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葫蘆荒地,已是黃昏。


    夕陽在地平線上掙紮,濃血般的陽光在大地上流動。紅飄帶躺臥在樹叢下,臉埋進枯枝敗葉間,一副羞愧的模樣。無鬣公獅也縮在草叢後麵的一個暗角落裏,默默舔療自己脖子上的傷痕。那隻羊駝擺放在滴水泉邊的亂石堆上,也沒有興趣去撕扯啃咬。


    淒愁黃昏,小小的獅群籠罩在失敗的悲痛中。


    望著情緒極度低落的紅飄帶,蜂腰雌獅愁腸百結,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紅飄帶雄獅失意綜合症本來就沒有好徹底,壓抑在心底的失敗情結本來就沒有解開,遭 此新的打擊,肯定會引起雄獅失意和失敗情結並發症,就像快要枯萎的草突然又遭到霜凍,極有可能從此以後就一蹶不振了。命運老是跟它們作對,眼瞅著它從背後 偷襲就快得手,突然間辮子雄獅出現了,吏它們唾手可得的勝利刹那問化為泡影。唉,早知道會這樣,就不該去招惹黃巨鬣,而應該見到惡魔擋道時明智地選擇繞道 巴逖亞沙漠,雖然也窩囊也憋氣也有屈辱感,但總比現在敗得一塌糊塗要好得多。


    後悔有什麽用,沒有時間隧道可以再回到過去。


    怎麽辦?怎麽辦?勸解嗎?肯定無濟於事。安慰嗎?恐怕不會奏效。鼓勵嗎?反而弄巧成拙。接二連三的打擊,鬱積在紅飄帶心間的失敗陰影太濃了,很難找到有效的辦法化解驅散。


    失敗、失敗、失敗,為什麽老想著失敗,就不能再換個角度去想想,就不能像扔掉啃光的獸骨那樣把失敗扔進垃圾堆去?


    假如能冷靜下來,客觀公允地想一想,這失敗是可以分析可以商榷的。


    首先,較之上一次惡魔黃巨鬣和辮子雄獅掃蕩葫蘆荒地來說,這一次遭遇戰所受的損害是很輕的,可以說是微不足道。上一次三隻幼獅慘遭虐殺,它和紅飄帶都 掛了彩,領地連同自尊都遭到踐踏,而這一次,它和紅飄帶都毫毛未損,僅僅無鬣公獅脖子被抓出幾道血痕負了點輕傷而已。它也在惡魔黃巨鬣的背上摑了一掌,撕 落不少獅毛,僅就皮肉受傷害程度而言,可說是不分勝負,雙方扯平了。


    第二,惡魔黃巨鬣攔在路上,威脅不讓它們通行,逼它們走冤枉路,繞道巴逖亞沙漠,但最終它們並沒有在惡魔的淫威下屈服,還是順著原定路線回來了,這算是失敗嗎?


    第三,它們撤退時,惡魔黃巨鬣沒來追咬,這說明它們並不是狼狽而逃,它還把獵物叼了回來,撤退得如此從容,如此體麵,如此不慌不忙,如此有條不紊,和失敗這個詞是不應該聯係在一起的。


    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紅飄帶本來對惡魔黃巨鬣懷有很深的恐懼心理,這一次敢於和黃巨鬣牙對牙爪對爪地進行生死搏殺,本身就是一個進步,就是一個心理質變,就是一個精神飛躍,就是一個偉大的勝利啊!


    退一步說,就算把這場遭遇戰稱之為偉大的勝利過於勉強,但從某一個角度看,打成一場平手還是說得過去的。即便是打成了平手,過去的輸家能打平,那麽打平就是贏,從這個意義上說打了個勝仗並不過分。


    勝利,多麽動聽多麽美妙多麽綺麗多麽令獅神往的詞,比羚羊更鮮美比蟒蛇更好吃比血漿更解渴,憑什麽就要白白送給惡魔黃巨鬣,而不能由它們自己拿來好好享用呢?


