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腰雌獅懷孕了,隨著肚子一天天鼓起來,一道生活難題擺在它們麵前。


    它和紅飄帶雖然組合成一個小家庭,但沒有一塊屬於自己的領地,本質上仍是流浪獅子。假如不生小獅子,日子倒還混得過去,在其他獅群的這邊界地帶活動, 一旦遇到麻煩,便向巴逖亞沙漠轉移,等到驅趕它們的獅群放鬆警戒,它們就又從巴逖亞沙漠偷偷溜回羅利安大草原來。這種成功的打遊擊形式,現在不得不告一段 落了。肚子裏的小家夥一旦降臨這個世界,沒有一塊固定的領地,是無法生存下去的。


    獅子屬於食肉猛獸,食肉猛獸有個生育特征,那就是後代的幼稚態比較長。所謂幼稚態,就是指出生到能跟隨父母外出覓食這段特殊時期,相當於人類的童年期。幼稚態無疑是生命最虛弱的時期,不能奔跑,靠父母喂養,毫無防衛能力。


    許多食草動物的幼稚態極短,牛、羊、馬、鹿等,崽子生下來後隻需十幾分鍾時間,便能撒開四蹄奔跑自如。小獅子不行,小獅子生下來後,要七天才能睜開眼 睛,半個月後才能蹣跚行走,一年半後才能勉強趕上成年獅子的奔跑速度,跟隨母獅到廣袤的草原遊蕩。在這方麵,食肉猛獸是無法與食草動物相媲美的。


    小獅子幼稚態長這一不可更改的生育特性,決定了獅子這種動物,在整個育幼期間,必須有一個相對穩定的生境,以及一塊固定不變的棲息領地。假如沒有固定 領地,還像過去那樣漂泊流浪,一旦遭遇其他獅群的驅趕,獅子無法逃命,必定會被心腸歹毒的大雄獅一隻一隻活活咬死。


    離臨產期還有約二十來天,必須抓緊時間找到一塊合適的領地!


    按照獅子社會傳統生存模式,尋找領地是雄獅的職責。一般來說,一個獅子家庭,雄獅負責圈定並捍衛領地,雌獅負責養育並照顧小獅子,雄主外,雌主內,各 司其職。但蜂腰雌獅和紅飄帶組合的這個獅子小家庭,打破了雄尊雌卑的秩序,實行雌雄平等,或者說更傾斜些,由蜂腰雌獅當家作主,這尋找領地的事,自然而然 也就落到了蜂腰雌獅的身上。


    要在羅利安大草原找到一塊固定的領地,真比找金元寶還難。草木茂盛的豐腴土地,早已被其他獅群瓜分完畢,它們勢單力薄,是不可能從別的獅群領地中挖一 塊地盤過來的。遼闊的巴逖亞沙漠,倒是沒有其他獅群占領,但那兒沒有食源和水源,也找不到樹蔭,烈日下暴曬,別讜細皮嫩肉的小獅子了,就是成年獅子也會被 曬幹烤焦的。


    蜂腰雌獅連續找了七八天,仍到處碰壁,一籌莫展。


    看來,隻能在巴逖亞沙漠和羅利安大草原接壤的邊緣地帶上打主意。它領著紅飄帶,沿著草原和沙漠之間那條狹長荒蕪的走廊一路走下去,希望能出現奇跡,找到能讓它們平平安安生養小獅子的地方。


    第三天中午,它們來到卡紮獅群領地的北端,再出去越過一條亂石溝,就是帕蒂魯獅群的地界了。


    突然,蜂腰雌獅眼睛一亮,它看見,在卡紮獅群和帕蒂魯獅**界處,那條綿延無盡的筆直的沙漠線往外逸出半個圓圈,在沙漠一側勾出一塊孤零零的綠地,狀如半隻葫蘆,或許可起名叫葫蘆荒地。


    天曉得是怎麽會形成這塊沙海半島的,也許是那條亂石溝起了作用,雨季時亂石溝變成季節河,河水漫流進沙漠,年長日久,慢慢將這塊幹涸的沙漠浸潤成了綠 洲;也許是這兒的地底下藏著一眼泉水,在太陽的炙烤下,水汽蒸發到地表,泡發了鳥獸糞便中夾帶的草籽樹種,蔓延開這方有限的綠意來。


    蜂腰雌獅跑進葫蘆荒地,東嗅嗅,西聞聞,仔細踏勘了一遍,既沒發現獅糞、獅毛和獅子的足跡,也沒聞到同類的氣味。就是說,這是一塊不屬於任何獅群的土地!


