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村口井邊聚集了不少年輕人在洗衣,大家都是因為半坡的鉛鋅礦回來的,一群人七嘴八舌地交換著八卦,開著無傷大雅的玩笑。裴櫻默不作聲地躲在角落洗衣服,她和村裏人不熟,兼之害怕人們議論她坐過牢,平日都是擔了水在自家洗衣服,可經過昨日蘇正則那混賬的一吻,她對家中那混世魔王唯恐避之不及,這才跑到井邊來。


    年輕女人們嘻嘻哈哈打著水仗,一個女人被遠處田壟上的兩個人影吸引了視線:“和楊曉娟在田埂上說話的那個男人是誰?”


    有人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你昨天才回來,所以不認識,那就是住在張醫師家的那個男人,鉛鋅礦的負責人。”


    關於這個男人的事,村裏早已沸沸揚揚了,這俊逸挺拔的城裏男人在鄉下有如鶴立雞群,村裏大部分的女人們都借故在張醫師家門前路過時見過這男人,這男人平時也不出現在村裏,此時見他往這邊走來,眾人目光都如粘在他身上一般。


    那女人看著蘇正則的影子道:“哦,就是他啊,長得倒不錯!”


    另有人氣憤道:“楊曉娟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人家城裏大老板,能看上她,這麽巴巴地沒臉沒皮跑去勾引,不要臉!”


    “她在男人麵前向來很有一套的!”


    蘇正則拄著拐杖站在不遠處的田埂上,他腳已經好很多了,雖然手仍打著吊臂,可站在那兒說不出的氣宇軒昂。


    他麵前那個叫楊曉娟的女人不知為何滿臉通紅地低頭笑,蘇正則盯著她的臉也在笑,兩人都站在田埂上欲走還留。


    裴櫻將蘇正則的一件衣服搓得咬牙切齒。


    女人們調笑:“你們別裝了,這男人有錢又長得俊,你們有幾個不動心?要是勾引成功了,可就是鉛鋅礦的老板娘了,我們到時候去礦裏找個事做還得求著你們呢。”


    “去你的!”好幾塊肥皂朝那女人飛去。


    那女人撩了潑水回來,嘻嘻哈哈:“別說了,他過來了。”


    裴櫻回頭一瞥,蘇正則果然正朝這邊來,裴櫻不願意見他,提著那桶衣服,拎起洗衣的大澡盆,便往回走。


    楊曉娟伴著蘇正則,一路有說有笑,裴櫻拎著衣服風一樣掠過他們身邊,擦肩而過的時候,隻聽見蘇正則笑著說:“騙鬼吧你就,就你這小身板,還騎摩托車呢!”


    “我真會騎,你什麽時候到我家來,我騎給你看你就知道了,騙你是小狗!”


    蘇正則這時才發現裴櫻已經走了,他回身一看,忙一瘸一拐地追上去:“喂,裴櫻,走那麽快幹什麽,等等我啊。”


    他身後的楊曉娟滿臉失望地追問他:“噯,噯……”


    裴櫻拎著沉重的衣物,又抓隻大木盆,在狹窄的田埂上也走不太快,蘇正則費了點力氣追上她,隱約聽見她嘀咕了句:“狗改不了吃屎。”


    “說我什麽呢?”


    “沒什麽?”裴櫻不認賬。


    “我聽見你罵我了,怎麽了,吃醋了。”


    裴櫻不願與他多費口舌讓井邊那群女人看西洋景,加快腳步往家走,蘇正則這回真的追不上,齜牙咧嘴在後麵哎喲哎喲地叫喚:“走那麽快幹什麽,一大早的,我招你惹你了,還不準我和別的女人說話了!”


    裴櫻在屋頂晾衣服,風吹得晾衣繩上的襯衫撲到她臉上,一陣陌生又熟悉的味道撲麵而來,她捉住那襯衣一瞧,正是蘇正則昨天穿的襯衣。腦後的頭發突然被人拽了一下,來不及回頭,一股熟悉的溫熱的氣息立刻在她脖頸處吹拂著,那醇厚低沉的男聲貼在她耳邊:“下次再敢偷罵我,饒不了你!”


    那聲音離得如此近,噴出來的氣息貼著她脖子,熱熱的,她仿佛能感受到他身上傳達過來的溫度,聞到他的氣息,昨日的場景驀然回放,她隻覺得脖頸發燙,氣都喘不過來了。裴櫻遽然退後幾步,拉開與蘇正則的距離。


    被人避之不及,蘇正則有些尷尬,也忘了原本找她的目的,隻顧著在她身邊東看西看沒話找話:“你等下陪我去看看鉛鋅礦!”


