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剪斷雕翅】


    你等待著你的叛逃行為所必然會帶來的懲罰,但半個多月過去了,什麽也沒發生。程姐照樣一天三餐送來你愛吃的各種野味肉食,照樣將需要配種的雌雕送進鐵籠來,照樣親切地稱你為寶貝。程姐的寬容和大度使你感動,你差不多想永遠放棄逃跑的念頭了。什麽花水背的幽靈,去它的吧!氣它愚蠢地為太陽而死去,並不值得你效法。有這麽好的主人,有這麽舒適優美的生存環境,你還想怎麽樣呢?


    就在你死心塌地想做隻好種雕時,姍姍來遲的懲罰卻降臨到你頭上。


    那是一個白霧彌漫的早晨,程姐像往常一樣笑吟吟地端著瓦盆進鐵籠來給你喂食,稍有不同的是,程姐身後跟著一個四肢發達的男人。男人手裏拿著一把掃帚。你並沒太在意,常有男性清潔工進鐵籠來清掃糞便和垃圾。


    你把腦袋埋進食槽啄食起來。食槽有點深,擋住了你的視線。你感覺到有兩隻手輕輕地按在你的翅膀上,你還以為是程姐在親昵地愛撫你呢。你沒有動彈,乖得像隻雞婆。突然,按在你翅膀上的這雙手猛地加力,把你緊緊地按翻在地上。你扭頭一看,不是程姐在按你,而是那個四肢發達的男人在按你呢!你試圖掙紮,但那男人的力氣極大,手指像鐵箍把你死死卡住,你連動都動不了。你忍無可忍,想動用你的嘴殼,啄咬臭男人的手指。還沒等你扭轉脖頸,程姐就伸過一一隻手來,攥住你的下巴頦,堅決地把你的脖頸固定在半空中,讓你再也無法前後左右擺動。


    還沒等你明白過來他們這是要幹什麽,程姐已從衣兜裏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剪刀,探進你翅膀底下。你的翅膀被男人粗暴地捋開了,隨即傳來剪刀絞剪的哢嚓哢嚓的聲響。你沒有感覺到疼痛,隻是微微有點不舒服。哢嚓聲停止後,那男人猛地鬆開手,倉皇地跑出鐵籠子,又急急忙忙砰的一聲把鐵門鎖死。


    程姐也鬆開了攥住你下巴頦的那隻手。


    你一下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懵懵懂懂地站起來,習慣性地抖抖身體,拍拍翅膀,想梳理一下被弄亂了的羽毛。咦,奇怪得很,翅膀好像突然間失去了應有的重量,變得輕飄飄。你偏仄腦袋,朝自己己身體側麵望去,一顆雕心抽搐了一下,你沒看見應當看得很清楚的翅膀,而看見了平時不易看見的被翅膀覆蓋著的後脊背。你再看看地上,赤褐色的泥地裏鋪了一層金色的羽毛,就像許多塊太陽的碎片。


    你明白了,你被剪去了翅膀。


    你不相信這是真的。你不希望這是真的。你使勁扭著脖頸,把腦袋貼在肩胛上,在原地旋著圈圈,想看到自己那對漂亮的飛翼還長在自己身上。讓你痛心的是,你隻看到被剪刀絞過的亂七八糟的羽毛斷茬。殘酷的事實不容你再懷疑了,你被剪斷了翅膀。


    你像突然掉進了深淵,像突然撞上了黑風暴,像突然被利箭刺透心髒,真比死了還難受。


    金雕之所以成為主宰天空的猛禽,其全部價值就在於那對巨大的翅膀。翅膀使你能翱翔天空,高高在上,俯瞰世界;翅膀使你能在懸崖築巢,與白雲做伴,在雪線飛巡。金雕被剪去翅膀,就像猛虎被拔掉了牙齒,就像大象被鋸斷了鼻子,就像雪豹被斫短了後腿,威風頓失,銳氣喪盡。你拍扇著殘翅,羽翼斷茬發出吧唧吧唧難聽的聲響。你發狠地用最快頻率拍扇殘翅,要是過去你雙翼齊全時,身體早就騰空升起來了,但此刻,你翅膀底下聚集的氣流很快從你殘缺的廓羽間逸漏出去,你的身體笨重得像隻秤砣,怎麽也飛離不開地麵。


