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風雪埡口的悲劇】


    假如你能預卜未來,你決不會跟隨心血來潮的主人穿越風雪埡口,到日曲卡雪山南麓去狩獵紅岩羊的。你也和主人一樣,被這明麗的太陽和晴朗得沒有一絲雲彩的天空迷惑了眼睛,以為在如此盛夏路經風雪埡口不會有什麽危險。


    風雪埡口,顧名思義,就是兩座雪峰間的一道豁口,是日曲卡雪山北麓通往南麓的必經之地,約五公裏長,一兩百米寬。日曲卡雪山南麓是荒無人煙的原始森林,生活著一種珍貴的稀有動物——紅岩羊,據說,全世界隻有日曲卡雪山南麓才有這種全身豔紅白角黑蹄的紅岩羊。物以稀為貴,它的價格高得驚人,一隻紅岩羊相當於兩頭雄香獐。


    誰料得到,六月的天,娃娃的臉,說變就變。當主人腰挎長刀,肩扛獵槍,興致勃勃地攜帶著你爬上海拔兩千多米的風雪埡口,踩著薄薄一層積雪,鑽進埡口才走了一半,日曲卡雪山主峰背後突然繞過來一塊烏雲,像匹灰色的天狼,張牙舞爪地撲向風雪埡口,遮住了六月的驕陽。頃刻間,晴朗的天空變得陰雲密布,狂風驟起,天昏地暗。主人驚得眉毛都差不多要掉下來了:


    “巴薩查,糟糕,我們碰上黑風暴了!”


    說起黑風暴,再堅強的獵手也會麵露懼色。風雪埡口的黑風暴一旦肆虐,在極短的時間裏,氣溫將降至零下四五十度,積雪會厚達一尺多。多年前曾有一位牧羊人趕著一群綿羊從雪雪山北麓穿越風雪埡口到南麓去趕草場,不幸遇上了黑風暴,結果一百多頭羊連同這位牧羊人一起被凍了冰柱。如果把風雪埡口比喻成鬼門關,黑風暴就是名符其實的魔鬼。


    雪花、冰塊、沙礫攪和在一起,迎麵砸來,砸得你和主人達魯魯睜不開眼睛。


    你是猛禽,你有一雙寬闊堅實的翅膀,曾經飛越千山萬水,但此刻,在黑風暴的吹刮下,羽翼被刮得淩亂不堪,似乎承受不了你身體的重負,你飛得忽高忽低,歪歪扭扭刺骨的寒風侵入你的肌膚,冷得你直打寒噤,仿佛血液隨時都會被凍成固體。


    主人達魯魯比你更加狼狽。他隻穿了件羊皮短襖,雙手籠在袖子中,脖子縮到肩胛裏,腰弓得像蝦米,索索發抖,試圖朝前走,但剛邁出幾步,便被一股異常尖銳的暴風吹得身不由己地往後退,一直退到原來的位置上。


    現在,最明智的辦法就是趕快找個避風的旮旯,躲開黑風暴的正麵襲擊。你拍拍翅膀,頂著暴風雪扶搖直上。飛高望遠,容易找到可供你和主人達魯魯避風的地方。


    “巴薩查,別丟下我!”


    主人恐懼地仰起臉來,朝你舞動雙手高喊著。主人一定是誤解了你升高的意圖,還以為你想獨自逃離風雪埡口呢。你感到委屈。危難之中見真情,你是義雕,怎麽會扔下主人自己逃生呢?你趕緊又收斂翅膀降下去,落在主人肩頭,用自己細長的脖聾頸在主人胡髭拉碴的下巴頦上摩挲了一陣,用身體語言鄭重其事地告訴主人:生生死死我都會陪伴在你身邊!


    也難怪主人不放心,你想,沒有你,主人是很難戰勝這場黑風暴的。孤獨、寒冷、恐懼和絕望會很快摧毀他的求生意誌,把他凍成冰柱的。而你,憑著卓越的飛行技巧,至少能活著飛出雪山埡口。


    你終於飛到幾十米的上空,用銳利的雕眼觀察了一陣,透過陰慘慘的暴風雪,發現在右前方五十多米遠有一塊蘑菇形的岩石,與雪峰形成一個夾角,擋住了風暴的吹襲。岩石頂大底小,又可起到類似雨傘的作用。


    這真是一個理想的避風地。


    你立即降落下來,在前麵引路,把主人帶進蘑菇形岩石的下方。


    暴風嗚嗚囂叫著,像匹來自天外的怪獸,把風雪埡口刮得搖搖晃晃。


    雖說暴風仍然從岩石和雪峰間的縫隙往裏灌,雖說雪片仍然不時飄落到身上,但比待在岩石外麵感覺要好得多了。達魯魯已精疲力竭,躺在蘑菇形岩石底下,麵容枯椅,像株差不多快被熬幹了油的燈草,兩隻失神的眼睛呆呆地望著蒼茫的天穹。


