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俊開門送客,席上眾人雖然語言非非,可也不好明說。隻得望著劉金剛暗生悶氣。宴席之上倒是愈發多了幾分敢怒不敢言的意味。


    費俊眼觀鼻,鼻觀心,對各人異議也不多加針砭,始終露出了然笑容,看著眾人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眼見屋內圍觀眾人還未撤出,男人邁著不大不小的步伐,一人緩緩踱步到了屋門之前,用意不言自喻。


    張師爺打著酒嗝,被隨門而入的冷風一吹,有些似是而非的心事此時浮現在心中倒是愈發的明確。眼見知縣大人有意偏袒這個不知來曆的漢子,張師爺心中也滿是躊躇。既怕得罪這個男人,更怕得罪看不清態度的知縣大人。可躊躇歸躊躇,有些該說不該說的話是無論如何也要吐出的。不然,以後在這祈安縣內,本地胥吏在這個不知來路的漢子麵前還要矮上一截,無論如何都有些說不過去。


    男人思前想後,眼睛亂轉。等到屋中人起身告辭大半之後,他終究還是踏出了一步,望著那個落魄的江湖俠士寒聲道:“在下和先生不同!”


    男人義正言辭,擲地有聲。


    話語吐出之時,還兀自打著酒嗝。但是此時當著眾多同僚走出這堪稱艱難的一步,也足以說明男人心誌的堅定。他搖晃著腦袋,迷蒙的雙眼倚在門扉之旁,搖頭晃腦道:“我早年也曾去過江北,也看過那邊的大好山河風光。雖然略有心得,在先生麵前也不敢多加置喙。隻是在下覺得一縣之內尚有許多恩怨不斷,更遑論州郡之中。先生既然力能斷木,可知神勇。可廟堂之上,金殿之中,木椽千萬,擰成一股,又豈是先生一人可以撼動。”他陰惻一笑,又往屋外挪了少許距離。等到快要沒入黑暗中時,他又靈活的轉過身來,對著費俊道:“大人,屬下今天身體不適,先行告退!”


    話語說完,張師爺高大的身軀已然隱匿在了夜色之中,哪還有聲音傳出。


    費俊不急不徐,也不出言阻攔,而是在張師爺高大的身軀消失在暮色之後,看著身後還未離去的眾人笑道:“怎麽?諸位還有話要說不成?”


    費俊眼神冷冽,悄然間多了幾分生疏,望著張師爺逐漸遠去的身影,男人再度拱手相送。


    可先前與劉金剛爭執眾人猶然不解心中憤懣。主簙老者再度走出,朗聲道:“地分南北,人有老幼。南南北北,北北南南,水土不同,人風不同。俠士上不能舉手匡扶社稷傾危,下不能偃武修文。老朽不知,先生歸此有何裨益。”


    老頭冷哼一聲,頭也不回的走到了屋外。


    費俊沉聲不言,似在心中衡量利弊。等到屋內氣氛再度轉冷,又出現僵持之時,費俊當即冷下臉來,寒聲道:“本大人今天擺酒設宴可不是讓你等來此明爭暗鬥。而是為劉先生接風洗塵,讓諸位增進同僚之誼。今天諸位不體本大人用意,久坐於此也無甚裨益,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吧!”


    知縣大人直接轉身掰開兩扇隻開了半扇的屋門,往後退卻少許,看著猶帶氣憤的眾人接踵而過。


    “劉某謝過大人。”劉金剛咧嘴一笑,躬身告辭。


    “劉兄,陋室雖小,也有百般滋味。以後還望劉兄能夠多多海涵。”費俊挺身微笑,看著劉金剛高大的背影逐漸消失在了漆漆夜色之中。


    宴席已散,自然不會添酒回燈。男人邁著大步重新坐到正中,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水。


    “張兄,你覺得此人如何?”費俊拿起那隻精致的酒杯,遞給了站在身後始終不發一言的男人。


    男人咧嘴一笑,伸指蘸上少許酒水,在桌上寫了短短六字。


    費俊得意邁步走出屋門,隻道痛快。


    ……


    和尚潛入深水,看著女子俯身貼近少年,當即心中大叫不妙。可遠水解不了近渴,自己身在幾尺之遙,看著滿團紅絲在眼前飄舞升騰。隻得在不激怒女子的情況之下,對著少年所在方位緩緩接近而來。


    紅衣女子恍若未覺,不理不問,她依舊保持俯身姿態不變,貼著少年小臉,沉湎其中,已然完全忘記了自我。


    “嵩兒,娘終於抱緊你了。這些年,你可知娘有多想你。”女子搖起大袖,瞧著少年的目光滿是溫情脈脈。


    和尚悄步接近,摸著後麵的小道不知不覺站到了女子身後。


    “一別多年,施主還是容貌依舊,倒讓老僧有些顧影自慚。”和尚輕聲一笑,不在繼續接近女子,而是站在遠處瞧著女子未曾有絲毫改變的容貌挪不開目光。


    他不禁想著那時與她出遇之時,她的芳華絕代,長袖善舞。及至如今的形貌未變而心力衰,兩種儀容姿態霎時間在心中重疊於一處,和尚酸澀一笑,淚水磅礴如雨。


    “你是?”她神色痛苦,抱起腦袋走到一旁。她張開大紅的長袍將少年死死包裹一團,驚慌的打量著不斷接近的和尚。


    就如同有一件稀世珍寶已被納入懷中,外人無論如何都不能有任何的覬覦。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女子抱住少年,看著和尚既不退後也不接近。死命抓住少年的她如同抓緊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臉上既有艱酸浮現,又有苦澀難言。