    你已不再是叱吒風雲的猛禽了。你變成了一隻草雞。也許更糟糕,剪斷翅膀的金雕還不如一隻雞呢。你一向蔑視雞,你覺得雞是鳥類動物的異化。雞雖名為鳥類,卻與天空無緣;雖長有一對翅膀,卻無法離地飛行。你現在活得和雞一樣可憐。你心裏在滴血,你長嘯一聲,如泣如訴。


    程姐撫摸著你的殘翅,苦笑著說:“巴薩查,沒辦法,你太調皮了,為了讓你更安心留在我身邊,我隻能這樣做。”


    你使勁甩動尾羽,把她的手從你翅膀上撩開去。


    “唉——”程姐歎了口氣說,“你一定怪我太心狠,我這是給你逼出來的。巴薩查,你別太傷心了。其實,對你來說,有沒有翅膀,都是一樣的。你不需要飛上天空,你也不需要靠翅膀去覓食。沒有翅膀你照樣做你的種雕,你說是嗎?”


    站在養雕場女老板的立場上,她這樣做當然是有道理的。剪斷你的翅膀,可以徹底斬斷你想皈依山野重做野金雕的念頭,可以迫使你一輩子安安心心做一隻忠誠可靠的種雕,可以免去隨時都要小心防範你潛逃的麻煩。但你從來沒有把程姐僅僅看做是養雕場的女老板,你把她當做自己最心愛的主人,最親密的朋友。你的身體和心靈受到了雙重創傷,你感到了極大移聲屈。你可以理解她,卻無法原諒她。她讓你變得雕不像雕,雞不像雞,你覺得自己欠她的情已經一筆勾銷。


    程姐以為剪斷你的翅膀就能徹底杜絕你逃跑的可能,其實剛好相反,這殘忍的行為反而更堅定你離開鐵籠的決心。


    你不願意自己活得跟雞一樣,徒有鳥的虛名而實際跟廣闊無垠的天空絕緣。


    你是金雕,你生來就是藍天的精英。


    你學乖了。你把要逃離鐵籠的企圖秘藏在心裏。你裝作什麽也沒有發生的樣子,照樣履行你種雕的義務,照樣籠子裏吃喝拉撒睡,照樣接受程姐的愛撫。一晃又幾個月過去了。也許是你無所謂的態度迷惑了程姐;也許她認為金雕被剪斷了翅膀就像人被銬住了雙腿一樣,無法再逃跑;也許她覺得你喪失了翅膀也就喪失了在山野覓食生存的技能,隻能終身依附在養雕場裏了,反正,她不再疑神疑鬼地一天幾遍檢查籠子的鐵門是否上鎖,也不再有事沒事在院子裏轉悠,監視你有無叛逃的跡象和舉動。一句話,她放鬆了警惕。


    你暗暗高興,你的耐心終於有了結果。


    你知道,你失去了翅膀也就是喪失了從天空逃走的優勢,困難比過去要大得多了,隻能靠更周密的計劃,更謹慎地行事,才能如願以償。你日思夜想,尋找逃出鐵籠子的最佳辦法。皇天不負苦心人,也不負苦心雕,你終於想一個絕妙的計策。


    那天傍晚,程姐送來半盆牛雜碎。這牛雜碎可能在廚房裏放了一兩天,雖然沒變質,但已不太新鮮了。你吃了幾口,突然梗著脖子嗷嗷急叫,胡亂踢蹬著腿,把剛吞下去還來不及消化的雜碎一塊塊反芻出來,吐在地上。你的一雙雕眼像著了魔似的泛著白光,僵硬的脖子吃力地扭動著啄咬鼓鼓囊囊的嗉子。你痛苦地在原地打轉,全身的羽毛都可怕地聳立起來了。


    “怎麽啦?巴薩查,你怎麽啦?”程姐驚慌地問道,“出什麽事了?”