    猜不透毗鄰的卡紮獅群和帕蒂魯獅群為何沒把這塊葫荒地圈進自己的領地範圍,也許幅員遼闊勢力強大的帕蒂魯獅群覺得這塊葫蘆荒地太小了,不值得一顧;而 地盤相對較小勢力相對較弱的卡紮獅群雖然做夢也想擴張自己的版圖,但因為這塊葫蘆荒地正好處在兩個獅**界點,害怕會遭到帕蒂魯獅群的幹涉,為了一塊小小 的荒地引發一場邊界戰爭,那就得不償失了,便也棄之不顧。


    不管怎麽說,這是一塊無主的土地。


    並非所有綠地都適合獅子生活,能否在一塊土地上養育後代,最最關鍵的一條,就是有沒有水源。


    水是一切生命賴以生存的最基本的要素。沒有食物,以長途跋涉到其他獅群領地中去偷獵,將獵物帶回自己的領地來享用,但若沒有水,獅子就無法在這塊土地 上立足。獅子不會使用工具,沒有盛水的器皿,也不會像大象那樣汲一鼻子水運輸到另一個地方去,遠水是無法解獅子的近渴的。


    在正常狀態下,成年獅子可以跑到其他地方的水源去喝水,但在育幼過程中,就非得離水源很近才行。母獅分娩時,疼痛掙紮,消耗大量體力,需要不斷飲水, 產下幼獅後,母獅同其他哺乳類母獸一樣,也有個虛弱無力的“坐月子”階段,不可能跑得太遠去飲水。而那些幼獅,一旦斷奶,改吃肉糜,一天需要飲水數次。假 如領地內沒有水源,每一次都要穿越別的獅子的領地跑很遠的路才能喝到水,那實在太危險了,存活的希望微乎其微。


    蜂腰雌獅嗅嗅聞聞抓抓刨刨地在葫蘆荒地上尋找水源。


    它繞著荒地找了一圈,沒發現水源。它反方向又繞了一圈,很遺憾,還是沒找到水源。它有點泄氣了,看來,這是塊沒有水源的幹涸的土地,不能生兒育女,算了,還是走吧,到其他地方再去碰碰運氣,它想。


    它帶著紅飄帶剛跨出葫蘆荒地,又停了下來,轉身留戀地張望。要找到這樣一塊無主的荒地,談何容易啊,再繼續往前走,很可能再走幾天也碰不到既不屬於任 何獅群又覆蓋著綠色植被的土地。腹中的胎兒日長夜大,它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必須盡快找到合適的領地,不然的話,它肚子望的寶貝來到這個世界後活下去的希望 就會十分渺茫。


    從邏輯推斷,葫蘆荒地在沙漠的三麵包圍下仍草木葳蕤,必定暗藏著水源,不然的話,早就被風沙吞噬,沙漠化了。水分才能滋潤土地,有綠意就有水分,應該 再耐心地找找。它想到這裏,便又重返葫蘆荒地,和紅飄帶並肩而行,一寸一寸向前推進,拉網似的仔細尋找。太陽快落山了,葫蘆荒地每叢灌木每塊岩石每個角落 幾乎都被踏勘了一遍,仍沒發現水源。


    白白耽誤了一天時間,它心裏十分沮喪,疲憊地躺在地上,想喘口氣後離開這個地方。它的眼光不經意地落到麵的草叢裏,突然,它眼睛一亮,有幾株水蕨芨長 在蒿草叢中,翠綠發亮的葉子迎風搖曳,形如春蠶的芽芯彎曲在枝杆的頂端。更讓它驚喜的是,一隻尾巴還沒完全蛻掉的小青蛙,爬在一株蕨芨上,優哉遊哉地蕩著 秋千。


    蕨芨是一種古老的植物,分為兩類,一類為旱蕨芨,一類為水蕨芨。旱蕨芨杆粗葉厚,造型粗獷,芽芯多毛,色澤偏黃,長在山上;水蕨芨枝細葉嬌,造型婀 娜,芽芯光滑,色澤油綠,長在水邊。這兩種蕨芨一眼就能識別,容易混淆。水蕨芨,顧名思義,就是長在水邊的蕨芨。許多動物都曉得,隻要見到了水蕨芨,就等 於找到了水源。還有那隻小青蛙,拖著半截尾巴,還處在從蝌蚪到青蛙的過渡階段,而蝌蚪的生活是離不開水的。


