氣了,伸出舌頭,抵著他,試圖叩開他的唇。


    蘇正則終於張開嘴接了,順便將她舌頭也接過來,挺身按倒下去。等他吃完,裴櫻滿臉通紅,從他身下氣喘籲籲推開他:“你還沒吃飯。”


    端粥給他,蘇正則不肯張嘴,瞧了瞧她,要笑不笑地:“還要像剛才那樣!”


    裴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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