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言笑歡談,互問長短。路過半程,相互之間已經頗為熟絡了解。少年沒了初時相遇的窘迫慌張,隻是幾人偶有言語交談之時,還有幾分放不開手腳,期期艾艾,左右言他。


    雖說少年神色窘迫,手腳難以完全放開,但所語所言無不是先生往昔所授的精益之學。令人聽來時時有互相印證深省之感,惹得老人頻頻頷首。


    少女則大不一樣,對於老頭話語出處,話語機鋒一知半解,但少女心思活絡,胡謅亂造,隨性而答,惹得飽讀詩書禮樂的老人時時扶額歎息,隻道刁蠻,在心中暗自腹誹幾句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王知然當先而走,評點詩書文章;費俊則是小步慢踱,隨後而走,時遠時近。


    “王先生,我聽說你早年負笈北上求學之時,路過一間名喚苦齋的賣書鋪子。那裏麵藏書萬卷,門類俱全。上有史家門類興衰,下有雜文遊記廣列其間。隻是店家主人行為古怪,進門買書之人多被其無禮轟出。敢問先生到底是真是假。”男人揚起腦袋,問了一個存在心中許久的疑惑。


    老人折折繞繞,高低起伏,並不答話。


    少年仰著腦袋,跟隨在幾人身後走路穿林,踩草過花。


    知縣大人一問而不答,心有不甘,可礙於老人態度,也不好再次詢問。他轉過清眸,看見遠處有一頭雪白孤雁繞飛林木,男人又開口問道。


    “王兄,衙門下有一個老卒說年輕時候,你與他一起拜過把子,曾經也在一起做過梁上君子,偷看姑娘洗澡更衣,這不知是真是假。”費俊神色玩味,盯著老人一眨不眨。


    少年一步踏下,本要再在踩出第二步的步子瞬間懸停空中,止而不落。


    “王先生也會做這種事情?”少年低聲自問。惹得坐在馬上的小姑娘一臉羞澀的抓住韁繩,伸腿踢了踢呆滯不語的少年。


    老人終於立步不前,不再作正經樣貌,他腳步終停,重重說了胡扯兩字。


    有了王知然與費俊帶路在前,一行前進的步伐要加快了許多。不僅走過山河風光炫美,也走過了大路平平,四腳朝天。連帶著城中那些綠林豪傑的地盤勢力也被帶路在前的男人統統繞開,少有波折。雖然稱不上將橫舟鎮中所有風光盡收眼底,如此一路走來,著實也大飽眼福。


    少年腳步輕快,依舊拿著那條一路頗經風雨但是仍然雪亮的馬韁。少年虛握著那條韁繩慢步輕走,不過兩步,少年互有所覺的轉過身來笑看著少女問道“趙晴柔,你說這邊的秋光風色,和那日你我坐在雪白大狐身上遨遊幽林之時,哪處風景更為炫目一些?”


    少女不理不睬,伸手攏了攏額間垂下的發絲。


    幾人邊問邊答,不知不覺也逐漸走過人跡罕見之處,到達了少有尋常人家的市井花黃。


    “當年大楚開官民兩市,夜間加禁,此地多是尋常百姓相互易物之所。隻是後來南北受力,官軍不堪壓力。多有南北邊民或越境逃亡南越,或被擄去北國。一來二去,最為繁華的之地反而成了最為人跡蕭條之所。當真是時耶,命耶!”老人負手感歎。