    你也佇立在蘑菇形岩石底下,喘息著。不一會兒,你覺得身上發冷,冷得鑽心,冷得尾羽都耷拉下來了。你明白,黑風暴已施展它特有的魔力,使雪山埡口變成滴水成冰的寒宮了。


    也不知站了多久,漸漸地,你覺得眼睛幹澀,眼皮重得像吊著一坨鉛巴,十分困倦。寒冷的感覺卻奇怪地越來越輕微,你覺得世界變了個魔術,又變回到春暖花開時節,暖融融的太陽正當頭高照著,尖嘯的暴風也變得輕柔,像在吟唱一支催眠曲。你慢慢垂下眼皮,打起了瞌睡。你的腦袋往下一沉,正磕在毛糙的岩石上,把你磕疼了,也把你磕醒了。你睜開眼來,嚇出一身冷汗。在空氣稀薄的高山上,在冰天雪地中,打瞌睡是極其危險的,是昏迷的前奏,是死亡的代名詞。你曾在雪線上親眼看見一頭梅花鹿用蹄子刨開雪層啃草根吃,覺得疲倦了,躺在雪地裏打了個盹,卻永遠也不再醒來。好險哪!你差點和那頭倒黴的梅花鹿同樣下場。你狠勁甩了甩腦袋,將瞌睡蟲甩到九霄雲外。你一旦清醒過來,身上那種暖和的幻覺消失了,世界又變得徹骨寒冷。


    你想起主人達魯魯,扭頭看去,糟糕,主人正和你剛才一樣,倚躺在蘑菇形岩石上,眼皮耷拉著,昏昏欲睡。主人臉上已沒有恐懼和痛苦,變得虧;靜女詳,嘴角還漾起一絲舒心的笑紋。顯然,主人已沉溺在極其危險的幻覺中。你心急火燎地跳到主人身邊,用因寒冷而變得嘶啞的嗓音,將大嘴殼貼在主人耳邊,嘎——嘎——高聲嘯叫起來。


    醒醒吧,主人,快醒醒!


    你退後一步,撲扇起兩隻快凍僵了的翅膀,翅膀外基部貼在地上,扇起重重雪塵、冰碴和沙礫,劈頭蓋臉地朝正在昏睡的主人掃過去。冰涼的雪塵和嗆鼻的沙礫終於使主人從瞌睡中蘇醒。他艱難地抬起一隻手,使勁揉揉眼皮,漫不經心地瞟了你一眼,嘟嚷了一句:


    “巴薩查,別調皮,別鬧了。我累了,我想睡一會兒。”


    主人說著,把臉扭向蘑菇形岩石,又沉沉睡去。


    必須立即把主人從昏睡中弄醒!你跳到主人身邊,狠狠心,抬起大嘴殼,重重地朝主人裸露的手背上啄了一口。


    主人手背上被你啄咬開一個小口子,沁出幾滴血珠。主人條件反射般地從地上彈跳起來,一隻手捂著受傷的手背,倒抽著冷氣氣,惡狠狠地罵道:“背時鬼,你膽敢咬老子!你是不是餓瘋了,想吸老子的血,吃老子的肉?”


    你很高興主人終於醒來了。隻要主人脫離危險,你受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麽呢?


    主人達魯魯越罵越氣,飛起一腳,踢在你的胸脯上,你被踢得在雪地裏打了個滾。


    主人這一腳,踢疼了你,也踢醒了他自己。劇烈的動作使他徹底從半麻木半昏眩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幻覺中的溫暖消失了,他突然間傴起腰,將雙臂緊緊箍住自己的雙肩,渾身像篩糠似的顫抖起來,牙齒哢哢地打著寒戰,呻吟道:“喔喲,快冷死我了,怎麽搞的呀?”


