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頭,她看到床頭支頤坐著楊肅。


    床頭燈已熄了,看天色是淩晨,這個男人,大約是守著她而熬不住睡了過去。


    長纓挪到他跟前,支肘在枕上望著他。


    朦朧天光下,他五官輪廓依然無暇。


    這一年裏所有的點點滴滴又夾在過去的記憶裏浮上心頭,她當年暗戳戳地想過要長久地記住那個少年,最後她忘記他了,而她這一世,還是見到了他。


    她想,這便是當初姑母教育她的,為善總有好報吧。


    她湊上前,輕輕在他唇邊吻了一記,而後伸手環住他。


    四年前後的他比起當初壯實很多了,也不再是那個被她一逗就會臉紅的青澀小夥,但他的心性沒變,透過他這滿身富貴,她仍然能看到他一顆赤誠的心。


    而這個少年,是她一個人的。


    楊肅因為她的擁抱而動了一下,身子下意識地繃緊,但很快放鬆下來,他扶著她的肩膀讓她退後,將她鎖入視線裏。


    「你醒了。」他明顯鬆了口氣,目光情不自禁在她身上打量。一瞬後又把視線落回她臉上,抬手來揉她的額頭:「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梁鳳拿那麽長的針紮你,你疼不疼?」


    長纓頭挨在他肩膀上,嗅著他的氣息,閉眼道:「當然疼。這裏這裏這裏——」


    她拿手指頭在頭上脖子上四處亂點著,仿佛還跟四年前一樣欺負他看不見。


    楊肅定了一下,然後甩甩頭醒神:「回頭我去說說他。他這醫術怎麽越來越回去了。」


    他抬手幫她按摩著,又說道:「這兩天真是擔心死我了,這次怎麽會昏睡這麽久?」


    「多久?」


    「兩天兩夜。」楊肅說。


    長纓睜開眼睛。兩天兩夜……也對,沒這麽長的時間,哪裏夠她把昔年所有事再回顧一遍。


    「以後不會了。」她說道。「以後我再也不暈了。」


    楊肅明顯沒放在心上:「這能由你控製就好了。」


    「能的。」她說。


    楊肅沒說話。


    長纓也沒有往下說。


    她有大把的時間讓他相信她會一直一直跟他在一起,更會一直一直地記著他,怕什麽。


    「這兩日你一直在這裏守著我嗎?」


    「……不是。」楊肅手指停下,看著她,「我倒是很想能守著你,可是宋逞提議把楊際留在京城監視著,還有傅軍那邊也時有軍報傳來,且明日便是我入主東宮的日子,這些我都推不開。」


    長纓接了他遞過來的熱茶,輕輕吹了吹。


    楊肅捏捏她的手說:「等事情忙完了,我再給你好好賠罪。」


    長纓嚐了口茶,又喝一口,說道:「明日就大典麽?」


    「是。」楊肅給她拭著唇角水漬,「明日我就得搬去東宮了。聖旨已經傳下來了,趕製的朝服也將要完工。梁鳳說你沒大礙,可是我好怕你趕不上看到我走上那個位置,如果那個時刻不能有你參與,那多沒意思。」


    「幸好我爭氣。」


    「不是,是幸好我運氣好才對。」


    長纓笑著捏他的下巴。


    楊肅照舊乖順地任她捏。


    長纓想起自己四年前趁他之危誆他立婚書,臉上簡直如潑了辣子。


    她摸摸肚子:「我餓了,你讓人弄點東西給我吃吧。」


    楊肅遂扭頭把人喚來。


    太監們也機靈,早就囑了廚下派人值守,很快香噴噴的兩碗陽春麵,幾樣開胃小菜,外加好消化的湯頭軟食什麽的,都呈上來了。


    長纓心情開闊,食指大動,一整碗麵吃完,又吃了幾塊點心。


    楊肅見她猶兩眼發亮地盯著自己的麵,不由伸掌把碗蓋住:「你連餓了兩日,不能多吃。」


    正好紫緗與梁小卿聽說長纓醒了,也跨進門來,聽到這裏梁小卿就道:「上年在蜀中,有個牢犯放出來後吃了好幾大碗飯,當天夜裏就給撐死了!你急什麽,真餓的話過會兒再吃便是了。」


    楊肅不滿地瞪她:「誰教你這麽說話的?」


    梁小卿立時閉嘴。


    長纓輕快地站起來,對窗伸了個懶腰。窗外花正好風正輕,正是陽春三月裏。


    楊肅見她這一醒來竟格外輕鬆靈動,與之前的模樣大為不同,猜不出來是為什麽,但是莫名高興,因為隱隱間覺得當年他感受到的那個沈琳琅又一點點回來了似的。


    梁小卿看著長纓無礙,便去喊梁鳳了,紫緗則去打水給長纓洗漱。


    楊肅隔著道紗櫥,同在裏屋更衣整冠,這早起同服膳,又同整衣,莫名就顯出幾分旖旎意味來。


    他隔著壁問她:「長纓兒,你從前認得我父親麽?」


    長纓沒回答,反倒道:「我來之前,你跟你父親說些什麽呢?」


    楊肅便把霍明翟所說的傅容如何到達傅家的身世跟她說了。


    長纓自宮女端來的托盤裏挑了對耳鐺在手裏撚著,傅容的影子又在眼前一閃而過。


    梁鳳過來給長纓把了脈,確定無恙,開了個安神的方子給她。


    楊肅捨不得走,看著紫緗給長纓挽發梳髻,直到秦陸來催請說宋逞帶著禮部官員與司禮監的人過來了才起身。


    如果不是傅容這事一打岔,再過幾日便是他們的婚期。


    如今按時成婚也太倉促了,而他入了東宮之後很快便要上位登基,太子期間迎娶她也是做不到,這麽一來便得等到他登基之後了。


    但是今日長纓莫名地大方,不但肯主動親近他,還肯用他的器具洗漱,挑他給她備好的首飾,這不見外的樣子,令他已很高興。


    長纓收拾好之後則去了拜訪霍明翟。


    霍明翟住著西配殿一座院落,春光明媚的早上,他立在巨大玉蘭樹下拈鬚。


    看到長纓來,他收手邁出樹蔭,遠遠地沖她深施了一禮。施完之後直身,又再躬身行了一禮。


    長纓微微一笑:「霍先生何必如此?」


    霍明翟也微笑:「這第一禮,是謝過將軍當年救命之禮,第二禮,才是在下拜見將軍之禮。」


    「原來先生還記得我。」長纓含笑邁過花枝,緩步上了廡廊。


    「自然是記得,隻不過,從來沒想過溶兒當初心心念念的沈姑娘,竟然會是淩侯爺的寶貝侄女。


    「更未想到還會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為替在下解圍,卻讓自身落入了險境的女中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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