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蜂腰雌獅踏著星光,從巴逖亞沙漠回到葫蘆荒地。


    黃巨鬣和辮子雄獅早就回帕蒂魯獅群領地去了。荒地冷清清的,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它在草窩窩裏找到了金棗和紅瓢的屍體,可憐的小家夥,脖子被擰斷,臉也被抓得稀爛。它又摸到荒地與沙漠交接的那片礫石灘,嗅著血腥味,找到了丫丫。


    丫丫死得更慘,攔腰被咬斷,肚子被刨開,滿地血汙。一群貪婪的蒼蠅叮在丫丫身上。它走近去,受驚的蒼蠅飛散開,無數雙翅膀振動,發出嗡嗡的聲響。它掄 起尾巴,上下左右一陣甩打,但願能把這些討厭的蒼蠅通通消滅掉。黃巨鬣一定是對它不願就範跟它們回帕蒂魯獅群十分惱怒,用特別殘忍的方法殺死了丫丫,以示 報複。


    蜂腰雌獅小心翼翼地叼起丫丫的後頸皮,把丫丫移到草窩窩,和金棗、紅瓢待在一起。它們是同胎生的兄弟姐妹,生生死死都應該聚在一起。可憐的丫丫,眼睛 還睜得圓圓的,嘴巴還張成o型,看得出來,直到生命燭光熄滅的最後時刻,它還在呼叫還在等待,指望媽媽能去救它。蜂腰雌獅心裏一陣痛楚,扒了一些沙土和衰 草,蓋在三隻幼獅身上。安息吧,寶貝,媽媽隻要還活在世上,一定會設法替你們報仇的。


    草草掩埋了三隻幼獅,蜂腰雌獅開始尋找紅飄帶。它在葫蘆荒地東南西北四個角落找了一遍,不見紅飄帶的蹤影。又在黑暗中嗚嗚低吼,空曠而又寂靜的夜,悄 無回應。它記得很清楚,紅飄帶在黃巨鬣和辮子雄獅的左右夾擊下,負了傷,落荒逃竄。最大的可能,就是逃進了巴逖亞沙漠。也許傷勢沉重,沒力氣回葫蘆荒地來 了。它要找到它,它是它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相依為命的伴了。


    蜂腰雌獅走出葫蘆荒地,在巴逖亞沙漠邊緣仔細尋覓,借著慘淡的星光,借著乞力馬紮羅雪山反射的朦朧雪光,它在一條彎彎曲曲的沙溝裏看見兩排淩亂的腳印,嗅聞了一陣,依稀能聞到熟悉的紅飄帶的氣味。


    它順著腳印走去,走出幾百米後,那兩行腳印爬出沙溝向遠處一片起伏的沙丘延伸。它踩著軟綿綿的沙,走了好長時間,翻過兩座沙丘,一眼就看見在一個背風的角落裏,一片泛著亮光的黃沙間,有一個黑糊糊的物體,形狀有點像一隻躺臥的獅子。


    它衝著那物體輕吼數聲,卻不見任何動靜。也許是一塊風化的石頭,也有可能是一棵枯死的樹樁,它想。


    又走攏幾步去,隆起的肩胛,寬厚的大腿,碩大無朋的腦袋,不就是和它朝夕相處了半年多的紅飄帶嗎?它又歐歐叫了兩聲,對方仍無聲無息紋絲不動。莫非紅 飄帶是因傷勢過重而……它打了個寒噤,心陡地縮緊了,急忙小跑過去,到了麵前一看,果真是紅飄帶,側躺在沙地裏,臉埋在胸口,身上有股創口彌散開來的汙血 氣味,一動不動,真像死了一樣。


    蜂腰雌獅一陣悲痛,哀哀吼叫著,舉起一隻前爪去撫摸紅飄帶的後腦勺,這有點像人類的撫棺慟哭。它的爪子剛剛碰到鬣毛上,紅飄帶突然活轉來了,抬起腦袋,氣惱地搖擺了兩下,嘴裏噗地噴出一口粗氣,好像很不滿意蜂腰雌獅用爪掌去摸它的頭。


    --死鬼,裝死來嚇我!


    蜂腰雌獅著實被嚇了一大跳,伸出去的爪掌不由自主地縮了回來,跳後一步,含羞帶驚地嗔怪道。


    紅飄帶並沒因為蜂腰雌獅來到身邊而高興,頹然垂下腦袋,又像死了似的把臉埋進臂彎,僵臥不動。


    --你是受了重傷站不起來,還是餓得虛脫沒力氣站起來?你別嚇唬我!