    他茫然四顧,望望蘑菇形岩石,又望望矗立在麵前的雪峰,眨巴著眼睛,突然明白過來了,嚷道:“我想起來了,巴薩查,我們是在風雪埡口,遇上了黑風暴。對,我是四肢著地爬到這裏來的。我睡著了,巴薩查,是你弄醒了我,是你救了我呀!”,他說著,一把把你從地上抱起來,“巴薩查,我真渾蛋,你又救了我,我還踢你……”


    你的喉嚨深處發出一串咕嚕咕嚕的歡呼聲。誤會一旦消除,便是更深刻的理解。你心裏很高興,雖然胸脯還隱隱作疼。


    “我快冷死了。”達魯魯說。


    你掙脫主人的擁抱,在蘑菇形岩石背後小小的空間裏不停地跳來跳去,不停地搖動翅膀,靠運動增進血液循環,抵禦這刺骨的嚴寒。


    主人也學你的的樣,在原地跑步,和黑風暴抗衡。


    下午,黑風暴終於像頭精疲力竭的困獸,漸漸安靜下來。陰暗的天空變得灰白,尖嘯的狂風平息了,天空還下著細密的小雪。


    “走,巴薩查,我們下山去,回家去!”主人說著,用火銃當拐杖,一步步走出蘑菇形岩石。


    黑風暴真是個技藝超凡的魔術師,僅僅小半天時間,風雪埡口就變了樣,變成銀裝素裹的冰雪世界,石壁上掛滿了幾丈長的冰淩,溝溝壑壑坎坎窟窿都被雪填平了。埡口死一般寂靜,依然冷得出奇。


    長時間不停地跳躍、跑步、運動,早已將肚子裏的早餐消耗光了,你和主人都饑寒交迫,渾身乏力,頭暈眼花。


    才走出半裏路,突然,主人一腳踩在大雪坑裏,連人帶槍陷了進去。也不知雪坑有多深,反正踩不到底,主人兩手扒在雪坑邊緣,大叫:“巴薩查,快,救我出去!”


    你飛到主人背上,兩隻雕爪攫抓住主人的雙肩,奮力搖動翅膀,好不容易才把主人從雪坑中拉出來。主人累得癱倒在雪坑邊,喘著粗氣,好半天緩不過勁來。


    你不停地輕聲聲嘯叫著,催促主人爬起來快走。在雪山埡口多待一分鍾就多一分危險。


    主人是位經驗豐富的獵手,當然明白自己的處境。火銃已掉進雪坑,取不出來了。他抽出腰間的長刀,權當一根短拐杖,用三條腿,艱難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動。


    主人走得極慢,就像蝸牛在爬。


    又走了一裏多路,主人又被暗藏在積雪中的一條石坎絆了一跤,倒在雪地裏有氣無力地說:“巴薩查,我怕不行,走不出風雪埡口了。”主人臉色黯然,表情絕望。


    又冷又餓,你和主人的體力都快消耗光了,現在,隻有靠求生的欲望和頑強的意誌才能走出彌漫著死亡氣息的風雪埡口。求生的欲望一旦熄滅,意誌一旦崩潰,必死無疑。


    主人啊,女主人莫娜正在家裏焦急地盼望你歸來,小主人莉莉不能沒有父親。起來吧一主人,走吧,生命是值得珍惜和留戀的。


    可惜,你是金雕,你無法用人類的語言傳達自己的思想,你隻有飛上天空,朝遠方的丫丫寨嘎嘎鳴叫著。


    主人到,底和你相處多年,很快便從你的動作和叫聲中領悟到你所要表達的心曲,掙紮著重新站立起來:


    “是的,巴薩查,我不能倒在這裏,我要活著回家去。”


    主人走一步喘口氣,走十步歇一次腳。


    你也實在累壞了,飛一小段路,棲落在雪地上養養翅膀,再飛一小段路。


    黃昏,你和主人終於來到鸚鵡嘴。這裏是退出風雪埡口的最後一道門戶,隻要再翻過一個小山包,你們就算走出鬼門關了,就有救了。站在鸚鵡嘴尖尖的石頂上,已望得見對麵山腳綠色的稻田和金黃的茅草房。可是,主人卻再也走不動了,他倚靠在石頭上,蒼白的嘴唇翕動著,輕聲說:


    “巴薩查,我實在走不動了,歇歇吧。”


    你無可奈何,隻好飛落進主人的懷裏,用自己的體溫溫暖著主人涼冰冰的身體,以免他被嚴寒凍傷。


    “唉,要是能燒堆火,取取暖,該有多好哇!”主人喃喃地說道。


    茫茫雪山,到哪兒去尋覓火種呢?