    這裏一定有水源!它興奮地跳起來,撲到那幾株水蕨芨前,用牙齒拔掉那些蒿草,用爪子刨開表麵那層浮土,哦,底下是一小片石灘,彌散開一股水的清香。它又挖掉一些卵石,在離地表約半米深的一個大石臼裏,果然有一泓清水。它卷起舌尖嚐了嚐,清澈甘甜,水質極佳。


    紅飄帶累了大半天,早渴得嗓子冒煙了,擠了進來,把臉埋進石臼,咕嘟咕嘟搶水喝,隻兩口,就將那一小泓清水喝幹了。


    蜂腰雌獅站在石臼前等待泉水滲出來,左等右等,等了大半個小時,那水才在石臼積蓄起薄薄一層,還不夠它潤潤喉嚨的。它仔細觀察,這才發現,這稱得上是 世界上最小的水源,僅有一根獅子鬣毛粗細的水線,從石縫深處滲漏出來,流進石臼。石臼很淺,全部蓄滿也就夠成年獅子喝兩大口。但按照水線滲漏的速度,要使 石臼蓄滿,起碼也要七八個小時,也就是說,一個晝夜隻能蓄三石臼水。這點水,勉勉強強夠它和紅飄帶飲用。不會渴死,就能生存,它是流浪獅子,找到這麽一塊 能生存下去的土地,已經是磕頭碰著天的大喜事了。


    對獅子這種大型貓科動物來說,這塊葫蘆荒地顯然太狹窄了,東西長不過千餘米,南北寬頂多五六百米,三躥兩跳就能從這一端跑到那一端;由於三麵環沙,塵 沙吹襲,荒地邊緣草葉泛黃,稀稀落落長著幾株紅柳和沙棗,也是枝瘦葉枯,半死不活,少有生機;隻有中央靠近水源的草木還算長得茂盛;荒地一眼看個透,見不 到任何可充饑的獵物,覓食要像過去那樣溜到別的獅群領地去解決;水源也太小,無法暢快痛飲。一句話,這兒不是獅子理想的棲息地,住在這兒,檔次極低,相當 於人類社會的貧民窟。


    盡管如此,蜂腰雌獅還是當即決定,將這塊小小的沙海半島,作為自己產崽育幼的領地。這兒雖然不太理想,好歹可以圈劃為屬於自己的領地。別的地方再好, 也不是自己的。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它很快就要產崽,迫在眉睫的事,就是要一個不受幹擾的穩定的環境。這兒條件雖差,但起碼產下獅崽後,不用提心吊 膽會遭到其他獅群粗暴的驅逐;這兒雖然沒有食源,水也很緊張,但起碼有樹蔭可以乘涼,免受烈日的炙烤。


    對於僅有一雌一雄的世界上最小的獅群來說,能找到這麽一塊無主的荒地,真可以說是交了華蓋運了。


    剩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在葫蘆荒地四周布置氣味,築起一道氣味邊界線,以確定這塊土地的主權歸屬。


    獅子是哺乳類動物,哺乳類動物是靠鼻子思想的。獅子是具有領地意識的動物,便用氣味區分並劃定領地。獅是以雄性為主的一雄多雌的群居性動物,自然是以 雄獅的氣味來界定領地。通常的做法是,當獅群尋覓到合適的土地後,擔當首領的雄獅便在領地邊緣顯眼的樹樁、岩石、土溝或蟻丘上磨蹭自己的身體,掛幾綹脫落 的鬣毛,並撒下尿滴糞便。


    尿滴糞便是一種氣味警告,外來獅子一聞到便曉得這裏已有雄獅統治。絲絲縷縷的鬣毛宛如一麵旗幟,迎風飄,那些流浪雄獅可從鬣毛的粗細、長短、顏色、光 澤來判斷入主這塊土地的大雄獅的強壯程度和身體狀況。粘掛在邊界上的鬣毛具有很強的威懾力,能有效地嚇退普通的流浪雄獅。