    她青絲招搖,隨波而流。此時的她還哪有所謂的森森妖氣,完全如人間尋常父母一樣,抱子愛子更憐子。


    “何苦”


    老僧臉色驟然一變,耳垂低落,閉目誦經言法華,隻有慈悲態,哪剩金剛狀。


    “增輝,和尚與你師徒十數載,既然不能助你打破牢籠悟一空,那麽師父今日舍身說法,助施主逃脫苦海,也為一大功德。”老僧嗬嗬一笑,五指使勁抹過臉龐,隻見一陣金光湧起,層層河水竟然被分成兩邊,露出了一條直達外界的康莊大道出來。


    黑雲淒厲的天幕之上,陡然浮現萬丈金光,好似佛陀現身說法,大誦無量。


    “師父!”劉增輝使勁跳起身來,望著麵前陡然浮現的異相,悲痛欲絕。


    ……


    趙晴柔走到少年的屋外,隻是來回走動卻並不敲門。等到來回走過十餘遍,小姑娘才鼓起勇氣,咽了口口水,抬手敲門。


    咚咚咚咚,少女接連叩過門扉四下,才紅著小臉轉過身子,瞧著眼前的漆漆夜色等待著主人開門。


    小姑娘等過許久,屋中還是靜謐如常,不曾傳出絲毫的聲響。等到天光漸曉,蹲在屋外的趙晴柔滿臉的倦容之後,她才打著哈欠怒踹了房門一下。


    回答自然是不曾有的!


    “李知宇”小姑娘怒氣難消,雙手叉著纖細的腰肢,俏生生的瞧著那扇即將為她打開的房門。


    殊不料叩門許久仍無回音。


    “李知宇,在這樣我就生氣了。”小姑娘鼓起腮幫,再次用力踹了一下房門。


    可臥榻之上的情形還是如同她初次進門一樣,那人沉默依舊,甚至有些無動於衷。好像對屋外拜訪之人完全提不起絲毫的興趣,以至於來客拜訪許久仍無回聲傳來。


    “李知宇!”少女嬌嬌切切又怒氣勃發,拖延到了這個時候實在是讓她有些無名火起。等到進無可進之後,小姑娘或許覺得自己誠心認錯而毫無回報,惱怒羞憤相加的她直接破門而入,瞅準臥榻一腳落下。


    屋內陡響一陣驚雷。


    “我看你理不理我。”小姑娘得意一笑,隨即又變得有些驚慌失措。她快速探頭望過四周,可除了自己已經深藏在夜色中的身影哪還有其他絲毫。


    “這怎麽會……”少女踉蹌後退,不知不覺間撞向了屋門。


    窗外,陡然下起漂泊大雨,滴上了繞折無盡的窗台花樓,濺在了拖遝在地花草長簾。


    ……


    河水之上,陡然驚起驚濤駭浪無數,一條大道平分兩端,兩旁河水直直向著堤岸卷來。六神慌亂無主的劉增輝一時忘了躲閃挪騰,任由冰冷的河水拍在泥跡斑斑的僧衣之上,低頭懺悔。


    劉增輝相思難忘,愁緒入腸。低頭抱著膝蓋,身孤影吊,悵然難返。


    少年早在老僧誦起佛法經文之時,便已經被水波卷起,此時的他自然也隨著那仿佛無盡的水波飄起身子,流過了波濤起伏,流過了岸閣樓台,流向了那個一臉淚水的男人。


    “師父!”


    劉增輝埋頭水中,壓低腰部而不起。好像想讓這仿佛無盡的水波洗清自己身懷的罪孽。


    可短短不過一瞬,滿臉痛苦的和尚便又抬起頭來,吐下了大串的水珠。


    “師父,增輝無能,增輝無用。增輝真是廢人!”男人抬頭嘔水,臉上一時間慚愧自責羞憤皆有。


    少年隨著冰冷的水波漂浮,和男人所在的方位自然是愈行愈近。


    水波湧起,少年孱弱的身軀自然也隨著湧起的水波對著和尚逐漸接近。


    男人傷感愁思,一時不能自已。等到淚水噙滿了雙眼,男人抬袖拭淚之時才看到了隨波而流的少年。


    “這是?”他一時之間有些摸不著頭腦,哽咽著托起了少年。


    “師父!”和尚挪到安全地界,望著麵前許少出現的水波狂卷,仍舊難以挪動步伐,他依舊癡癡呆呆的望著麵前的荒流,心中滿是琢磨不定。


    明明知道師父已抱著必死之念舍身說法,如此久久苦等也不過是給了自己一個無處安放的借口。可心中執著還是告訴著他,要等到師父安然歸來,要等到天光大亮,霞光萬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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