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宇沉聲默默,撫門而立。回首左右,哪有人音。雖有退意萌生,當此情景卻是無論如何也邁不動腳步。那些年,雪掩山川,霧罩田壟。身形消瘦的少年用單薄的肩膀抗著那個小小書箱,獨自一人行走在人跡寥寥的山川小道之時,心中何曾不也是這般的退退縮縮,踏步往後。雖千言萬語壓在心頭,終不得吐。


    在那時,年紀還隻有六七歲的少年雖然沉默,在一眾同學之中不甚活躍。可隻有少年自己才知道,看著放學之後魚躍而出的同窗之時,心中那種孤寂難言的滋味是何等的強烈而不可言。這些想法自然無人知曉,就如同那些年聽過無數次的鳥語蟲鳴一般。


    “趙晴柔,其實我是想……”少年低著腦袋,雙手使勁的捏著皺縮的衣角,不經意間幾乎將本來順直的衣角擰至一團。


    小姑娘靜心獨思,想著往日種種,此時還哪有心思留卻他人。她隻是低垂著腦袋,倚著那扇朱漆鋪就的門扉回憶著往昔種種,春夏風光。


    少年煢煢孑立,嘴唇哆嗦,垂眉低首,晶亮的眸子好不容易抬起片刻,可還未等觸及到少女的目光,便又如同冬日的冰雪觸及到了夏日的暖陽,瞬間便又不複初始之態。


    少年雖有他意不可表,可低頭垂眉,神色之間欲吐而不得吐的姿態已有幾分端倪出現在了少女的麵前。


    “李知宇,你……”小姑娘瞧過少年片刻,見他依舊腦袋低垂,身姿低伏,忸怩的捏著衣角的模樣,本已愁思掛懷的少女瞧著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漸漸翹起了嘴角,頻頻展顏。


    小姑娘淺笑捂嘴,不知不覺之間便帶著心底那些若有若無的惆悵難言此時也一掃而盡,不複初態。


    “想不到平素以詩書禮節謹守德操的李公子,也會做這般姿態,也會忘記先生所說的不疾不徐,閑庭信步。”小姑娘翹起嘴角,忍不住的打趣了一下少年。


    寒風繞窗,殘影過梁。站立許久的少年時悲時悵,時聽時想,天人交戰之間聽著趙晴柔的打趣話語,饒是聰慧機敏如他也不禁抓耳撓腮,左思右想而不可答。


    “先生可沒有教過我這個道理。”少年低聲喃喃,頻頻撓頭。


    “傻子!”趙晴柔見他點化不通,忍不住的打擊了一下這個有些羞澀的少年。就在她輕聲叱喝之後,自己都不知道久壓心間的那絲惆悵已經逐漸減少,小臉之上複掛了些許溫情脈脈。


    少年經過寒風吹拂許久,不定的心神此時也緩緩的複歸一處。就在少年再次攥緊拳頭,搖晃著腦袋就要吐出心中沉思許久的話語之時。走廊之外的另一頭,幾個身穿各色長裙的少女也漸漸走到了暖閣前頭。


    “姐姐,那個李公子當真在此?”有些怯弱的聲音從壁間傳來,在深幽的廊道之上泛起了陣陣餘波。


    “錯不了!”同樣女子的聲音輕聲答道,神色語氣都帶著三分堅定的意味。好像不看便可知。


    “小聲點,若是被先生知道,今日我們做這等偷窺之舉,卻是難饒。”正中間的少女蹙著秀眉,踏下的腳步不不知不覺之間便多了幾分遲疑。


    紅衣女子小步輕踏,走走停停,不過片刻,本是三人齊步而來的陣勢便化作了兩個女子走在前頭,身形最為高大的紅衣女子反而漸漸落了下風。


    前麵兩人時走時說,淺笑連連。來回再次走過些許距離之後,名為紫鳶的女子輕聲說道:“嗯?怎麽走著走著後麵便無聲了,是不是落霞姐姐走的迷失半途,被那孤魂鬼魅給迷失了心性?”