    “當年?當年我費俊還在書齋苦讀道德學問,苦想百家文章。又哪知道這許多。”費俊笑若春風的臉龐多了些許寒意。


    少年牽馬在後,對兩人感歎充耳不聞,自然沒有橫加評說。不過少女此時倒是有些觸景傷情。她悄然停下撫過小臉的纖纖細指,轉而伸手拉了拉韁繩。


    “偎翠?”潘誌軍疑惑問詢。


    女子羞紅著小臉輕輕點頭。


    張許來回轉過宅院許久,府中景物伴隨往事點點滴滴浮上心頭。


    那時,花柳昏沉,正直壯年的讀書人抓著少年的小手一去不回頭。


    “田管家,日色漸晚,先生遲遲未歸,恐怕路途經過之處有其他變故。不如我出去找尋一下,心中也有個底氣。”張許轉身握劍,看著男人輕笑點頭之後,張許負劍出門。


    田建手臂輕搖,對著張許漸行漸遠的身影輕輕招手。


    門前,伴隨張許走南闖北,曆經江湖的青驄馬正低著腦袋,嚼著身下的青黃。


    大門吱吱作響,衣上泥垢並未洗淨的白衣劍客又跨上馬背,匆匆而去。


    大道平坦,正好縱馬狂奔。可一向沉穩小心的劍客他伸手死死挽著馬韁、絲毫不敢有所懈怠。雖然前方少有人跡,秋風正平。但武功修為已達二品修為的劍客看著無甚煙火人跡的小道愈發不敢掉以輕心。


    張許拉住韁繩,小心翼翼。


    大道前方,與他同樣背負長劍的黑衣男子坐在一條少了一條腿的板凳之上,拿著一封嶄新的書信看得津津有味。


    “有意思。我折扇王林一年隻作一樁買賣,沒想到今年的第一筆就是一出同門相殘的好戲。這人世無常,豈有一端。”男人搖頭晃腦,對著一行行娟秀的字跡點頭論足。


    “留步!”男人忽然輕聲一笑,一手抓過身下的那條破舊板凳,對著小步而來的俊雅男人伸直手臂呼嘯砸下。


    凳子是尋常木凳,不說刀劍匕首,就是那些尋常器刃的鋒銳也不及萬一,但在這個揮凳砸下有如三尺青鋒出鞘而鳴的男人手中,這條尋常木凳迅若長弓,眨眼之間當頭而下。


    駿馬長嘶,地上空中下起了無數粉塵。


    青花擬作劍,十步殺一人。


    “好俊的功夫!”名為王林的男人輕聲一笑,大袖飄搖,將那封曆經多人的書信悄然放在了腰間。


    王知然觸景傷情,一時難表。老人低著腦袋一動不動的看著手心。過了許久,他才轉身灑然笑道:“人老回憶多,往事一時縈繞心間,故而難表,諸位萬勿見怪。”王知然再次邁步前走,帶著風塵仆仆,神色各異的一行走街穿廊,繞柳過竹,終於在日落之前終於趕到了那間掛著兩串風鈴的幽雅古居。


    王府,宅邸占據方圓裏餘,氣勢也可稱之為恢弘浩大。隻是裏麵長路彎繞折回,往複之處良多,故而外間看時,隻覺廊腰蔓回,頗有江南小間的山水靈氣,至於氣勢恢弘倒又值得商榷。


    老人當首而立,直麵門扉。等過片刻,不見眾人上前,老人轉身嗬嗬笑道:“客氣什麽?把這當成了供奉聖賢的文武廟。還是擺著菩薩真人的道德高堂。還是我這破廟容不下諸位大德高人。”


    “哪敢啊?你王先生學貫古今,博通經史,所居之靈氣四溢。就算你這王府陋室寒酸,八麵來風。不還有聖人所說的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嗎?王先生謙虛?”費俊接過話頭,忍不住又打趣了老人幾句。


    王知然不怒不急,不再與這個吃了秤砣鐵了心的王八斤斤計較。他躍過男人有些消瘦的身影,將目光投向了那個意思衣上有著斑斑點點泥跡的少年。


    少年本已和老人相處得十分熟絡,但看著老人此時投向自己的目光。少年那平靜無動的心中霎時間又化作波濤起伏,綿延相續。


    “老先生折轉許久,終至家中。可我李知宇四處飄零,饑食風霜,渴飲朝露。天下之大,又何處為家?”少年低頭沉歎,此時那緊閉的房門卻緩緩被人打開。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開門之人尚未露出臉來,悠揚的風鈴聲卻從門縫飄出,傳到了少年耳中。


    風鈴悠悠,醒人心脾。不等那個管家模樣的男人率先開口,白發披肩的老人已然率先說道:“不知我這糟老頭子酒醉歸來,是故友重逢還是親人團聚。”


