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纓側首看著窗外。


    外麵的雨已經小了,先前的雨柱變成極細的銀練。


    來的時候隻想到要幫他防備著,沒想到會遇見他,遇見他,也並不意外,因為他本來就應該出現在這裏。


    但耳邊他這一聲又一聲的弄得她的心很亂,她更沒有想到之前十王府那一麵見得那般尷尬,這一重逢他竟完全不同了態度。


    她道:「你是不是有病?」


    沒病的話不會對一個「拋棄」了他晉王殿下的人這麽熱情吧?


    「那你就當我有病。」楊肅騰出一隻手,拿來帕子繼續幫她擦頭髮。語音淡淡地:「我就得了一種不被人欺負就不得安生的病,看來看去就你能治好。


    「我這種病,俗名就叫做賤。」


    長纓怒目。伸手想抓住帕子自己來擦。他把手舉高,讓她夠不著。


    楊肅笑起來,看她一會兒,把帕子給了她。


    他退身坐在椅子上,背抵著椅背靜靜望著她。


    燈光從窗下幽幽照在她身上,映出她修長而細膩的脖頸,她纖瘦但窈窕的側影。


    她的長髮又濃又密又順滑,一直垂到了腰窩上。


    她有著他眼裏最美麗的臉龐和最美妙的身材,而她的堅韌更使得她這些天賦變得尤其靈動和有生命力。


    她站在哪裏都是耀眼的。


    他心裏滿滿當當,但又泛著點疼痛。


    她擔的事太多了,有淩晏的死,有淩家,有榮胤的小妾,有身邊人,還有「楊肅」,他這個夫婿,早就被這些人擠到了犄角旮旯。


    但是這又怎麽樣呢?


    他不怕她跟他發脾氣,也不怕她不幫他,她要怎麽對淩家他也無所謂了,但是他真的怕以她心性之堅定,什麽時候一走就真的再也不回頭。


    他對她的「鐵石心腸」已然無可奈何。


    投入的越多,也就越害怕失去,他害怕她對他的情還不夠深不夠重,會在每一次的比較中把他篩選出去。


    也害怕自己在未來的較量裏變得被動糾結而無暇滿足她,以至到最後將來自己還是要成為被拋棄的那一個。


    但要讓他再跟之前那樣忍受日日思君不見君的煎熬,他又是無論如何熬不住的。


    他是有野心,但此時此刻,看著重新回歸到麵前的她,也有剎那間願意放下刀戟而守住她的想法。


    他想,老婆孩子熱炕頭,也未必不能與野心共存。


    「長纓,」他仰首望她,「你來幫我吧。就當是除了軍功之外,為自己另外再掙一份前程。」


    即便不從私,隻從公,他再不挽留她,那也是他傻。


    長纓也覺得方才那刻的旖旎來得太突然。


    如果說她的心分成了很多份,給親人的,給友人的,那麽分給兒女情長的那一份,她無疑是獨獨給了霍溶。


    回京這些日子處處受挫,連榮胤這邊她都不順利,方才便也有剎那間想要在他肩膀上靠一靠的衝動。


    楊肅說出這句話,她便對著跳躍的燈苗靜默起來。


    「你就做你本來要做的決定。」楊肅道,「你本來是衝著『楊肅』來的,不過是被『霍溶』搗亂了。


    「如今我們撥亂反正。


    「楊肅覺得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讓你走了他很後悔,他府裏的長史都感到惋惜。


    「長纓,不要把自己的路給堵死了,繼續追隨楊肅,去得取你原本想從他那裏得取到的。」


    長纓側首,望著他。


    「我們可以往下走試試看,也許事情並沒有想像的那麽壞。」


    他握住她一隻手,與她十指交握:「生怕被你拋棄的我,或許有一日也會有足夠強大的能力讓你不必費心取捨而能擁有圓滿。


    「而背負那麽多的你,也或許有一日會願意再跟我說說『金屋藏嬌』,會再有願意跟我立下婚書的心情。」


    燈光下的他看起來格外深沉和認真。


    長纓不能不承認他是最好的說客,把她心底的那點念想與顧慮挑得明明白白。


    他有野心,她也有雄心。


    她對自己的未來沒有設過極限,最初她是不得不追求權勢,而今是她與權勢互生互存。


    追隨楊肅是她再三權衡過的道路,她當然知道這條路能讓她上行的速度更快些,也知道她在官場的進取跟她追隨他並不衝突。


    「王爺,三司的人到了——」


    恰在這時秦陸跨進門口,看到這一幕怔住,立時又退了出去。


    楊肅沒有起身,甚至連目光都沒有改變過絲毫。屋裏的空氣都仿似沒有被攪動過。


    長纓默語半日,重新拿起帕子擦頭:「你先忙你的。我想想再回覆你。」


    楊肅答應了。


    撐膝望著她抬手挽髻的樣子,他以往想像過的他們閨房裏的模樣,這一刻忽然就變得切實。


    他想,隻要她答應回來,那麽一切都好說。


    長纓挽了個素日裏簡單的髻。想了下,又問他:「霍家對你有養育之恩,你將來打算怎麽對待他們?」


    這話題太過跳躍,楊肅凝眉頓了下才把身子直了直:「那是我養父養母,沒有他們就沒有我如今的成就。


    「眼下不方便讓他們暴露,等到我有能力保護他們,自然會盡我之能反哺。怎麽了長纓?」


    長纓看不出他有任何遮掩粉飾的意思。


    她點點頭,沒再說什麽。


    ……


    南倉這麽大動靜自然驚動不少人。


    長纓回府路上已經接連撞見好幾撥趕往南倉來的官員,路過淩家的時候看到角門開著,想必淩淵他們這些中軍都督府的官員也都聞訊趕去了。


    回府熱水沐浴又喝了祛寒湯,想了會兒心思,而後跟起床了的黃績說了會兒話,天就亮了。


    少擎快馬趕到家裏來:「你知道嗎?昨夜裏南倉出了大事!」


    隨後他把聽到的消息一五一十說了,然後臉色沉浮不定地道:「沒想到楊肅居然這麽能耐,這背後使鬼的人為了這陰謀沒少耗腦子吧?


    「光是打入中軍營策反守將士為暗線就不容易了,可楊肅居然從頭到尾都給安排得明明白白,這回對方想逃也逃不脫了,簡直也太神了!」


    長纓忽略掉他所有的驚嘆。道:「如今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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