    --蜂腰雌獅又湊攏去用爪子推搡紅瓢帶。


    好像是為了要證明自己不是站不起來,紅飄帶一翻身騰地站了起來,朝它啪啪甩了幾下尾巴,扭頭跑到另一邊去,又懶洋洋地四膝一屈躺臥下來。這套組合式身體動作,很明顯地傳遞這麽一個信息:別來煩我,我想獨自待著。


    蜂腰雌獅心裏清楚紅飄帶為什麽會垂頭喪氣。


    凡大雄獅,獲得了屬於它的雌獅,擁有了它的領地,產下它的子嗣,就會變得趾高氣昂不可一世,虛榮心極度膨脹,一切都不放在眼裏,好像世界就是它的一樣。


    可一旦抵擋不住外來雄獅的侵襲,雌獅被占、領地被奪、子嗣遭害,權力意誌立刻由沸點降到冰點,由雲端跌入深淵,昔日的威風就像浮雲被風吹散,昔日的勇 猛就像沙堤被潮水衝垮,昔日的氣勢就像霧水被烈日吸幹,委靡頹唐,一蹶不振,就好像世界末日來臨了一樣。雄獅的自尊心像露珠像花朵像玻璃像彩虹像彗星,美 麗而嬌嫩,易碎易脆,稍有挫折,便會破滅。


    有不少優秀的年富力強的大雄獅,一經被入侵的雄獅打敗,情緒一落千丈,身體迅速衰老,用不了多久就會被生活無情地淘汰掉。這叫雄獅失意綜合症。它曉得,紅飄帶現在得的就是這種雄獅失意綜合症。


    紅飄帶好不容易用氣味邊界線圈劃了葫蘆荒地,並有了血脈相連的三隻幼獅,自我感覺早就是擁有領地和獅群的大雄獅了,突然間被黃巨鬣和辮子雄獅摧毀了一 切,心理所受的創傷遠比肉體所受的創傷要嚴重得多。前途一片暗淡,天已經坍下來,沒有心思去覓食,沮喪和悲哀噬咬它的心靈。雄獅內在的品質已經被咬空,徒 具雄獅威嚴的外殼而已。


    如果蜂腰雌獅不去管它,紅飄帶的結局可想而知。


    它會在沙地昏睡到明天太陽出來,在烈日的炙烤下,為避免不被烤成獅肉幹,不得不跑回葫蘆荒地去,沒有心思去捕捉獵物,便從禿鷲或鬣狗那兒搶些腐肉來充 饑,身體一天一天消瘦下去,鬣毛一把一把脫落下來,像隻驚弓之鳥,聽到別的雄獅的叫聲便逃遁,東躲西藏,變成一隻誰也瞧不起的乞丐獅。


    半年多前,紅飄帶也很落魄,也是麵容憔悴走投無路,但比較起來,現在它的精神危機遠比半年前要嚴重得多:半年多前,紅飄帶隻是一隻從未擁有過領地和獅 群的流浪雄獅,本來就一無所有,無非是倒黴蛋更倒黴一些,不幸者更不幸一些罷了,雖然也委靡頹唐,但心中總存有一絲希望半點期盼,隻要有轉機出現,情緒便 會亢奮,精神便會振作;而此時此刻的紅飄帶,經曆了大雄獅的輝煌,曾經顯赫,現在落魄潦倒,曾經擁有,現在一無所有,巨大的地位落差,必然產生巨大的失重 感覺,再加上失敗的恥辱和傷口的疼痛,便會油然產生一種生命之路已走到盡頭的感覺,萬念俱灰,自暴自棄,即使有機會東山再起,也沒有逆境中奮起的雄心壯誌 了。


    蜂腰雌獅圍著側臥在地的紅飄帶轉了幾圈,吃不準自已是否要幫助紅飄帶解開因慘遭失敗而在心裏結下的死疙瘩。


    在獅子社會,掌管獅群的大雄獅一旦被別的大雄獅打敗,獅群裏的母獅是不會追隨失敗者逃亡的,也不會去安撫和慰藉失敗者。在獅群社會,掌權的雄獅一旦被 篡位,一般而言是不可能像翻燒餅一樣重新翻過身來的。人類社會今天你在野明天我執政後天他上台、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大家輪流坐莊的現象在獅 界是不存在的。


    對雄獅來說,生命短暫,青春易逝,一生中最多有一次機會能擁有自己的領地、母獅和子嗣。被攆下台的獅王,猶如開敗的花、流逝的星、熄滅的火、斷翅的 鳥、擱淺的魚。要想讓下台的獅王重振雄風,就好比要讓枯萎的花朵重綻燦爛,讓焚毀的流星重放光芒,讓熄滅的冷灰重燃火焰,讓斷翅的鳥兒重上藍天,讓擱淺的 幹魚重返大海,何其難也。


    可以這麽說,被逐出領地攆下王位的雄獅是隻報廢的獅子。完全有這種可能,它耗費大量的時間、精力和心血,就像企圖用一枚鵝卵石孵化成一隻小鳥一樣,什麽結果也不會有,仍是一隻廢獅。


    它如果想重新開始生活,完全可以去找其他單身雄獅。羅利安大草原有的是身強力壯的流浪雄獅。那些流浪雄獅盡管也失意也落魄,但精神世界並未殘缺,與命運抗爭的決心和信心並未泯滅。和這樣的雄獅在一起生活,有希望有盼頭,日子也要輕鬆得多。


