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很暗,炭火依舊斑駁燃燒著,不疾不徐,漸漸向空氣中充斥略微刺鼻的氣體,麻痹著神經。


    蘇妄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依然坐在原地,半分未移,膝上放著腰刀,平凡而不顯眼,便如他雙眼一樣,安定卻平常。


    他緩緩轉身,看向屋內的眾生諸相,樂天的憤怒、莊泉的痛苦、陸餘華的不甘,當然不能忘了耶律飛燕愈發的激昂。


    時間過去的不算太久,他有這樣的直覺,但眾人都接受了一次心靈的拷問,有人升華,有人卻沉淪了下去。


    他的目光忽然一閃,仿若初升的太陽,迷蒙中似有一線白光穿破黑夜,照耀世間,但聞鏗鏘刀鳴,未見蘇妄動作,屋內又靜了下來。


    蘇妄似乎動了,又似乎沒動,卻有幾縷刀光在白光沉寂的刹那飛入了樂天等人的精神世界,他們漸漸停止了掙紮,臉色舒緩下來,呼吸平穩,竟然打起了輕微的鼾聲。


    他們,睡著了!


    因為,在剛才的掙紮中,他們也流失了少量的精氣,身體本能地陷入休眠之中。


    精氣神乃人體三寶,三元一炁,一體共生,樂天等人雖是精神受損,精氣卻在不斷填補神的損失中流失。


    唯有耶律飛燕驀然睜開雙眸,烏黑的眼睛仿佛兩顆晨星,熠熠生彩,甚是美麗。


    過了好一會,耶律飛燕才從將這次感悟消化完畢,臉色一紅,微微斂禮道:“多謝蘇捕頭!”


    她道謝,那是因為她又被蘇妄救了一回,雖然這次的凶險並不足以要了她的命,但這個女子還是存了感激之情。


    定了定神,耶律飛燕仔細感應著,迷茫地看了看左右,問道:“蘇捕頭可尋到端倪?”


    周圍很平靜,平靜的他們能彼此聽到對方的呼吸聲,耶律飛燕的臉頰又紅了紅。


    如非樂天三人的確遭了襲擊,還在沉睡中,隻怕她也要把剛才當做了錯覺。


    “姑娘可敢隨某家進去?”蘇妄忽然笑了起來,發自於內心,在這昏暗卻略顯陰深的地下室,格外的和煦。


    他一直在觀察耶律飛燕,不是男女私情的非分之想,而是欣賞她的從容,她的沉著,她的聰慧。


    便如學者總是期待新人進入與他們相關的學術領域,激發思想的火花,促進學術的進步,蘇妄此時也有著類似的心態,期待這個女子能順利成長起來,帶著她的堅持,為江湖注入新的活力。


    而他,也好借力揚帆。


    “有何不敢?”耶律飛燕眼神一瞪,俏目帶上一絲不愉,好似不滿蘇妄小瞧了她,難得顯露了倔強的另一麵。


    他們的關係又近了幾分。


    “蘇某失禮了!”蘇妄鄭重一拜,禮全卻不顯得生疏。


    斂屍房的裏屋很詭異,也很安靜。這也難怪,無論如何,當一堆屍體湊到一起的時候,安靜則是一定的,莫不是還要要求他們熱鬧不成?


    怕是當他們真的熱鬧起來,你又要求他們安靜了。


    屋子其實並不大,這一點蘇妄在中午來的時候就看過,也心知肚明。


    然而,在這接近陰氣最重的子時,大小的定義就有些模糊不清了,一層若有若無的煙幕附著在四壁,好像開啟了通往另一界的通道,吸引著活人走進去。


    棉簾輕輕地放下,隔絕了裏外兩屋,也分隔了兩個世界,那一邊還是人間,這一邊已是鬼土。


    雖然持著燈籠,卻感受不到熱量,宛若物理規則已被改變——火,就應該是冰涼的。


    “哼哼!”左右打量了一番,蘇妄輕笑了起來:“不知姑娘怕不怕鬼?”


    “鬼自然是怕的。”耶律飛燕掩著小口,做出驚恐狀,下一刻卻再也裝不下去,噗呲一聲笑了出來,道:“但裝神弄鬼人家是不怕的。”


    蘇妄露出好奇的眼神,真誠請教道:“這其中有什麽區別麽?”


    耶律飛燕果然是一名好好先生,滿足了蘇妄的好奇心,一板正經道:“鬼是不用嚇人的,因為,不用嚇人就會怕;裝鬼是要嚇人的,因為,不嚇人就不怕。”


    這段好似繞口令一般的話聽得蘇妄連連頷首,深以為然:“蘇某聽懂了,多謝姑娘。”


    耶律飛燕答道:“這倒不用呢,就怕裝鬼的人不懂裝懂,蘇捕頭不若教教他?”


    “卻是蘇某的榮幸!”蘇妄輕輕將手上的燈籠放在一具棺木上,轉了轉腰刀,道:“但是蘇某的手段有些粗暴,姑娘還請勿怪。”


    話音未落,附著在四壁上的煙幕忽然撲了過來,來得那般突然,兩人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包了進去,好像蓋了一床一百二十斤的被子,咿嗚聲和扭動瞬間就停了下來。


    “嘿嘿,還以為你們多麽厲害呢!”陰測測的聲音輕忽忽地飄來,就像是吹來的一陣陰風,帶著三分得意,六分惡毒,藏著一分虛弱。


    看來,剛才那招並不是沒有代價的。


    “蘇捕頭,不知這是真鬼,還是假鬼?”