    假如能成功扭轉紅飄帶和無鬣公獅的錯誤看法,讓它們意識到勝利是屬於它們的,而不是屬於黃巨鬣的,會怎麽樣呢?對紅飄帶來說,不啻是春雷是福音是仙樂,就像聖水澆灌枯萎的花草,也許就有了枯木逢春的轉機。


    勝利和失敗,很多時候並非像黑夜與白晝、幹季與雨季那般分得清清楚楚,而是模模糊糊界線不清的,完全可以顛倒來看或扭轉來理解,就看你是站在什麽立場選擇什麽角度去分析去斟酌去掂量。


    它真傻,傻透了,怎麽早沒想到讓勝利的曙光來照耀來驅散籠罩在葫蘆荒地上空失敗的陰霾呢。


    它為自己的新發現激動得渾身發抖,做了幾次深呼吸,才把情緒鎮定下來。它輕吼一聲,叼起那隻羊駝的脖子,開始了慶典儀式。


    凡有群體意識或有家庭觀念的動物,都有慶典儀式。所謂慶典儀式,是指當本群體在保衛領地、抵禦侵略、集狩獵、添丁增口等重大活動取得圓滿成功後,群體 成員或家庭成員用叫聲和舞蹈宣泄內心的歡快和喜悅,向頭領或當事者表達欽佩和感激之情。很像人類社會載歌載舞召開慶功會、表彰會、團拜會、竣工典禮、開業 典禮、畢業典禮、結婚典禮等等。


    各種不同的動物有各種不同形式的慶典儀式。


    灰雁家庭,當灰雁丈夫趕走居心不良的外來公雁,或者在與其他灰雁家庭的爭奪戰中保住了食物豐盛的池塘,灰雁妻子便會帶領小灰雁在家門口迎候灰雁丈夫凱 旋歸來。灰雁妻子半撐開亮麗的翅膀,搖擺豐滿的身體,富有彈性的長脖子波浪形地扭動伸展,發出高亢嘹亮的嘎嘎叫聲,在灰雁丈夫身邊翩翩起舞,不斷旋轉鳴 叫,以抒發讚美之情。


    西伯利亞狼群,當饑餓的狼群終於擺脫獵人的圍剿,並在雪地裏捕獲一頭麋鹿,會餐結束後,狼們便會以狼酋為中心,從四麵八方聚攏來,蹲坐在皚皚雪地裏, 仰直脖子,遙望一輪寒光四射的明月,跟著狼酋發出一聲聲尖厲悠長的嗥叫,可持續數小時,用集體大合唱的形式,來發泄塞滿胸臆的快樂,慶賀來之不易的勝利。


    中國滇東北梅裏雪山的紅豺群,每當從同類鄰居那兒搶奪一塊領地,領土擴張的野心得到了滿足,眾豺便用來回疾奔的方式以示慶祝,它們以豺王為軸心,囂叫 著突然往外奔馳,跑出幾十公尺遠,一個急轉彎又跑回豺王身邊,舔舔豺王的臭腳丫,好像在汲取某種精神能量,又好像在歌功頌德無限限崇拜。


    西雙版納的亞洲象,由於森林砍伐環境惡化,繁殖率極低,每當母象產下乳象,如果象群恰好是在江河水塘邊,象們便會用鼻子汲水互相噴灑,發出歡快的吼聲,像在過潑水節,如果象群恰好是在沙土地裏,象們便會用鼻子卷起沙土互相拋撒,發出滿意的吼聲,像在過潑土節。


    慶典活動,有利於群體或家庭產生親和力與凝聚力,使每一個成員充分意識到它們是同呼吸共命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韻整體,激勵它們保持高昂的鬥誌,為群體和家庭利益再立新功。


    獅子的慶典儀式與其他動物不同,可以說是別具特色。獅子是大型貓科動物,以獵殺為生,慶典活動帶著濃鬱的狩獵風格。


    蜂腰雌獅叼起羊駝的脖子,就像舞動彩練一樣甩搖掄揮,力大無窮的獅子在慶典儀式中習慣將獵物當做舞蹈的道具。嗚嗚,歐歐,嗬嗬,它一麵彩練當空舞似的玩著羊駝,一麵發出如歌的吼聲:力拔山兮氣蓋世,獅子玩羊駝兮慶勝利。


    無鬣公獅停止舔療脖子上的傷痕,用迷惘的眼光望著蜂腰雌獅,不明白是怎麽回事。紅飄帶抬起驚愕的眼睛,就像在看一隻瘋獅表演,臉上露出鄙夷的表情,好像在說:你是不是神經搭錯了,明明是經曆了一場失敗的恥辱,卻起什麽慶典來,真是莫名其妙!


