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頭鎮古塘橋頭三岔口處開著一家修車鋪,裴櫻正蹲在一捆自行車內胎前挑選。


    裴櫻的外甥今年到鎮上上初中,鎮上離家三十多裏地,家裏那輛舅舅留下的永久自行車車胎零件老化,她打算買點配件回去修修,好讓外甥上學有個車騎。


    修車鋪前大橋三岔口處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輛本地農用三輪車撞上了一輛黑色保時捷卡宴車尾。事故並不嚴重,隻是那掛在農用車頭的鐵絲將車尾劃了幾道口子,豁亮的口子在那嶄新的保時捷車尾看起來格外驚心動魄。


    農用車主是本地老大爺,操著一口方言手足無措,修車鋪老板見狀忙去當和事老,一邊給卡宴車主敬煙,一邊賠罪:“老板老板,這個老鄉年紀大了,眼睛不好使,您可千萬不要跟他一般見識。”


    卡宴車主大約三十來歲,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且穿著考究,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大約嫌車鋪老板煙不好,並不接煙,視察了一番便在數落老大爺不應該這樣開車。語氣和神情極為傲慢,老大爺便是不懂車,也明白眼前這車金貴,怕被訛詐,一個勁兒賠笑臉,賠不是,這副心酸的模樣任人看了都十分不忍。


    但是撞人理虧,到底是車鋪老板老練,建議道:“我去叫派出所來吧。”


    鎮上派出所就在橋頭另一邊,使人去通報,不一會兒便有個警察過來了。


    圍觀人群中,有人在外打拚過,頗有見識道:“這位大叔運氣不好咯,保時捷卡宴車,隻怕……有得賠了。”


    有人看不慣這男人的派頭,道:“有什麽了不起的,不就刮了幾道漆,看把人嚇得。”


    “幾道漆,你知道這是什麽車嗎,保時捷卡宴,一部一百多萬,還是新車,就算隨便蹭掉點漆恐怕也要幾千上萬……”


    有人打抱不平:“老人家又不是故意的,這麽貴,叫人家老人家賠,怎麽賠得起嘛!”


    “賠不起也得賠,唉。”


    說著說著便帶上了感情色彩,偏離方向,有人明顯帶著不滿:“有錢人嘛,越有錢,就越小氣,沒幾個好東西。”


    老大爺聽到這些急得都快哭了,裴櫻回望幾眼,這老大爺和舅舅年紀相當,心裏自然不好受。但她顧不上打抱不平,鎮上離家裏還有三十多裏地,又不通車,夠她走半天的了,她選好車胎付過錢,急急忙忙往回趕。


    通往上牛村的馬路沿著大水河修建,河兩岸有些田地,再延伸開去便是高高低低的山脈。附近村民們都經由這條路去往水頭鎮,逢趕集路上也有摩托車三輪車來往,但今天不是趕集日,此時路上除了裴櫻連半個人影都沒有,馬路兩旁的樹被太陽曬得都有些懨懨地。


    走了十多裏地,裴櫻坐在橋敦上略歇歇腳,打量著這二十年前生活過的地方,八歲之前她就住在這大山裏,一晃竟然過去了二十年。


    一輛小車駛到她腳邊停下來,車窗玻璃緩緩落下,露出一張英俊的臉龐: “姑娘,請問上牛村是往哪個方向走啊?”


    這正是方才的“百來萬”車子的主人,此時他英俊有禮,若是沒有“車禍”事件倒真讓人平添好感,可惜裴櫻麵前又浮現起方才那欲哭無淚的老大爺來。


    她望了望前方,她坐著歇腳的橋位於一個三岔口,橋右邊通往上牛村,左邊去往龍潭村,鬼使神差地她竟往左邊一指:“往這邊走。”


    男人微一頷首,微笑道謝,發動汽車往前開去,卷起灰塵混著尾氣噴了裴櫻一身,她終於忍住把那人叫住的想法。


    上牛村張醫師家位於河邊小橋旁,河對岸是一個商店,一座小橋連接了兩岸的馬路,這是通往村上的交通咽喉,張醫師家便朝著馬路開著一間小診所。診所大門朝馬路敞開,進門靠牆立著張巨大的藥架,藥架跟前擺著張一米多高的櫃台,櫃台上置著台老式的黑白電視機,此刻電視裏正放著京戲。


    沒有病人的時候,張醫師大多在對岸商店消磨時間,那兒人多熱鬧,村裏農閑的人們都喜歡三三兩兩湊在一起打牌聊天。此時他坐在診所洞開的門躺椅上,特意等候裴櫻多時,老遠就見她從馬路那頭走來,便對她招招手:“小陳老師一大早就來找你了,剛回去,你在路上有沒有碰見他?”


