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長袖雪腕,攪動萬千層雲起伏不定。少年身疲力竭,氣息衰弱,迷糊之中早已鬆開了緊抓根節的手指,被黑水暗潮卷到了離此間百米之遙的地界。


    他昏昏沉沉,雙眼迷離,瞧著四周迷蒙光景,眼中所呈現的一切倒是愈發瞧不真切,若不是胸口肩膀等被撞擊之處有如火灼,刻骨的疼痛在心中提醒,恐怕少年依舊覺得自己身在夢幻之中,先前遭遇有如大夢。


    “先生啊,知宇事到如今才明白這世間奇詭之觀,雖在險遠,可也不是我等常人可求。”少年輕聲細語,氣息衰弱已到極致。


    高岸之上,打坐誦經的和尚雙眼淌淚,麵目全非。若不是身後不知何時浮起的霞光璀璨,恐怕在外人眼中所望見的又是另外一幅淒慘的陰森畫麵。


    “來時形單影吊,走時也當孑然一身,如此才不負這些年山川之閱,世間所學。隻是這些年來,雖然走過山河風光無數,可和尚我依然覺得少了些什麽。現在大夢成空,和尚才知道原來少的那樣東西是你。”劉增輝雙目淌淚,手足下垂,正經打坐的身法已經鬆懈下來。若不是時而刮拂得冷風吹在臉上,恐怕和尚早已支撐不住,跌落在了大河之上。


    “和尚我終究不得正果!不得正果啊!”


    靈明寺內,正中矗立的那座巍峨寶殿之上整整齊齊的端坐著一百零八名高僧身披斑斕袈裟的和尚。隻是此時,和尚們的排列雖然看著依舊完整,但滿室的珠光佛龕已不複紫氣東來的璀璨景象,而是空有其彩,少有威莊。


    忽然間,端坐說法的高僧還未屏息斂神,就已齊齊倒下,隻餘下一陣氣喘。


    若是此時有人推門而入,便會看到那些披著華美袈裟的和尚一個個橫臥直躺,塵埃滿蓋,七葷八素的模樣哪還有絲毫高僧大德的姿態。


    “想不到這妖孽修為竟然恐怖到了這般地界,若不是我等佛法高深,恐怕早已化作一堆白骨!”長眉及胸的老僧輕聲一歎,幾乎眯成一條細縫的眼中猶然可見幾分竊喜。


    “師兄,那是當然。我靈明寺怎麽說也有百年氣運加身。哪是一個區區妖魔便可逞能之地。”胸前掛著一條長絛的和尚摸著光禿禿的腦袋,斜眼打量著四周的僧人,似在暗暗比較各自修為。


    長眉和尚見有人搭話,眉目上揚,正要旁觀而看威德。可還未轉身,那人竊喜的目光早已望來,二人卻是目光直撞,隱隱可見火花。隨即和尚訝異的目光又轉平靜,再不複絲毫。


    左右其他四處的僧人大抵也是如此光景,或有極少數修為高深的和尚秉息凝神之下這才沒有倒下已然羸弱的身姿。隻不過大聲喘息的起伏胸膛也足以說明心中那份深藏的疲憊不堪是何等的強烈。


    “增輝,事了成空。”老和尚不何時來到了河岸之前,他望著麵前那個消瘦的身影既有感歎也有隱藏在眼底的絲絲欣慰。


    愣愣出神的劉增輝不置不理,眼底深處猶帶著幾分難與人言的酸澀苦楚。


    “既然事成功畢,你當在入我門中加修十年業果。”老僧忽然對著一片昏沉的天幕輕聲一笑,枯瘦的手指對著河麵輕輕的招搖。不過片刻之間,便有一道醒目的紅光閃過,那個陡然間多了許多道裂縫的木魚又回到了老僧的手中。隻不過此時的木魚已不是先前那般流光溢彩靈氣逼人,而是滿布裂紋,如尋常老樹枯根,哪有先前那般的祥瑞靈光。


    “師父!”劉增輝這才轉過身來,瞧了瞧那個依舊和藹的老僧。


    不等再次言語,劉增輝顯然疲憊身軀已經直直倒下,久藏心底的話語終究不曾等來回答。


    “何苦如此。”老僧無語觀水,躬身洗了洗身上那襲白色的僧袍。


    靈明寺內,兩個受了師父敲打的和尚臉上閃過一陣青白。


    蘊色小和尚由於頗有悟性,這陣青白之色閃不過片刻便化作了平常模樣,隻是他時而伸手撓頭時而臉色釋然的模樣讓身旁那個時而猶豫,時而欣喜的和尚忍不住大聲的哈哈大笑起來。


    “師兄,難道你懂了師父先前所說道法。”蘊色遲疑問道。


    澄觀故作高明既不點頭稱是,也不搖頭說否。而是好奇的打量了幾眼滿含希冀的師弟,忽然抬手狠狠敲了一臉認真的小和尚那顆圓滾滾的腦袋。


    靈明寺三進布局,除去大殿之外供奉佛龕的些許小塔,便是寺之中一些打火和尚及那些善男信女所留宿之所。此時,寺廟內最為巍峨的大雄寶殿之上卻傳出了一陣與往昔大不相同的喧鬧叫嚷。


    “這妖孽著實厲害,不僅擅長那些取人神魄的勾魂之法,對於世間潮流起伏也是大有精益。今天和尚我是栽了個跟頭。”一聲哀呼傳出,隨即又出現了一片此起彼伏的跌倒聲響。平素之間寶相莊嚴的和尚一個個四散而作,各抱地角。