    “唉,要是能吃碗熱湯麵,不,隻要能喝一口熱麵湯,我就能一口氣翻過小山包。”


    你很慚愧,你無法滿足主人的願望,你自己也已餓得很虛弱了,恨不得能抓隻老鼠來充饑,遺憾的是,連老鼠屎都找不到一粒。


    咬咬牙,走吧。你用嘴殼叼住主人的一顆紐扣,使勁拖拽著。


    “唉,不可能有熱湯麵,也不可能有火。”主人歎了口氣,用長刀拄著冰淩,掙紮著想站起來,可剛一邁動腿,膝蓋一軟,又跌倒在地。


    “巴薩查,我實在不行了。我的骨頭像是用棉花做的,軟得沒有一絲力氣。”主人躺在雪地上說。


    你恨你自己沒有能耐把主人淩空提起送回丫丫寨去。你現在就是飛回家去報信,也來不及了,不等你領著人回轉來,主人就會凍僵餓死在風雪埡口的。


    你站在主人身旁,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過了一會兒,主人手撐著積雪,慢慢坐起來,摟著你的脖頸,把你攬進懷裏,淒涼地說:


    “巴薩查,假如你現在飛走,你還有一條生路,是嗎?可我曉得,你不會扔……扔下我不管的。你是隻義雕,你甘願為救我犧牲你自己的,是嗎?”


    假如你想獨自逃生,你早就飛走了。


    “巴薩查,我的寶貝,你是隻義雕,我知道。我們兩個,要麽都凍死在這裏,要麽一個死、一個活。”主人達魯魯夢囈般地喃喃說道。你看見,主人黯淡的眼神突然間亮了,閃動著饑饉的貪食的光彩。你心裏隱隱不安。


    “我們兩個,個死,一個活;我們兩個,一個死,一個活……”他反反複複地說著這句話。


    本來,你是麵對麵被主人擁抱在懷裏的,這時,他緩慢然而堅決地把你的身體扳轉過去,讓你頭朝外,脊背朝著他。他粗糙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撫摸你的羽毛,捋平你被黑風暴吹得淩亂不堪的翅膀。你感覺到他身體顫抖得厲害,不僅僅是因為寒冷,你知道。你聽見長刀被從冰淩上撿起來的哐啷聲。你也開始顫抖,也不僅僅是因為寒冷。現在,你要飛走還來得及,你至少還有點力氣可以掙脫他深情的擁抱。他的力氣早耗盡了,他抓不住你的。可是,你沒有動彈。沒有你,他會死去。現在你是唯一能讓他恢複些許元氣,支撐著他走出風雪埡口的救星,當然,是用你的血,用你的肉。


    “巴薩查,我的寶貝,”主人動情地用臉頰在你柔軟的頸窩摩挲著,“你真是隻天下罕見的義雕,你一次又一次救了我,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你的。”他語調輕柔神秘,像在念古老的咒語。你的心底油然升起一股被當做犧牲品供奉在神聖祭壇上的莊嚴感,當然是人類生命的祭壇。


    天空還飄著小雪,一片灰白色的陰霾,壓抑使得你喘不過氣來。你焦急地等待著,等待著肉體的徹底解脫,等待著靈魂的美妙升華。也許是等了兒秒鍾,也許是等了幾十秒鍾,突然間你覺得自己的腦袋飛上了天空,身體卻依然留在主人熱情的懷抱裏。你覺得自己的頸窩一片涼爽暢快,一切煩惱和焦慮都消失得無影又無蹤。主人的功夫好利索,你沒感覺到一絲拖泥帶水的痛苦。你的腦殼拖曳著半尺長的脖子,在空中打了個轉兒,正好落在鸚鵡嘴石頂上。不知是因為積雪太厚,還是因為溫度太低,你的脖頸筆直地深深地插進積雪,創口緊緊粘在冰層上。你的腦殼豎立在石頂,那簇金褐色的頂羽仍然泛動著生命的光澤。你睜著雙眼,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主人和你自己的身體。


    你看見,主人達魯魯擁抱著你,嘴唇貼在你頸窩的創口上,不停地吮吸著。你胸腔內的一汪熱血汩汩地往外冒,湧出一團團泡沫狀血漿。血漿順著主人的食道緩緩流進主人的體內,變成熱能,變成卡路裏,變成燦爛的生命。


    主人吮幹了你體內的熱血,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他的腰伸直了,腿也不再綿軟。他用舌頭舔舔嘴角和胡須上殘留的血漿,走到鸚鵡嘴前,朝你……不,準確說應該是朝你的腦殼深深鞠了三個躬,佇立片刻,然後,轉身朝風雪埡口外走去。


    主人雖然還走得踉踉蹌蹌,但比剛才強多了。你相信,他一定能活著走出風雪埡口,走回自己溫馨的家。


    你望著主人的背影,目送著他走到路的盡頭。空寂奇冷的風雪埡口,隻留下你的腦殼和主人的兩行腳印。


    你覺得疲倦了,寧靜地合上了雙眼。你的腦殼連同半截脖子被凍成了冰柱,高高聳立在鸚鵡嘴石頂上,金色的羽毛仍然色彩鮮豔,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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