    “你莫非是……食物中毒?哎呀,是我不好,我該死,這半盆牛雜碎,是前天從街上買來的,一定是腐爛變質了!”程姐很痛心地自責著,尖聲叫嚷起來,“快來人哪——”


    你愈發尋死覓活地蹬腿拍翅,在地上打滾兒,擰著脖子大張著嘴殼,表現出一副想嘔又嘔不出來的痛苦狀。


    一位頭發蜷曲的小夥子以百米賽跑的速度奔進鐵籠子,怔怔地望著你。


    “梭飄,你還傻愣著幹什麽?快,到廚房去調碗肥皂水來給巴薩查灌灌腸!”程姐惡聲惡氣朝頭發拳曲的小夥子命令道。


    頭發拳曲的小夥子剛要轉身去廚房,程姐又改變了主意:“回來,梭飄。快,你騎馬到鎮上請獸醫站的錢醫生來。肥皂水我自己來調。”


    一眨眼的工夫,路上響起急促的馬蹄聲,由近而遠向雪山鎮方向飄去。


    鐵籠子裏又隻剩下程姐和你了。


    你好像病得更厲害了,在假山邊蹣跚地走了兩步,腿一仄,歪倒在地,掙紮了幾次想站起來,都沒力氣站起來了。你斜躺在地上,用令人絕望的眼光望著程姐,似乎在向她求救。


    程姐急得鼻尖沁出了細汗,那雙美麗的丹鳳眼裏蓄滿了晶瑩的淚水。她捧著你的腦袋說:“巴薩查,你別急,你千萬要挺住!我馬上去給你調肥皂水,你吐一吐就會好的。”


    你可憐巴巴地眨動著眼皮,似乎已虛脫了。


    程姐飛快地朝廚房奔去。她太著急了,太慌張了,跨出鐵籠,忘了把門鎖上。


    程姐的身影一消失,你骨碌一聲翻爬起來,抖抖羽毛,抖掉一些裝病的晦氣,拉開鐵門,邁開雕腿走出鐵籠子,朝著雕場背後那座草深林密的山包走去。


    假如你有翅膀,你能飛,你早就輕輕鬆鬆地獲得了自由,但你現在隻能靠兩條雕腿一步一步地走。你不是鴕鳥,你的競走能力太差勁了,每走一步都挺費力,都要撐開那雙被剪淨了廓羽的殘翅,努力地保持身體平衡。你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走著,恨不能一步跨進林莽或草叢,跨進能隱藏你身影的隱秘角落。遺憾的是,從養雕場到那座草深林密的山包,中間有一段四五百公尺的開闊地,平坦坦光溜溜,連株小樹都沒有。這無疑是個危險的地段。你拚命加快腳步,想趕在程姐發現你逃跑之前越過這片該死的開闊地。


    你剛剛走到開闊地的中央,就聽到背後傳來喧鬧的人聲。你扭頭一看,糟糕,是程姐帶著一個手提雙筒獵槍的男人,朝你追來了。程姐一定是用極快的速度調好肥皂水,然後又用極快的速度回到鐵籠子,發現上當受騙後,怒氣衝衝地帶著夥計前來追攆的。


    “站住,巴薩查,站住!”程姐一邊追一邊大聲叫喚著。


    程姐和那位手提雙筒獵槍的男人越追越近,但是,你離草深林密可以藏身的山包也越來越近了。


    “站住,巴薩查,再不站住,我要開槍了!”程姐氣急敗壞地叫嚷道。


    興許是為了驗證程姐並非在空口威脅,砰——寂靜的山穀裏響起了一聲槍聲,是朝天射擊的,你看見離你很遠的湛藍的天空中飄起一朵小小的乳白色的雲霞。


    你飛下意識地斂住腳步。你的大腦皮層對人類手中的獵槍早已形成一種崇拜,類似於教徒崇拜偶像。獵槍是人類主宰世界的象征,是死神的代名詞。你多年的獵雕生涯告訴你,比你更凶猛的食肉獸,比你飛行技巧更高超的鳥禽類,甚至生活在水中的鱷魚,都無法逃脫黑森森的槍口,更何況身後那位男人攜帶的是新式雙筒獵槍,它裝彈簡便。精確度高,可以連續發射兩顆霰彈。