    身旁女子不以為意,輕輕聳肩。或是怕自己好不容易鼓動他人一同前來的功夫作廢,又或是怕見不到那個街市之中仗劍直言的絕代劍客風采,她容不得身旁的較弱少女再次發問,便一把抓住柳絮纖細的手腕大步前走,橫衝而過。殊不料才剛剛繞過麵前的折轉繞廊便撞到了那個將吐而不得語的身影。


    “這是怎麽了?”少年心緒低沉,將吐而不得吐,心中漸生幾分懊喪之意。他攥著汗涔涔的拳頭,就要傾吐之時,不料天有不測,人命難違,柳絮衝出來的身影此時不偏不倚的剛好撞向了小臉憋得通紅的少年。


    哎呦一聲喊叫,少年直立的身體便向遠處的長廊撞了過去。此時沉聲靜思,身在事外的趙晴柔也不得不從心緒低落之間醒來,轉過身子看向了少年身旁不知何時冒出的姑娘。


    張許橫遭無妄之災,又加之身手比之王林遜色許多,不管如何心有不甘,出劍周旋,還是不抵漸落下風的慘境。此時他一隻手臂滿是鮮血,半截衣袖已被王林充沛的氣機絞的支離破碎,隻有躲在一旁收回心神,呼呼喘息靜待援手。


    “沒想到我張許一向自認為一柄不平劍,可斬天下興亡苦。卻不料到頭來竟是折身此處,埋身靜巷,倒是荒謬。”男人滿是鮮血的手指抓著那柄已被砍的滿是折損的劍鋒,心中隻道苦澀。


    王林小步慢走,也不急著取張許性命。他且走且停,直到認定麵前之人再無出手之機時,男人才一腳踩在支離破碎的破爛長椅之上,笑看了眼神色之間依舊殘留著幾分掙紮意味的男人。


    “張許?不錯,我王某在橫舟鎮乃至於隴海郡中也可說是名鎮一方的俠客。可今日你這武道才初到二品境界修為的武夫能與我纏鬥如此之久,饒是王某心狠手辣,殺人如麻,也不得不說你這小子確實是個難得的武學胚子。哪天憑借著自身潛力加之天地機緣說不定還可以突破一品,達到天地同生的境界。隻是今天折劍於此,可惜可惜!”男人低聲歎氣,搖頭頓足,連帶著額間的青絲也隨著男人擺動的腦袋不斷晃動左右,遠遠看來不僅不覺鬼差勾魂,反而還多了幾分可伶之情發喻言表的味道。


    張許冷眼旁觀,不理不睬。趴在一旁收氣入腑,越是到了這等時候,他緊縮的心神反而是越發的鎮定自守,瀕收一處。


    “王先生不需他言,張某今日技不如人到此絕境也隻能說認輸而已。隻望先生在劍鋒劃過張某的喉嚨之時能寫封書信寄給師父以及先生,說張許不孝不能於堂前盡孝,可憐兩位老人家白發人送黑發人了。”張許嘴角鮮血緩流,在寂寂夜色之中更添了幾分淡淡的哀愁意味。


    “哼,死到臨頭,還做著忠臣孝子之狀,不是空惹人憐。指望老子心慈手軟,放你一條生路,豈不是白日做夢。”王林冷聲一笑,長眸泛寒,不等張許再次出聲言語,男人負後的手中已有一截指寬的精巧小刀露出袖口,直直對著張許心間剜來。


    楊誌強早在張許疾步而出便已順道追趕,雖然礙於馬匹腳力不能尾隨而至,可走到半途,機靈聰巧的男人見苦追無索,心想著半道而折,另覓他處,以為援手。當下便馬走斜道,繞路對著師門所在之地快步而來。如此雖離得張許越來越遠,可離得風百集倒是愈發的近了。


    百手堂內,一個絡腮胡子的漢子正跪在一截燒得還剩半截的燭火之前,垂著腦袋念念有詞。看其神色就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正被先生責罰處置。咚咚腳步踏下,臉上已有汗水晶瑩的男人容不得太多便踏步而過,焦急的看了看一臉正經神色的男人。