    裴櫻恨不得離得他遠遠地:“你找別人陪你去吧。我沒空。”


    “小浩要上學,你舅舅又要出去看病,隻有你能陪我去啦。”


    “我也沒空!”裴櫻用力抻了一下手中的衣服,掛上去。


    “真生氣了?不就是親了你一下嗎,至於嗎?要是你覺得吃虧了就親回去,我絕不反抗。”


    “你別在這裏胡說八道。”裴櫻害怕舅舅聽見,且上牛村人嘴碎,要是被人聽見,不知道要怎麽傳呢。


    “你要是沒生氣,為什麽從昨天到現在一直都對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長得不醜,又有錢,多少女人都眼巴巴等著我去親呢,要知道,看不上我的錢的女人很多,看不上我的女人可真不多。”


    裴櫻本來不想搭理他,但是蘇正則越說越上癮,她不屑道:“你很了不起嗎?”


    蘇正則得意道:“那當然了不起。我長得帥,又有錢,珠寶鑽戒,名牌包包、衣服鞋子,車子房子我都可以給她們買,女人不就喜歡這些東西嗎?”


    “哼!”裴櫻不屑冷哼。


    蘇正則話鋒一轉:“有錢你舅舅也不用那麽辛苦,可以給小浩買自行車交學費上名校,你也不用嫁給陳老師,有錢可以解決你所有的問題。”


    蘇正則突然湊近她,臉幾乎要貼上她的臉:“我其實挺喜歡你的,你長得漂亮,身材又好。怎麽樣,要不要考慮考慮我,雖然我娶不了你,但給我做情人你也不虧,你想要什麽都可以跟我說。”


    裴櫻使勁去推開他,蘇正則卻不為所動,目不轉睛地看了半日,沒等到自己預想的效果,卻見她一副如臨大敵戒備模樣覺得好笑。


    裴櫻隻是淡定地白了他一眼,便拎著桶往樓下去。


    “不願意給我做情人,是不是還在想著那個顧懷恩啊?”


    這話成功阻止了裴櫻下樓的腳步。


    “顧懷恩挺不錯的,年紀輕輕已經是省醫的副主任醫生了,長得也不錯,要不是親眼所見,真看不出來你還有這麽個老情人。難怪你看不上那個陳老師,你就應該早點告訴張醫師嘛,省得他老給你往家裏亂攬男人。”


    “蘇正則,你再這樣瘋言瘋語,信不信我把你趕出去?” 裴櫻的眼睛簡直能噴出火來。


    “看看,還說和人家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了,提都不準我提,他到底把你怎麽了?”


    麵前的人心髒太過強大,裴櫻不可思議地望了他一眼,不再與他糾纏,噔噔跑下樓去。


    蘇正則不怕死地跟上去:“你別生氣,我這不也是出於一腔好意想要提醒你嘛?你聽我說,顧懷恩雖然條件不錯,可人真的太壞了。他那天不是跑來跟你表白口口聲聲想要照顧你,不讓你受委屈,可是他在省裏都有女朋友了,還是院長的女兒。他這種孑然一身,家裏沒什麽背景靠山的,和高官大戶結親是最好也最省力的辦法,你這位前男友挺聰明的,可惜人品太差,不要再惦記他了,都有女朋友了還老纏著你不放。別怪我沒提醒你啊,人家那個院長千金可是美國名校畢業……”


    裴櫻終於忍不住爆發:“我跟你說,顧懷恩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他要去娶什麽院長的女兒也不關我的事。”


    說完又風風火火幾個屋子跑進跑出,收拾出一大堆包裹丟在藥房門口,不是蘇正則的貼身衣物就是最近各色人物送來的補品禮物:“你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今天晚上你要是願意就去村長家住,不願意就去鎮上住,這些東西我幫你送到村長家去。”


    說著裴櫻抱著那堆物品往馬路那頭走,蘇正則在後麵一邊走一邊央求,等他追上裴櫻的時候,裴櫻和王萬才已經在院裏談過了,王萬才為難地看著蘇正則。


    裴櫻對他異常禮貌:“蘇董,我家條件不好,再加上老的老,小的小,剩我一個單身女人,實在不方便留您再住下去。我已經和王叔說過了,他會給您安排住的地方,您的東西我會再給您送過來的。”


    “裴姑娘,我說錯話了,我以後改還不行嗎?我絕不再惹你生氣。我傷還沒好呢,萬一傷口感染了,住在你家,有張醫師在,我才安心。”蘇正則低聲下氣道歉。


    “那你就到鎮上去,鎮衛生所有醫生。鎮長不是說要接你去市醫院嗎?”