    男人笑著回答道:“那要看這串風鈴叮咚響了幾下。”


    老人拊掌大笑。


    老人與費俊前後進入屋門,瞬間不見蹤影。若不是那個麵白無須且帶慈和的男人站在門前躬身等候相請進屋,恐怕少年與潘誌軍還在原地麵麵相覷。


    王府繞折,一縣聞名。不僅得到了一個九曲十八彎的美譽,還在本地江湖綠林的嘴中被列舉為僅限官府與軍營之外的第三等不可去處。寧願去他處細刮膏脂,也不來王府取不義之財。因為還未出王府,便已被府邸繞擇的格局圈進其中。恰如前人寫的那兩句:正入大山圈子裏,一山放過一山攔。或許其中笑話成分居多,也可管中窺豹,明白其間為難之處。


    “趙晴柔,你看那根梁柱上雕刻的什麽。我在學堂之中都未曾看過?”


    “趙晴柔,你說尋常人家衣物米黍已是艱難,這王府漆紅大柱,富麗堂堂,吃穿用度較之普通百姓勝之十倍,這等豪奢大族,我們這麽貿然進入合適嗎?”


    習慣過平常苦日子的少年初入王家,難免促狹。嘰嘰喳喳,不絕言語。


    少女是正經的名門閨秀,世間豪奢所看所曆,超過了尋常士族許多。看著王府的別具一格,隻是在心中覺得有他山之石,造化別工的樣子。至於其他,也隻是泛泛可陳,少有其他。但看著少年手足搖擺,少女不忍壞了他心性,也隻好點頭輕笑,想著哪天你去了我家,那還不得把你眼珠子瞪出來。


    趙晴柔故作老成,不置可否。隻是跟著王知然漸漸走遠的腳步小步慢挪,觀看這座在江南園林之中頗有些匠心獨到的風光布局。


    “丫頭,讓後院廚子做幾個小菜,今日先生要和遠方客人喝下兩杯薄酒。”老人對著前方一個眼眸含笑的少女輕輕招了招手。


    小姑娘聞言吐了吐舌頭。不過來回兩步,蹦跳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彎繞的長廊之中。


    “老爺,你太寵溺這丫頭了。”管家田建輕聲提醒。


    老人撇了撇眼,笑道:“我閨女,我不寵她,誰寵她!”


    男人咂舌不應。


    許是王知然這閨女兩字觸動了趙晴柔緊撥不定的心弦,又許那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姑娘活蹦亂跳讓自己看道了幾分似曾相識。活潑的小姑娘瞬間沉寂了下來,腦中想起了爹娘的噓寒問暖,想起了家中兄長的溫順體貼。


    “爹,娘!“小姑娘哇哇大哭,伸出細長的手指捂著小臉,蹲在地上抽泣打滾。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少年頓時心弦緊繃,方寸大亂。


    “趙晴柔,你怎麽了?”少年小心的伸手拍了拍少女的肩頭。


    小姑娘哇哇大哭,隻是不理。


    等到王知然疑惑的走近身時,小姑娘撲騰一下跳起身來,快速伸手抹幹了臉上的淚痕。


    “李知宇,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哭泣的模樣。”少女轉身繞道少年身後。


    雖然年紀相似的兩人身高體型大致相似。可此時少女站到少年身後,少年才在心中注意到,不知何時,自己竟然快比趙晴柔高過半個肩頭。


    小姑娘哇哇大哭,又羞羞答答,哪怕主人此時站到身前,小姑娘還是捂著小臉不肯出去。後來,實在忍受不了饑餓,小姑娘這才轉過身子,伸手抓了一隻雞腿坐在少年身旁安靜的啃了起來。雞腿啃完,趙晴柔漂亮的小臉已是滿臉的油膩。


    這一頓飯,不僅腸胃皆暖,就是曆經艱險而顯滄桑無措的心中也是一陣暖意。隻是少年不曾言明,這些溫情脈脈他都記在了心頭,這些好人,他在心中期望著自己會有報答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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