    不知何時,門口又多了兩人,持著燈籠,靜靜地站著,就像他們一直站在那裏似的,赫然又是一對蘇妄和耶律飛燕。


    耶律姑娘感覺臉上燙得厲害,就像是一個爛熟的桃子,好像已承受不住,不自覺地開了口,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可惜,這般嬌豔欲滴,芳香誘人的美景卻被屋內昏暗的光線給遮掩了,實叫人遺憾。


    原來,剛才蘇妄在放下燈籠的瞬間,就拉著她的衣袖後退,並以自身的真力護持,在極速爆退中護住了她的周全。


    對耶律飛燕而言,被蘇妄的真力護住,與被他抱住並無區別。


    蘇妄仔細看著兩團應該包裹著“他們”的煙幕化作虛無,淡淡地說道:“半人半鬼!”


    “哦,怎麽說?”


    死了就是鬼,沒死就是人,耶律飛燕隻知有將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卻不知何謂半人半鬼。


    屋內又安靜了下來,就連剛才忽然發聲的聲音也不知躲到了哪裏,又是否在聽著他們的對話。


    “肉身已亡,精神未死,精氣斷源,神無所依,這便是半人半鬼。”蘇妄輕輕說著,不僅解釋了半人半鬼的意思,更道出了那裝神弄鬼之輩的手段。


    正因為神無所依,為避免煙消魂散,他才要從外界獲得補充,才需要吸收他人的精神,才有眾捕快接二連三出現了精氣流失症狀的情況。


    其實謎底已經揭曉,凶手隻能是——何化成,他,根本是沒死透,也可以稱是死而未僵,還殘留著些許魂魄精神。


    也隻有這樣才能解釋何化成的屍體是如何保存完好的,他一直在溫養自己的肉身,並修複著傷勢,以圖“死”而複活。


    這般境界極其玄妙,至少蘇妄未有聽過類似的功法,以他的判斷,何化成的肉身也僅是洞微見徹罷了。


    可憐陳全以何化之屍煉兵,未必知道其中藏著一個半人半鬼的存在,就算讓煉屍成功,也可能隨時遭受反噬。


    說來,反倒是蘇妄救了他一命。


    蘇妄對著擺放何化成的屍體的薄棺,道:“何捕頭,你倒是藏得好嚴!”


    “嘿,再嚴還不是被你這個毛頭小子拆破,老夫可沒什麽好驕傲的。”何化成的聲音空洞縹緲,卻不是從棺材裏傳出的,像是在誇讚蘇妄,又像是在諷刺。


    他的精神並沒依附在肉身上,而是躲在外邊,並以此要挾。


    但蘇妄笑了,耶律飛燕也笑了起來,他們已然看穿了何化成的色厲內茬。


    雖然不知何化成離體是否有時限的問題,但他定然無法離開太遠,否則何化成隻怕早已奪舍重生。


    “小子,不如你們放過老夫,老夫將這門奇功傳授給你如何?”仿佛知道底牌被看破,何化成不疾不徐地說道,充滿了誘惑的意味。


    “果真?”蘇妄摸著下巴,好似心動了。


    世人誰不怕死,蘇妄亦不例外,若得何化成之奇功不異於擁有了另一條性命,但他表情卻充滿了玩味。


    就好像,是在逗著何化成玩呢。


    耶律飛燕按下忽然生出的煩躁之感,展顏一笑,道:“聽聞蒙元有一門秘法,名變天擊地,可使精神離體而擊,乃不世的玄妙奇功,不是何捕頭可否為我解惑,你這門功法與變天擊地可有區別?”


    “哦,竟有這樣的事,這樣蘇某好像還真不能答應你呢!”蘇妄好像又找到了一個借口,斬釘截鐵道,那樣子,就像終於下了決心似的,臉上帶著幾分不舍與解脫,但眼中的揶揄幾乎要溢出來似的,甚是可惡。


    不提一旁偷笑的耶律飛燕,方才幾乎信了蘇妄的何化成,此時更是恨得咬咬切齒,若非還知道自己沒牙齒,隻怕要撲上來咬幾口。


    “嘿嘿!”一聲冷笑之後,何化成再無聲息,藏於虛無,好似還有著什麽依仗。


    耶律飛燕此時已篤定何化成故弄玄虛,不想拖延下去,一個箭步便躍了出去,直取何化成的棺木。


    隻見劍影一閃,一溜似火若花的劍光穿破黑暗,好似燃燒的飛花,以火相連,在火焰中追逐最後的芬芳,並有淡淡而執著的劍意升起,如火中的飛花,雖在消逝,卻依然執著。


    好個耶律飛燕,竟已觸摸到通玄入照的境界。


    “小心!”


    但在這時,一道煙幕猛地席卷而上,從地麵鑽出,穿過她的身體,如同遭了雷轟,耶律飛燕猝然停在半空,瞬間癱軟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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