    小陳老師叫陳建州是鎮上初中的語文老師,水頭鎮就這一所中學,裏麵的老師十裏八鄉的大家都認識。自從陳建州在上牛村偶遇裴櫻後,他就每周末都借口來山裏替學生收藥材去鎮上賣給藥販子,每次一來,在張醫師家一待就是大半天。司馬昭之心全村皆知,隻是裴櫻一直都不喜歡陳建州,每每借故往外躲,這會兒顧左右而言他道:“我買了兩個輪胎,把家裏那自行車修修,還可以給小浩上學用。”


    張醫師早有心撮合:“自行車的事不用那麽著急,以後周末別老外跑,小陳老師一周難得來一次,今天又在家等了你大半天。”


    裴櫻悶頭不語。


    張醫師瞅她一眼:“我知道你心裏怎麽想,你已經二十八了,總要成家的。以你的相貌配陳老師確實是委屈了,要是當初你沒有……”張醫師忽然停了一停,仿佛回避什麽,想了想又下決心道:“要是沒有那檔子事,憑你這個相貌,也能挑到比陳老師好的。但是……”他悄悄看了看裴櫻的臉色,到底沒繼續說下去。


    裴櫻明白,她已經二十七了,在這窮鄉僻壤的水頭鎮,這個年紀未娶親的男人本來就少,再加上她坐過十年牢,陳老師若不嫌棄,她就應該趕緊抓住這個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而不應該嫌棄一個三十三歲高齡娶不上老婆的鄉村男教師。


    張醫師憐惜外甥女從小失去雙親,身世可憐,本也不想違她的意,長歎一聲說:“你姑姑來接了你,你又不肯跟她去,當年你父母死的時候,我也是想她家有錢能更好的培養你,才讓她把你領走,沒想到……唉!現在你既然不願去城裏你姑姑那兒,舅舅也絕不嫌棄你。隻是現在我老了,沒本事,身體還不好,小浩又太小,他爸不成器三五年不著家,現在一大家子著落在你身上。你一個年輕人,總不能被我們拖累一輩子,再拖下去,你年紀可就大了。”


    舅舅說的是實情,在這鄉下,靠她一個女人,上有老下有小,沒有個依靠,到底辛苦了些。可是她在牢裏待了十年,出來後既決定到這鄉下生活,便是沒打算再嫁人的。她暫時也不願去想這件事,總不會連現在這樣都過不下去吧: “你別想太多了,有什麽拖累不拖累的,我現在過得挺好的,我也不想嫁人。”


    張醫師歎口氣道:“你一個姑娘家家的,年紀越來越大,總是要找個依靠的。我明天就打電話叫那個畜生回來,我是他爹,小浩是他兒子,不管怎麽說也輪不到你來養,你還是好好想想自己的事,若是真不喜歡陳老師,我就托申華梅再幫你找找。”


    “舅舅,我都說了,我不想嫁人……我去修車了。”


    每次到這個話題,裴櫻和舅舅都話不投機,她知道舅舅是一片好心,亦不願與他爭辯,拎著輪胎便往裏屋去。


    半夜時分,幾個火把圍在張醫師家藥房門前的馬路上,堂屋門被人捶得砰砰響,村長的聲音火急火燎:“張醫師,張醫師,快開門,救人呐!”


    裴櫻睡眼惺忪披衣下樓,堂屋門早已被張醫師打開,昏暗的夜色下村長王萬才領著幾個男人抬著一個滿身是血的男人進來,那男人痛苦地□□著,王萬才說:“在大水溝翻了車,他暈倒在車裏,要不是大宇晚上去河裏打泥鰍,等到明天早晨,隻怕是血都要流光了。”


    裴櫻忙去將藥房櫃台前那張簡陋的病床騰出來,張醫師取來止血藥品繃帶示意眾人將傷員安置在床上,剛要去掀褲腿,還沒碰到,那人已疼得嗷嗷大叫。


    大宇說:“車頭都被撞得變形了,把他腿卡在裏麵,我檢查過了,除了大腿和左手其他地方都沒事,血都是沾上的。”


    褲子和血已經起凝,揭不下來,難怪一碰褲子就疼,張醫師道:“阿櫻,拿把剪刀來。”


    裴櫻把剪刀遞給舅舅,又取來毛巾替那男人擦幹臉上血跡,昏黃燈光下,躺著的赫然便是那位問路的“先生”,裴櫻心裏不由一沉。


    張醫師小心地剪開褲子,血肉模糊的小腿經過水泡,外翻的傷口肌肉泛白。張醫師一邊止血消炎一邊說:“傷口這麽深,不知道骨頭有沒有事,隻怕得馬上送鎮衛生所。”


    張醫師是個赤腳醫生,平時隻幫村民們看些頭疼腦熱,這樣重的傷他亦是無可奈何。村長王萬才又對那壯年道:“大宇,去叫你陳大叔,讓他把三輪車開出來。”