    蜂腰雌獅猛甩腦袋,將羊駝掄到空中,自己在地上打了個滾,不等羊駝掉落在地,敏捷地躥躍起來,將羊駝馱到自己背上,後腿蹦跳,腰肢一挺,羊駝被拋出兩公尺遠,又興致勃勃地撲上去,用一種藝術化的誇張動作將羊駝撲倒按翻,淋漓盡致地再現狩獵的全過程。


    精彩的表演,熱鬧的遊戲,歡騰的場麵。


    紅飄帶索性把臉轉了過去,不願看不屑看不忍心看不好意思看。無鬣公獅習慣看紅飄帶的臉色行事,也不再欣賞蜂腰雌獅的表演,又開始舔療自己脖子上的傷口。


    蜂腰雌獅頓時興趣索然,沒有熱情的觀眾,表演得再出色也是枉然啊。也許,把與黃巨鬣的遭遇戰說成是勝利確實有點言過其實了,三隻獅子對付一隻獅子,沒 占到任何便宜,到頭來還逃之夭夭,怎麽說也難以和勝利畫等號啊。把黑的硬說成白的,這種指鹿為馬的事,做起來實在太別扭了,很可能變成一場滑稽的鬧劇。它 想終止表演,結束慶典,可是,它想不出有其他更好的辦法能化解紅飄帶鬱結在心裏的失敗情結。


    如果任由紅飄帶沉溺在再度失敗的泥潭裏,不僅紅飄帶這輩子完了,它的殺子之仇也無法再報。不行,它絕不能讓兩次殘酷殺害了它的小寶貝的惡魔黃巨鬣和辮 子雄獅逍遙法外。它不能放棄這場慶典,即使是虛妄的勝利、假扮的勝利、水分太多的勝利、空中樓閣的勝利,它也要像歡慶真正的勝利那樣盡興表演。


    短暫的猶豫後,蜂腰雌獅又全身心地投入那場帶有虛構成分的慶典儀式。它像踢足球一樣,不斷拍打那隻羊駝,發出一聲聲歡樂的吼叫:惡魔想奪走我們辛辛苦苦捕獲的物,但它沒有得逞,羊駝還在我們手裏,這難道不是值慶賀的事嗎?


    它用一種幼獅撒嬌的步履在紅飄帶身邊蹦蹦跳跳,啊哈啊哈激動地喘息,那是在表達崇拜的話語:你比跳羚更矯健,你比犀牛更魁梧,你比河馬更壯實,你比野 豬更聰明,你比猴子更靈巧,你比兔子更敏捷,你比金雕更勇猛,全靠你神勇的力量,我們才保住了獵物,你是羅利安大草原最有出息的獅王!


    它跳到無鬣公獅身邊,溫柔地舔吻無鬣公獅脖子上的傷痕,目光飽含著崇敬,那塗抹上去的一層層唾液,就像人類授獎台上花枝招展的女郎在給英雄佩戴大紅 花,讚美的話語都含在晶瑩閃爍的淚花間了:雄獅身上的傷疤,那是世界上最嬌豔的花,雄獅身上沒有傷疤,就像夜晚沒有亮,白晝沒有太陽,山上沒有樹木,水塘 沒有魚兒,你英勇無畏和惡魔搏殺,你的光輝業績將永載史冊!


    它騰跳、翻滾、撲躍、旋轉、直立、倒豎,發出一陣陣歡快的吼聲,盡自己所能,渲染歡慶的氣氛。


    歡樂也有著極強的感染力,終於,紅飄帶像被從越陷越深的泥潭中拔了出來一樣,慢慢站了才起來,一陣又一陣抖動自己的身體,就像在抖掉身上的汙泥濁水, 看模樣,是要抖淨失敗的晦氣與陰影。它瞪大眼睛,用一種渴望得到解答的表情注視著蜂腰雌獅,似乎在問:你沒有騙我嗎?我們真的有資格來舉行慶典儀式?


    蜂腰雌獅將那隻羊駝帶麵前:哦,假如我們敗了,我們還能享用這隻美味羊駝嗎?我們勝利了,鐵證如山啊。


    無鬣公獅也跟著站了起來,一麵舔自己脖子上的血痕,一麵哼哼唧唧,發出同樣的疑問:我脖子上的傷,真的不是恥辱的烙印而是光榮的標記?