    “師兄!”男人驚喜呼喊,暗淡的眸子在看到楊誌強之後便有一道晶亮的光芒從男人眼中定格在了楊誌強身上。可還不待心中苦楚吐出,神色焦急的楊誌強秉氣飄過,一瞬之間便不可得。


    “就知道師兄是這怪脾氣,本還指望他能和師父稍作商討之後再來處置,卻不料師兄也是這等見不得人的鬼脾氣。”男人氣呼呼的說道,隻是罵著楊誌強小氣。


    堂間後頭,一襲白衣的老人捏了捏疲憊的雙眸,一雙眼睛死死盯著麵前飄忽不定的燈火,愣愣出神。時而會有輕微的哀歎之聲從老人喉間低沉發出,隻不過混雜在飄忽的燭火之旁,漸漸的又化作了遊絲微弱。


    “如今堂下弟子眾多,按理說老夫已經盡到了廣大門楣之祖訓,可以死而無憾。可如今門下弟子隻有許兒深得我心,武略兼備,實為繼承老夫衣缽的不二人選。可許兒生性純良,待人以謙和為先,這世道日漸渾濁,也是一憂。”老人時歎時讚,憂心忡忡,等到後來,老人爬滿褶皺的老臉之上已是褶皺叢生,白發沾額。


    楊誌強大步而入,隻顧疾行,不過瞬息之間,他焦急的身影便已穿過長廊無數,走到了老人的書桌之旁。


    “誌強,這是為何?”老人睜著疲憊的眼眸,看了看麵前已然可稱為焦頭爛額的男人。


    楊誌強氣喘如牛,話語並著氣息瞬時間傾瀉而出。


    “師父,張師兄方才快馬而出,目有定所。誌強看師兄神色焦急,惟恐其中別有變故,故而快些趕路回來麵見師父,請師父拿捏一個方案。”楊誌強半吞半吐,總算表達出了來意。


    老人一手撚著垂下白發,一手撐著身前已有裂痕的桌麵,默聲不語。直到楊誌強欲再作說話之時,老人這才斜手挑起桌旁掛著的一柄青綠劍鞘,腳點桌頭斜掠而出。


    沙沙兩聲響起,窗櫳開合之間,方寸屋內便已經看不到老人的蹤跡。


    “師父!”楊誌強緩過神來,看著打開的窗台愣愣出神。男人雖不言語,可望向窗外的目光無疑已經顯露出了那一抹藏在心間的深深渴望。


    老人大步狂踏,健步如飛,疾嘯而往。在老人離開片刻之後,一個醉醺醺的男人摸著屋外的欄杆小步慢來。男人顛顛倒倒,滿麵通紅。不過如此搖晃兩步,他修長的身影便對著正門之外的梁柱傾倒而下,若不是麵前突然有人影閃過,男子身上一塵不染的白衣恐已經滿是霜塵。


    “青霜師兄?”來人壓低嗓音輕聲喊叫,擺正了青霜的身子。本來還要問詢他為何大醉之時,看著青霜眼中射出的點點寒霜之後,年紀雖然比他大了些許的男子還是不由得輕輕打了一個寒顫,不敢再言。


    俊美男人輕輕點頭,抬步再走。


    男人顯是熱絡心腸,看著清霜搖晃而走,他前騰後挪,不過幾步又走到了清霜身旁氣呼呼的說道:“師父也真是的,讓我在堂前罰跪,自己卻聽著張師兄歸來的喜訊疾步而出,真是有些偏心。”


    他撇著腦袋,顯然有些氣憤。本是為了發泄心中不滿,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心思單純的錢濤隻是自己聊表氣憤,但在滿麵濃霜的青霜耳中這句輕飄飄的話語卻有如萬千雷霆壓界,吹刮的他本已裝滿春風的心間滿是瘡痍,山雨如秋。