    可是,蜂腰雌獅又不忍心丟下紅飄帶不管。它們的結合,不是普通意義上的雌雄結合,而是共同的命運組合和共同的奮鬥曆程。它們最初的相識,就是一種巧 遇,如今回想起來還帶著幾分浪漫的餘興。後來它們又共同努力尋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領地,產下三隻幼獅,建立起溫馨的家園。在這個過程中,它們一起分擔失敗的 煩惱和苦澀,也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悅和甜美。它割舍不掉那份濃濃的情感和沉甸甸的愛意。紅飄帶雖然是個生存競爭的失敗者,但在它的心目中,仍是一隻溫柔、善 良而又正直的雄獅。


    舊感情是很難拋舍的,對雌性來說。


    再說,還有更深層的理由,促使蜂腰雌獅要幫助紅飄帶重新站立起來。它覺得,紅飄帶之所以在這場保衛領地保衛子嗣的戰鬥中慘遭失敗,它也有不可推卸的責 任。是它堅持不讓紅飄帶收容無鬣公獅的,紅飄帶沒有助手沒有夥伴,單槍匹馬,當然抵擋不住窮凶極惡的黃巨鬣和辮子雄獅。


    假如那一次,它不去橫加幹涉,紅飄帶順利地為無鬣公獅舉行氣味認同儀式,讓無鬣公獅加盟到它們這個小小的獅群中來,在這場抵禦黃巨鬣和辮子雄獅入境掃 蕩的戰鬥中,也許就不會輸得那麽慘了。不說能打敗黃巨鬣和辮子雄獅,起碼,紅飄帶在無鬣公獅的幫襯下,能多堅持一點時間,讓它能順順利利地將三隻幼獅安全 轉移到沙漠腹地,免遭殺害。


    唉,當時,它隻想著一雌一雄外加幾隻幼獅,是最理想的新型獅群,它一心想過和和睦睦甜甜美美溫溫馨馨的小日子;它就沒想到,超小型的獅群,就好比是一葉小舢舨,在生存競爭這片經常興風作浪的大海裏行駛,是很難被旋渦和惡浪吞噬掉的。


    它當時還愚蠢地認為,紅飄帶要收容無鬣公獅,是一種無謂的野心和無聊的虛榮,是雄性的劣根性在作祟。事實證明,是它錯了。雄性之所以醉心於社會地位的 角逐,雄獅之所以一有機會就想擴充自己的實力,是由於弱肉強食的環境造成的,它們不這樣做,就會被生活無情地淘汰掉。從這個意義上說,是它害了紅飄帶。


    蜂腰雌獅帶著愧疚的心情,走了幾步,站到紅飄帶身,臥了下來,柔軟的頸窩貼在紅飄帶的後腦勺,輕輕摩蹭,咕嚕咕嚕從喉嚨深處發出貓科動物特有的念佛的 聲響。那是在用雌性的溫婉慰藉一顆受傷的心靈,似乎在說:別難過了,一切都已經過去,生存就是命運的賭博,輸贏總是有的,振作起來,我們重新開始生活。


    紅飄帶把臉深深埋進臂彎裏,羞愧難當無臉見人的樣子。


    蜂腰雌獅用舌頭舔理紅飄帶脖頸、大腿和胸側的傷口,口涎有消炎止血鎮痛的作用。雄獅經常征戰,身體很容易受傷,要是在妻妾成群的獅群裏,獅王獲勝歸 來,好幾隻雌獅便會圍聚在獅王身邊,爭相替它用唾液療傷。鬥敗逃竄的雄獅當然享受不到這份福氣,隻好自己給自己舔療傷口,有些傷口在舌頭夠不到的地方,得 不到治療,往往就發炎潰爛,危及生命。


    蜂腰雌獅希望,它的悉心舔療,不僅能治愈紅飄帶受傷的身體,也能治愈它傷痕累累的心靈。


    也許是被它的溫情所感動了,紅飄帶抬起頭來,雙目黯淡,臉上蒙著一層晦澀的光,用一種疑惑的表情望著它,嘴裏吐出一串嘶啞渾濁的叫聲,似乎在問:我已經是被生活淘汰的雄獅,你真的不嫌棄我,真的還願意和我在一起?


    蜂腰雌獅仰起頭來,朝著遠方聖潔的乞力馬紮羅雪山,朝著群星璀燦的寶石藍夜空,發出一聲長長的吼叫。那是在向紅飄帶表明,生生世世,這輩子它蜂腰雌獅都會跟它紅飄帶在一起的。


    終於,紅飄帶臉上的哀戚與淒涼消退了一些,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蜂腰雌獅用腦袋頂著它的腰,推搡著它走出巴逖亞沙漠。


    地平線上透出一抹潮紅,幾隻五顏六色的大鸚鵡拖著長長的翠綠色的尾巴,在殘夜未消的空中飛翔。


    突然間,大地爆出一派刺目的金光,太陽衝破鉛灰色的雲層,從黑色的地平線噴薄而出。單調的夜空驟然間變得色彩繽紛。一隻金雕不知什麽時候從雲層鑽出來,向大鸚鵡俯衝下來。非洲草原上又一個冷酷無情的充滿活力的白晝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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