    蜂腰雌獅踮起後肢豎直身體,麵朝著地平線上那輪即將隕落的太陽,發出長長的吼聲:如血的殘陽可以作證,蒼茫的大地可以作證,我們在與惡魔黃巨鬣的搏殺中確確實實獲得了勝利!


    來吧,把洋溢在心頭的勝利喜悅釋放出來,把殘留在記憶的失敗楚痛打掃幹淨,我們雀躍,我們歡騰,我們沉醉!歡慶勝利,就像給勝利安上了獵豹的腿,插上了禿鷲的翅膀,撒出了蒲公英的種子,勝利會來得更快來得更猛來得更多!


    紅飄帶叼住羊駝的脖子,甩搖掄揮。剛開始時,它似乎還有點疙裏疙瘩,大概是覺得當之有愧吧,麵露羞色,動作別別扭扭放不開。過了一會兒,它漸漸沉浸在 喜慶的氣氛中,動作變得自然大方,將羊駝高高拋出,又箭一般地飛奔過去,全身罩在羊駝身上,仰天發出威風凜凜的吼叫,一副唯我獨尊、獨霸一切的王者姿態。


    為了助興,蜂腰雌獅吱溜躥到紅飄帶的後側,突然躥過去,將羊駝從紅飄帶的身體底下搶了出來,紅飄帶做出勃然大怒的樣子,旋風般撲了上來,將蜂腰雌獅推 倒在地,一口將羊駝奪了回去。蜂腰雌獅順勢仰躺在地,發出弱者向強者求饒的嗚咽聲。無鬣公獅的興致也被吊了起來,趁紅飄帶不備,一下將羊駝攫抓過來,叼起 就跑。紅飄帶玩了個精彩的三級跳遠,很利索地將無鬣公獅拍翻在地……


    葫蘆荒地裏,三隻獅子你追我趕,你吼我叫,熱鬧非,展開了一場狩獵表演賽。


    瑰麗的晚霞照在木叢和草地上,紅彤彤亮燦燦,陽光失去了滾燙與灼熱,隻剩下豔麗與嬌美,從乞力馬紮羅雪山方向吹來的晚風濕潤而又帶著一股涼意,一群粉紅色的長腿火烈鳥沿著沙漠邊緣疾奔而去,呦呦高歌,就像免費請了一支歌樂隊,點綴著歡樂與喜慶。


    紅飄帶咬住羊駝的脖子,蜂腰雌獅和無鬣公獅各咬住羊駝的一條後腿,從三個不同的方向拉扯。它們順時針旋轉著,就像在跳團圓舞。它們有節奏地發出吼聲, 就像在別致的舞蹈伴奏音樂。它們的舞步越來越快,節奏感也來越強烈,幾乎到了瘋狂的程度。羊駝細嫩的皮肉經不起三隻獅子的猛烈撕扯,就像被五馬分屍一般, 稀裏嘩啦散成數塊。血水四濺,那是節日舞動的紅綢;肉香飄逸,那是喜慶的盛宴。


    紅飄帶趴在羊駝糯滑的五髒六腑上,大口大口地咀嚼咽。蜂腰雌獅和無鬣公獅分臥在紅飄帶的兩側,替紅飄舔理身體和鬣毛。這是獅子慶典活動的最後一項內容,侍候勞苦功高的獅王用餐。


    紅飄帶吃飽喝足,邁著大步,雄赳赳氣昂昂地沿著葫蘆荒地奔馳巡視了一遍,然後佇立在一個土堆上,麵朝著乞力馬紮羅雪山,鬣毛飛揚,精神抖擻,發出一聲聲氣壯山河的獅吼,好像在對全世界宣告:我是戰無不勝的雄獅!我是所向無敵的獅王!


    它的失敗情結徹底解開了,它被勝利陶醉了。


    蜂腰雌獅啃著紅飄帶吃剩的羊駝肉,心裏並不怎麽輕鬆。這勝利含有太多的虛假成分,這慶典也就像在演鬧劇似的不真實。但不管怎麽說,它的目的是達到了。也許,生活離不開演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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