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插隊落戶的地方,離中緬邊境很近。每逢星期日,兩國邊民便挑著蔬菜,擔著瓜果,提著雞鴨,趕著牛羊,匯聚在邊境線那棵獨木成林的老榕樹下,以物換物,人們戲稱那裏為跨國集貿市場。


    這天,我到老榕樹下趕集,想買條純種的緬甸德欽牧羊犬。這種狗有藏獒的血統,體格健壯,四肢細長,奔跑速度快,耐力強,反應靈敏,特別適合在山地放牧羊群。我是寨子裏的羊倌,負責放養全寨的一百多隻山羊。我原本有一條牧羊犬,名叫梵娌,是條黃狗,已經十歲了,老得牙齒都掉了兩顆,早該淘汰了。我在集上轉了一大圈,很遺憾,沒見到有賣德欽牧羊犬的。這種狗,繁殖率低,數量有限,物以稀為貴,價錢高不說,並不是什麽時候想買就能買得到的。


    我正準備打道回府,突然,一位背著竹簍辜頭上纏著花布包頭的老漢拉住我的胳膊,唧裏哇啦地說了一通緬甸話,我一句也沒聽懂。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腳,我一看,他沒穿鞋,右腳上纏著紗布,滲出一片血跡,和沙土粘在一起,髒得讓人惡心。顯然,他是在告訴我,他赤腳在山路上行走,被石片或荊棘劃傷了腳。接著,他從竹簍裏掏出一坨黑糊糊的東西,又指了指我的腳,比畫了一個交換的手勢。我這天剛巧穿了一雙嶄新的膠鞋,我明白,他是要用手中那坨黑糊糊的東西換我腳上那雙新膠鞋。那坨黑糊糊的東西在他手裏蠕動著,我瞟了一眼,像隻小黑貓。說老實話,寨子裏養貓的人家不少,一包廉價的紙煙就可以換一隻小貓,這買賣對我來說沒什麽吸引力。可老漢兩鬢斑白,踮著那隻受傷的腳,一麵說話還一麵噝噝地倒吸著冷氣,看樣子傷得不輕。他這樣的狀態,是無法再赤著腳從布滿碎石和荊棘的山間小道走回家的。我不禁動了惻隱之心,脫下新膠鞋遞給他,接過他手中的那隻小黑貓,打著赤腳回了家。


    我那間羊圈旁簡陋的茅草房裏,常有老鼠來搗亂,養一隻貓,倒也能派得上用場。


    小黑貓剛出生沒幾天,臍帶那兒還是濕漉漉的,眼睛半睜半閉。食物倒不成問題,隨時可以到羊圈裏找一隻帶崽的母羊擠半碗熱羊奶喂它,但我知道,小貓出生後起碼要在母貓身邊待滿二十天,才能讓人抱養,不然的話,夭折的可能性極大。因為剛出生的小貓需要母貓無微不至的照顧:它們怕冷,夜裏要蜷縮在母貓的懷裏,靠母貓的體溫取暖;它們皮膚嬌嫩,遭蚊蠅或其他寄生蟲叮咬,容易起皰生瘡,母貓要經常用舌頭為其舔理全身皮毛,消炎止癢,防止皮膚潰爛;它們不會自己屙屎撒尿,肚子脹時,母貓要用舌頭去舔它們的**,它們才能排出便來,不然就會給屎尿活活憋死。這可不是我力所能及的活兒,要讓小黑貓活下去,看來隻有把它托付給老母狗梵娌了。


    梵娌年輕時曾產過三胎狗崽,都是它一手帶大的,有著豐富的養育幼崽的經驗。小狗和小貓的哺養過程大同小異。最重要的是,梵娌是條好心腸的母狗,不像有些心胸狹窄的母狗,隻疼愛自己的骨肉,對不是自己親生的小狗有排斥抗拒的心理。梵娌生性仁慈,很有點博愛精神,在路上見到迷了路的狗崽,便會跑過去舔舔它的額頭,護送它回到母親身邊。事實上,梵娌曾有過一次撫養小貓的經曆。半年前,老獵人波黎溯家的黃貓產崽兩天後,誤食了耗子藥,一命嗚呼,一雙兒女危在旦夕。波黎溯就把老梵娌借去撫養兩隻小貓。老梵娌表現極佳,就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女一樣,把兩隻小貓養大了。所以我認為,把小黑貓交給老梵娌來帶,是不成問題的。