    “我這不是沒辦法嗎,我現在負責上牛村的鉛鋅礦,股東們派我來了解本地情況,我拿著股東們的錢,必須要負責不是。住在鎮上,我又受了傷,交通不便,怎麽有住在村裏方便呢?”


    一提到鉛鋅礦,王萬才忙打圓場:“就是,就是,蘇董情況特殊,裴姑娘,你考慮考慮,考慮考慮。”


    蘇正則愛講究,平時衣服隻要沾一點灰塵就死都不肯穿,吃也挑剔得很,最重要的是那張可惡的嘴總是停不下來,裴櫻早就受夠了,堅決不同意:“不行,你愛住誰家住誰家,有事叫人來找我舅舅。”


    蘇正則張目結舌,沒想到裴櫻真的要趕他走,還想說幾句,一個人影衝進院內,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裴姑娘,裴姑娘,你舅舅在八街村給人看病,自己卻在回來的路上暈倒了,你還是趕緊跟我去看看吧。”


    裴櫻扶張醫師回家的時候,蘇正則又躺在藥房的躺椅上。裴櫻看了他一眼,蘇正則隻覺她目光晶瑩裏麵仿佛有些什麽,待他想要探尋時,她已扶著張醫師進了灶房。


    蘇正則跟著過來:“張醫師沒事吧?”


    裴櫻不做聲,張醫師道:“沒事,沒事,就是有點貧血。”


    晚上裴櫻也記不起趕蘇正則走,隨意做了幾個菜,蘇正則也不敢挑三揀四,跟著一起草草吃過晚飯,小浩已溜到二胖子家看動畫片,蘇正則老實地回到藥房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裴櫻坐在灶台前煎藥,張醫師坐在矮桌邊抽煙。


    屋裏沒有開燈,藥罐子下那微弱的火跳躍著,映在裴櫻臉上,張醫師就著火光卷著煙卷。裴櫻慢慢往灶裏添柴火,灶台上架著的是張醫師自己給自己開的中藥,藥香彌漫在整個屋子裏,兩人都沉默著。


    裴櫻輕聲道:“明天還是去市醫院檢查一下吧。”


    “有什麽好去的,我就是貧血,我自己是醫生我還不知道。”


    “我不放心,還是去市醫院檢查檢查,看看是什麽問題。”


    “不去了。現在家裏的錢,我算了一下,加櫃上的,總共大概還有一千多,過年前進藥都不夠,明年開春小浩還要交學費,雖然現在國家說免學費,但是雜七雜八加起來也得好幾百。市裏的醫院,隨隨便便好幾百就出去了,咱不花那個冤枉錢。”


    張家診所基本不賺錢,地裏長出來的也僅供糊口,小浩的學費還得靠每年養兩頭豬,小浩的父親又從不寄錢回家,這些裴櫻也知道:“我以前在牢裏存了點工資,加起來大概也有……”


    張醫師把煙卷往地上一扔,踩滅星火,堅決道:“都說不去了。藥可以了,把火滅了吧。”


    裴櫻熄了火,整個屋子頓時陷入黑暗,隻有灶膛裏那點微弱的火星在掙紮著,一閃一閃,映得裴櫻忽明忽暗。在這黑暗裏傳來裴櫻的聲音:“我可以出去打工。”


    “你去外麵能做什麽,你沒有文憑,又……年紀又這麽大了!”


    “我聽大宇說,鎮上有人回來招工,工地上現在緊缺小工,女人他們也要。勤快一點的女的,一個月也有拿四五千。”


    “胡鬧,你一個姑娘家怎麽能去工地幹活!別怪舅舅多事,陳老師是個老實人,你要是能跟了他,下半輩子安安穩穩的,我也就安心了。說來說去,都怪我當年不應該讓你姑姑把你領走,不然,也不會……”


    “你別說了,那時候舅媽得了癌症,家裏比現在還窮,我知道你也是沒有辦法,我從來沒有怪過你。錢的事情我會想辦法的,那個陳老師,以後叫他別來了,我不想嫁人。”


    張醫師脾氣執拗,到老了尤勝,裴櫻不願與他爭辯,起身去藥房。門外偷聽的蘇正則來不及轉移,拄著拐杖,硬著頭皮諂媚地對裴櫻笑:“落了點東西,取了東西我就去村長家住。”


    裴櫻卻沒說什麽,徑直掠過他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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