    蘊色與澄觀兩人咋咋呼呼,相互走不過兩步便又嬉笑打鬧起來。二人小步慢行,逐漸行至了大殿之上。


    蘊色雙手上抬,正要推開那扇緊閉的大門,可不料手足還未發力,大廳之中卻已傳出了聲聲的喧嘩。


    兩人依稀之間隻聽得有人說什麽佛法未通,這才導致大患。或是有人說什麽那年就不應該收留那個叫劉增輝的男人,不然哪有現在的諸多事端。或是說著什麽妖孽妖法高深之類,可等到蘊色和澄觀和尚推門入殿之後,那些喧嘩的和尚又化歸寂靜一片,再無絲毫聲響。仿佛先前的喧鬧是六根假象,識之不切。


    “師叔!”眾僧見來人推門入殿,急忙恭聲齊喊。至於那些慢了一步還跌倒在地的和尚則使勁的撇過頭去,似乎生怕眼前的那兩個雖然年幼卻輩分奇高的和尚吹些歪風斜雨,有辱聲名。


    蘊色到底是孩子心性,一看到眾人齊聲高呼師叔,清秀的麵龐霎時間就變作了一片通紅。他呆呆的望著眾人慌忙擺手,以示客氣。


    “眾多前輩不必客氣。”小和尚支支吾吾,擺手躬腰,如何敢再言絲毫,好像生怕自己一個小小的失誤,就會引來眾人的誤解。


    澄觀年紀要大過蘊色許多,加之市井之間摸爬滾打多年,經曆閱曆都不是蘊色這等自小佛門清規中長大的僧人可比。如何聽不出先前眾人口中的責怪之意。他抬頭冷眼的瞧了瞧眾人瞥過的臉龐,嘴角悄然浮現了絲絲冷笑。


    “眾多前輩不必客氣。且我師兄弟二人本就是奉師父之命來此,看看諸位是否無恙。隻是看過眾多前輩身形四處仰倒,想必眾多前輩也著實勞心勞力,傷之不輕。特請師父寶藥一壺,以饗諸位。”澄觀和尚語速飛快,迫不及待的從腰間拿出一隻青綠葫蘆,對著眾僧遙遙拋下。隨即就牽過蘊色小和尚的小手往外界快速的離去,隻留下連串的腳步聲在廊道之中響個不停。


    蘊色迷迷糊糊,也來不及與眾僧告別,隻得喊些什麽諸多師父勿怪,容他日登門的話語而表歉意。兩人走過多時,也終於漸漸放緩了步伐。


    “師兄,你從出殿就一直捂嘴偷笑不停。這是為什麽?”小和尚心中疑惑未解,伸手使勁的掙開了被澄觀和尚緊緊抓住的手掌,望著臉上仍有笑意的和尚一臉疑惑。


    澄觀嗬嗬捂嘴偷笑個不停,對於師弟的疑惑絲毫不理。隻是碎碎叨叨的說些什麽“叫你們欺負我和小師弟,叫你們欺負我和小師弟。”和尚笑意盎然,喜上眉梢。


    小和尚迷迷糊糊,仍舊有些不大明白澄觀和尚語中話語含義。他摸著那顆光頭,皺緊了好看的眉頭。


    咚的一聲輕響,澄觀和尚狠狠的敲了一下蘊色的腦袋。


    “師兄,你這是幹什麽?”小和尚一手摸著那顆有些生疼的光頭,清秀的小臉上浮現了絲絲委屈。


    澄觀輕笑道:“師兄在為你受戒!”


    “哦”蘊色小和尚鬱悶的答道,隨著澄觀逐漸離開了那座莊嚴的殿樓。


    河堤岸前,老僧一手抄過劉增輝的肩膀,一手輕輕摩挲著那隻浮現出絲絲刻痕的木魚愣愣出神。那時,麵前這個還未出家為僧的青年是何等的鮮衣怒馬,青衣風流。可而今不過而立的臉上卻早已爬滿了皺紋滄桑,隻剩下心力衰微的模樣。


    “那時,誰能料到這些。誰能想到一個翩翩少年郎竟然也能挑起大梁,做了這般功德無量。”老和尚語氣唏噓,蒼老的臉上仍然可見幾分多多少少的惋惜之意和那一絲深藏在眼底的愧疚。


    “師兄!往事盡隨風。”劉增輝反手抓住老僧的肩膀,不在多言。


    二人雙手相負,竟是遲遲不敢往旁張望。


    水底下,紅衣女子或是被寺廟的大鍾撞翻了心神,此時已是氣息不暢,那宛如靈蛇的水袖也拖行在地,再不起絲毫波浪。她怔怔的看著左右前後的光景,在此時行將就木之跡,反而逐漸變得芳華斂盡,不在多語呼嘯。


    “那時,你對我說花前月下許風流,可現在我獨沉水底,享盡了世間的淒切苦楚。而你呢,獨負我一人而不願負這一州百姓。你還真是了不得啊,劉增輝!”她複而厲聲哭喝,胸膛不斷起伏,身前攪動的水波再度蕩起波瀾無數。


    少年早已昏厥,此時自然不曾聽見女子的大呼小叫。隻在迷迷糊糊之間仿佛來到了一處深幽的地界,那裏有花有草有木,有飛鳥啄食,有清泉過澗,世間大小之娛仿佛在此地應有盡有。可走過長路漫折許久之後,少年才忽然發覺有著世間萬物的隱秘桃源獨獨少了那麽幾分人間的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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