    沒想到,事情出乎意料地不順利。


    我用奶瓶給小黑貓喂飽溫熱的羊奶後,就把它放進狗窩,塞到了老梵娌的懷裏。我輕輕拍打老梵娌的脖子,用這一舉動叮囑它,讓它好生看管小黑貓。它明白我的意思,聳動著尖尖的鼻吻去嗅聞小黑貓。我知道,哺乳動物是靠鼻子識別敵我的,兩隻狗見麵後會互相嗅聞,就像我們人類碰到陌生人時總會問對方的名字一樣。按照以往的經驗,嗅聞一遍小黑貓的身體後,老梵娌就會看著我輕柔地吠叫一聲,表示它很願意接受我交給它的任務。可是這一次,鼻尖剛觸碰到小黑貓,躺在地上的它卻突然像彈簧似的蹦跳起來,雙目圓睜,尾巴豎直,嗚嗚地衝著小黑貓發出低沉、粗啞的吠叫,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別鬧,趴下!”我用手指著它的腦門,板著臉訓斥道。平時我這樣做,它不管是在撒野瘋鬧還是在鬧情緒,都會無條件地服從我的指令,乖乖地將身體蜷縮成一團躺在我腳邊。可是這一次,它卻把我的指令當成耳邊風,仍狂吠不休。“嗨!”我更嚴厲地大喝了一聲,並在它的屁股上不輕不重地踢了一腳。它哀嚎了一聲,從我的胯下躥出狗窩,也不逃遠,就在院子裏奔來竄去,狂吠亂嚎,好像世界末日來臨了似的。


    狗的嗅覺很靈敏,能分辨出細微的氣味差異;狗還很聰明,能準確分辨出哪些動物是家畜,哪些動物是野生的。寨子後麵的孔雀湖湖畔,既有放養的家鴨,也經常有飛來湊熱鬧的野鴨。西雙版納的家鴨與野鴨在體形上差別不大,毛色也大同小異,無非是家鴨稍胖些,翅膀無力,不會飛翔,野鴨稍瘦些,翅膀有力,能翱翔藍天。但當家鴨和野鴨都停棲在湖畔草地上,混雜在一起時,即使是養鴨專業戶,想一眼就認出哪幾隻是家鴨哪幾隻是野鴨也非易事。可狗不會弄錯,凡是狗去追逐撲咬的鴨子,百分之百是野鴨。


    正因為狗的這些特性,老梵娌的反常行為,頗讓我驚訝,心裏不由得對那隻小黑貓的來曆打了個問號。恰巧在這時候,老獵人波黎溯來找我借煤油,我便把他拉到狗窩,請他幫忙看個究竟。波黎溯在山林裏闖蕩了幾十年,大半輩子都在和野獸打交道,熟識各種飛禽走獸,稱得上是一位動物學專家。他捧起那隻小黑貓,隻看了一眼,就很肯定地說:“這是一隻小黑豹!”看我有點不太相信,他就給我解釋道:“瞧,它的個頭比貓崽大,尾巴比貓崽長,耳郭圓而硬,眼距也比貓崽要寬一些,我不騙你,它真的是一隻小黑豹。”


    這真是意外之喜!我原以為用一雙新膠鞋換一隻小黑貓,得不償失,是慈善行為,沒想到,我竟做成了一筆利潤豐厚的好買賣!山豹當然要比家貓值錢,一張上等的山豹皮,起碼可以換一百雙新膠鞋。尤其是黑豹,數量稀少,一千隻豹子裏麵僅有一兩隻有可能變異為黑豹或白豹,當然也就更珍貴。老天爺發慈悲,竟從天上給我掉下一塊香噴噴的餡餅來!


    我立刻在狗窩裏加墊了一層柔軟的稻草,防止我的小黑豹凍傷;又將籬笆牆上的窟窿修補好,防止討厭的黃鼠狼鑽進來叼咬毫無自衛能力的小黑豹。


    當然,最要緊的事,是要讓老梵娌放棄成見,接納小黑豹。我知道,老梵娌之所以如臨大敵地朝小黑豹狂吠亂嚎,是聞到了小黑豹身上那股山林猛獸的氣味。多年前,老梵娌在放羊時曾遇到過一隻想偷襲羊群的豹子,在與豹子搏鬥的過程中被犀利的豹爪抓傷了背脊,至今翻開它背脊上的毛還能看見那條粉紅色的傷疤。黑豹身上的那股氣味喚醒了老梵娌沉睡的記憶,出於對山豹的畏懼和仇恨,出於對主人的忠貞與赤誠,它用叫聲警告我凶猛的豹子就在眼前!