    你呆呆地站在原地,被獵槍的威力嚇傻了。


    程姐嬌弱的喘息聲和提槍男子笨重的腳步聲越逼越近了。程姐喘著粗氣叫道:“巴薩查,你……真乖,對了……就這樣……站著…別動……我來了。我曉得……你……是在同我……鬧著玩的。你是淘氣,我曉得……你是……在……同我……捉迷藏呢。”


    再耽誤兩三分鍾,不,也許再耽誤一分鍾,你就要落入程姐的手掌,重新被關進鐵籠裏。突然間,你腦子裏閃現出花水背死後那振翅欲飛的形態來,它為了追求向太陽飛翔的自由,甘願去死。難道你這隻雄雕的勇氣還不如一隻衰老的雌雕嗎?一刹那,你因懼怕獵槍而喪失殆盡的勇氣神秘秘地回到了你身上。你不顧一切地又邁動雕腿,朝山包奔去。你拚命扇動半截殘缺的翅膀,雖然無法飛起來,至少可以增大你的前衝力。很快,你就跑到山包上那片密匝匝的高山櫟樹林邊緣了,隻要再越過一道土坎,頂多再堅持幾十秒鍾時間,你就能鑽進藤蘿交纏的樹林裏逃之夭夭了。


    嘩啦,背後傳來拉槍栓的沉重聲響。


    你沒有回頭,但憑著一種感覺,你知道那男人已朝你舉起了獵槍。


    “程姐,打吧!再不打,這畜生就鑽進樹林子去啦!”那男人嗡聲嗡氣地說道。


    追攆的腳步聲戛然停止了。毫無疑問,程姐和那男人估量出繼續賽跑下去已無法把你擒捉歸案,就明智地停下了腳步。停止追攆的另一個原因也是很清楚的,就是好瞄準,好射擊。


    “程姐,讓我打死這畜生吧。讓它逃走,還不如打死它當野味來賣哩!”男人又叫道。


    你背脊冷颼颼的,你知道黑森森的槍口此刻正對準你的心髒,距離那麽近,你奔跑的速度又那麽慢,你是無法逃脫霰彈的襲擊的。


    你絕望了,但你還是堅持向前跑。你要像花水背一樣,為太陽而殉身,倒在奔向自由的道路上。


    轟——


    雙筒獵槍炸響了。你想象自己的身體一定被鑽透了好幾個血窟窿,奇怪的是沒覺得疼,也許是生命結束時瞬間的麻木吧,你想。但就在獵槍炸響的同時,響起程姐撕心裂肺般的尖叫:


    “不——不要開槍!”


    獵槍到底還是炸響了。


    你邁動雙腿,還能自由奔跑。你明白了,子彈沒打著你。尖嘯的霰彈貼著你的頂羽飛過去,一股灼熱的氣流燙得你忍不住甩了甩腦殼。你麵前的土坎上濺起一朵泥花。


    你匆匆扭頭瞥了一眼,是程姐手捏著槍管,高擎在半空,也就是說,在男人扳動槍機的一瞬間,程姐抬高了槍管,霰彈才沒有把你的血肉之軀撕碎。


    你已越過土坎,來到了高山櫟樹林裏。你鑽進藤蘿交纏的樹林深處,很快就在程姐和那男人的視界內消失了。


    你覺得程姐起先一定也像那男人一樣想把你打死的,與其什麽也得不到,還不如得到一具屍體,你的肉塊宮爆、油烹後擺在飯店的餐桌上也是一盤名貴的野味。但程姐卻在最後一秒鍾改變了要射殺你的想法,她寧肯你逃掉,也不願殺死你。


    程姐到底還是真心愛你的,你心裏湧起一股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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