    青春少女暗影潛走,一人獨留暗廊。


    “紫鳶?青黛?”少女嬌俏發問,殊不料麵前除了昏沉的黑暗便再無人作答。她再次前走兩步,試著呼喚前麵兩個少女,可所問依舊是杳無人聲,哪有聲音。


    “哼!看我不告訴老爺。”少女一手握著那隻已顯昏沉的燈籠,一腳再次往前摸索前進。


    這邊靜悄悄無人答話,那一頭現在卻漸漸變得有些熱鬧喧囂。


    “你就是李公子,在大街之上仗義出手,以一人之力打退了兩個凶悍匪徒,救了老爺一命。”紫鳶瞪著一雙杏目,看著少年愕然的小臉。


    少年心思百轉,緩過初時的緊張複雜之後,頓時又變得有些落寞難堪。看著麵前眼中自帶晶瑩的少女,他閃爍的目光又變得有些迷離而難言風月。


    李知宇一手後伸,繞上額間垂落的青絲,羞麵慚首,如何可言。


    趙晴柔眸中帶傷,萬千百般都有些不是滋味。想著自己前路漫漫,風雨難傾,本是暗淡的眼眸更顯暗淡。直勾勾的看著腳尖方寸土地,想著心底那些或有或無的淺淡心事。


    “紫鳶姐姐,你看你又惹了一個大麻煩,若是公子怪責,那姐姐你冒昧來此,若是被老爺知曉,恐愈發難收。”青衣女子轉著頭上琅翠,星目中透露了絲絲狡黠。她小步碎踏,正好站到了臉上也帶著笑意的紫鳶身前。


    “這位公子,不要聽她胡說,我絕不是有意為之,而是夜深露中,秋霜如雪,腳下生滑這才如此,還望公子告饒!”小姑娘一手撐著木板,言語之中頗為誠懇。可此時她嬌俏的小臉上裝滿的笑意足以說明她心間完全又是另外一幅光景。可稍有觸及到少年此時複轉哀愁的小臉之時,小姑娘的眼角眉梢便會悄然擰皺,故作惆悵。


    這邊捶胸頓足,難辨真假。身為當事人的少年更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明明千言萬語才上眉頭,被這兩個不速之客這麽一攪合,先愁心緒已被阻隔,先機已失,此時無論如何竟也說不出那些久久感歎欲言的話語。


    少年將吐未吐,也是苦水半倒說不出。加之受這無妄之災,心情本就壓抑得有些焦躁的少年此時也不大愉快。


    “你們,你們……”少年一手摸著門牆,一手擋在了黯然的小姑娘身前。


    這他娘的算哪門子勾當,怎麽每當自己要說出安慰話語就會發生或己或外的原因阻擋,難道今天真是黃道不通厄運通,秋風不來冬雪降。


    少年伸出一手摸著腦袋,隻得呼呼傻笑以做開脫。


    倒是心頭本有壓抑話語難以言表的少女有些哭笑都不是滋味。她明眸低垂,直愣愣的望著腳尖,想著心底淺淺的心事。


    少年情緒難堪,不好言表。幾人爭鬥相沉默,不等眾人再次言語出聲,趙晴柔一手掩過門扉,輕聲道:“夜深露重,暢玩許久,已有睡意,還望兩位姐姐原諒。”


    小姑娘不等來人反應,啪的一聲緊閉了屋門。


    大門關閉,風雨不透。


    “趙晴柔,趙晴柔......”少年疾聲而呼,連忙伸出手指敲打門扉,可如此良久,那扇緊閉的屋門不傳絲毫的聲響,就如同此刻的少年,山雨漂浮,遍地蒼茫。


    咚咚咚咚咚咚!山雨傾城無人詢。


    時光漸走,悄無聲息。早在少年敲門之時,自知惹了禍端的兩個少女便已萌生退意,正準備趁著少年急聲敲門而無人問詢之時偷偷溜走,殊不料還未走到長廊前首,另外一個踏著碎步的少女提著一盞大紅的燈籠已到了長廊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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