    我知道它這樣做是出於動物的本能,是好意,但我要按照老獵人波黎溯教我的辦法,強迫它接受小黑貓——這可是我的搖錢樹啊!我抱起老梵娌,來到小黑豹跟前,微笑著用溫和的口吻說:“老梵娌,瞧,你是我的寵物,這小家夥則是我的寶貝,你們擁有共同的主人,應當成為最好的朋友!”我相信,跟我朝夕相處了很多年的老梵娌是能夠從我親切的微笑和溫婉的語調中領會到我的心意的。然後,我騰出右手,將小黑豹也抱了起來。老梵娌的眼睛立馬驚駭地瞪得溜圓,一伸脖子就想叫。我趕緊按住它的頭,用膝蓋頂住它的嘴,不讓它叫出聲來。隨後,我慢慢地將小黑豹向老梵娌,往它的鼻吻前送。老獵人波黎溯告訴我說,一定要讓老梵娌習慣並熟悉小黑豹的氣味,對哺乳動物而言,陌生的氣味會產生敵意,熟悉的氣味則能消除敵意。老梵娌掙紮扭動,想我的懷抱裏逃出去,我用胳膊緊緊地將它夾住,使它無法逃脫。它渾身發抖,嗚嗚低嚎著,一副很痛苦的樣子,好像在受酷刑。我不管它痛苦不痛苦呢,把小黑豹移近些再移近些。當我把小黑豹移到離它的嘴約半尺遠的距離時,它被逼急了,張嘴就咬,我早有準備,迅速將我的食指塞進了它的嘴裏。我是它的主人,它當然咬不下去了。小黑豹身上的氣味一個勁兒地往老梵娌的鼻子裏鑽,它兩眼翻白,屏住呼吸,好像我在灌它瓦斯毒氣似的。嘿,你又不是鯨魚,屏住呼吸能堅持多久呀?我心裏暗笑,索性將小黑豹貼在了狗嘴上。過了約一分鍾,老梵娌終於憋不住了,呻吟似的大吸了一口氣,把小黑豹的氣味全吸到肚子裏去了……


    如此這般重複了幾遍後,老梵娌漸漸習慣了小黑豹身上那股特殊的氣味,不再狂吠亂嚎了。


    接著,我按照老獵人波黎溯的吩咐,給老梵娌喂了兩大碗肉湯,讓它的肚子漲得像皮球。它很快忍不住了,撒了一泡尿。我用一張箬竹葉接了幾滴老梵娌的尿,淋在小黑豹的身上。這叫氣味認同,把老梵娌的氣味塗抹到小黑豹的身上。這叫氣味認同,把老梵娌的氣味塗抹到小黑豹的身上,其意義相當於人類社會收養孩子時另外給他起個名字。然後,我將自己的尿液也塗抹了幾滴在小黑豹的身上。我是老梵娌的主人,我的氣味在它的嗅覺世界裏是最熟悉最親近最具有權威的,有我的氣味在小黑豹身上,老梵娌就不會傷害它,反而會保護它、照顧它。


    當然,要讓老梵娌完全按照我的意願,像撫養自己的親生孩子那樣對待小黑豹,采用食物引誘法也是免不了的。實踐證明,食物引誘法是人類馴養調教動物最實用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我整整一天不給老梵娌任何東西吃,在它的肚皮快要餓癟了的時候,炒了一盆熱騰騰的宮保雞丁,故意在它麵前吃得滿嘴流油。它饞得滿嘴流哈喇子,我便將小黑豹放進它的懷裏,它舔一次小黑豹,我就賞給它一塊美味雞肉;它用舌頭幫助小黑豹排一次便,我就慷慨地舀一勺雞肉給它。多次重複後,它產生了一種條件反射:自己必須疼愛和照顧這隻小黑豹,才能得到主人的賞識,並獲得物質獎勵。


    僅僅三天,老梵娌就盡釋前嫌,像接納其他小動物一樣接納了小黑豹,擔當起了養母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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