    一群人吵吵鬧鬧,不一會兒又把人給送走了。


    裴櫻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眼前不斷浮現起那男人痛苦□□的模樣。大水溝那段路坡陡彎急,曆來便是事故多發地點,這人要不是聽了她的指路去了龍潭村隻怕也撞不到大水溝裏去。


    一直到第二日上午十一點多王萬才和張醫師才回來,一輛麵包車直開到張醫師藥店門口,司機和村長他們合力把那男人抬下來,仍舊安置在張醫師藥房那張病床上,他醒來一會兒又昏睡過去了。


    張醫師說:“好家夥,不到一天花了一千多。”


    王萬才道:“幸好他運氣好,拍了片,腿上骨頭沒事,就是右手舟骨斷了,已經打了石膏固定,沒錢,就先帶回來了。好在你舅舅是醫師,暫時先放你們家裏照顧一下。裴姑娘,你舅舅昨天半宿沒睡,這人勞煩你先照料著,等他醒來就來叫我,司機師傅先跟我回家取路費。”


    裴櫻答應著,打水給張醫師洗漱,催著張醫師去睡了,給那男人稍微擦拭了下,收拾水盆毛巾去了灶房。


    張醫師家的灶房依舊是二十年前的農村擺設,靠窗用泥土壘著的兩眼柴火灶,大的灶眼用來煮豬食,小的用來做飯。另一邊牆邊擺著一張舊式桌,桌底下置著一口大水缸,角落裏還擺著一個破舊的櫥櫃收著破舊的鍋碗瓢盆,由於長年累月的煙熏火燎,一切都黑黢黢的。裴櫻十分麻利地淘米,生火,又拿了張醫師臨睡前開的中藥方子去櫃台抓藥。


    男人的病床就在櫃台對麵,不知什麽時候那男人已經醒了,他盯著櫃台前認真的人影嘶啞著聲音道:“是你救了我啊?”


    這聲音嚇了裴櫻一跳,她忙把頭往下一低:“是我們村的人發現的你。你渴不渴,我先去給你倒杯水。”


    到灶房倒了水,裴櫻怕被認出來,去商店叫小浩送去,便又專心在灶房忙活開了。


    家裏總共就一台電視機,放在藥房裏,因那男人受傷需要休息,難得的周末,小浩也隻好到對麵的商店去看電視。


    不一會兒飯好了,她將藥材用清水細細洗了,盛在藥罐裏。


    隔壁傳來男人的聲音:“你是不是昨天給我指路的那個姑娘?”


    她有點兒心虛,不敢回答,灶眼太大藥罐放不下,她用鐵鉗仔細架好罐子,小心翼翼往底下添柴火。


    突然隔壁屋裏傳來“砰”的一聲悶響,驚得裴櫻手一抖,藥罐一斜,“嗤”的一聲,火苗被湮滅,藥渣傾了大半,那男人慘叫一聲。


    裴櫻手忙腳亂收拾好藥渣,問了聲:“你沒事吧?”等了一等,隔壁屋依舊沒動靜,她到底忍不住進了藥房。


    那男人躺在病床腳下,不知他怎麽摔下來,此刻正趴著身子一動不動,像是暈過去了。


    她擔心地問道:“噯,你沒事吧?”


    地上的身影沒有反應,裴櫻蹲下去查看,那男人才有氣無力地哼唧了一句:“哎唷。”不過卻連聲音都在顫抖。


    裴櫻拍拍他的肩膀:“還能動嗎,我扶你起來。”


    那男人塊頭實在太大,裴櫻又怕扯著他傷口,費了好大力氣,也隻是將他翻了個身,那男人已經痛得叫喚不止。裴櫻隻好搬過大門前的椅子來,一彎腰鑽進那男人的臂彎,自己往椅子上借力一按,硬生生將他半背半扛的撐了起來。好半天那男人摸索著床沿,將屁股靠在被子上勉強算坐定,裴櫻卻不小心踢到方才的椅腳,身形一歪就往前跪下去,一瞬間一種熱熱的男性氣息直逼她麵門而來,等她反應過來才發現她的臉緊緊貼著那男人的下身,他被撞得“啊”了一聲,裴櫻的臉刷地紅了。


    撞在這樣尷尬的部位,裴櫻窘得恨不得能有個地洞讓她鑽進去。然而在她還沒有找到地洞之前,那個部位居然硬起來,饒是裴櫻未經人事,也知道這是什麽反應,羞得她滿臉通紅。她手忙腳亂要爬起來,手又無處借力,硬生生在那男人的大腿上摸了幾下,大概又是觸傷口,那男人痛得嗷嗷叫,裴櫻臉上紅得仿似要起火。


    他已顧不上鑽心透骨的疼痛,老二在這時竟有了反應,他滿臉通紅。屋子瞬間安靜下來,這種彼此心知肚明的安靜讓裴櫻格外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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