    從跨進葫蘆荒地的一刻起,紅飄帶就躍躍欲試,極想用它的氣味和鬣毛來布置邊界線,但都被蜂腰雌獅製止了。


    蜂腰雌獅決定改革由雄獅布置邊界的習慣做法。


    在獅群社會,由誰的氣味來布置邊界,其重要性相當於人類社會一個家庭戶籍本上注明誰是戶主一樣。蜂腰雌是這個小小的獅子家庭的戶主,從情理上說,也應用它的氣味來圈定邊界線。


    它之所以要這樣做,還有另一層擔心,怕紅飄帶因此而舊病複發,重翹雄性至上的尾巴。


    葫蘆荒地麵積不大,布置邊界並不怎麽困難。經過半天的努力,蜂腰雌獅便在葫蘆荒地東西南北四麵留下了自己的尿滴和糞便,築起了一道嚴密的氣味邊界。


    但一道合格的獅子邊界線,除了氣味外,還必須要在顯眼的地方粘蹭一些鬣毛,這一點它無法做到。雌獅不長鬣毛,臉頰、後脖頸和脊背上光禿禿的,和其他部 位的體毛一樣,隻有寸餘長。沒辦法,蜂腰雌獅隻好在岩石和樹樁上拚命磨蹭身體,用普通的體毛代替雄獅的鬣毛,結果蹭掉了許多體毛,兩側的身體火燒火燎般 疼。唉,造物主不讓雌獅長鬣毛,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啊。


    劃定疆域後,蜂腰雌獅精疲力竭,鑽到一叢沙棗下呼呼大睡。有了自己的窩,總算可以高枕無憂了。


    一聲獅吼,將蜂腰雌獅驚醒,睜眼一看,朝陽已冒出地平線,沙海紅濤,景色十分壯觀。它以為是紅飄帶肚子餓了在吼叫,要叫醒它一起去覓食,扭頭看去,紅飄帶躺臥在沙棗樹根下,雙眼緊閉,胸脯有節奏地起伏著,還在夢鄉裏逍遙遊呢。


    歐--獅吼聲又響了起來,這次它聽清楚了,吼叫聲從西南方傳來的。它循聲望去,哦,有一隻雄獅正站在邊界線那塊突兀的岩石旁,探頭探腦像在尋找什麽。


    葫蘆荒地很小,彼此相距不遠,邊界線沒有什麽遮蔽物,它看得一清二楚,這是一隻剛出道的小雄獅,脖子上的鬣毛才長了半截,稀稀落落,身胚隻有成年雄獅 的三分之二大,眼光稚嫩,瘦精幹巴,渾身上下看不出多少雄獅的威武,下巴有一塊青紫色胎記,很顯眼。它記得很清楚,昨天傍晚它在青麵小雄獅站立的位置上撒 過尿排過糞,還在那塊岩石上粘蹭了不少體毛。


    按理說,像青麵小雄獅這樣,鬣毛沒有長齊,身體沒有長壯,骨頭沒有長硬,爪牙沒有長鋒利,聞到其他獅子的左氣味,避之唯恐不及,走到其他獅群的邊界線,就像遇到不可逾越的障礙,寧願繞路而行,也不敢擅自闖入的。


    可眼前這隻青麵小雄獅,卻已跨過了它辛辛苦苦布置的氣味邊界線,站在那塊突兀的岩石前,端詳上麵粘掛著的一綹綹體毛。它昨天傍晚才撒的尿才排的糞,老天沒下過雨,也沒刮過風,氣味不可能消散的啊。


    退一萬步說,這家夥就算是傷風感冒鼻子失靈了,聞不到新鮮濃烈的氣味,眼睛總沒什麽問題吧,看見它粘蹭在岩石上的體毛,就該知道這塊土地已被同類占 領,望而卻步,溜之大吉。它還在帕蒂魯獅群時,目睹過許多次流浪雄獅路過邊界線時的情景,當看到一綹綹鬣毛時,無不心虛膽怯,裹足不前,驚恐不安的眼光四 下掃瞄,深怕遭到凶猛的攻擊。讓它驚異的是,眼前這隻青麵小雄獅,麵對它粘掛在岩石上的體毛,不僅不害怕,反而麵露喜色,眼神呈陶醉狀,就像在欣賞一道美 麗的風景線。過了一會兒,這家夥競跨前半步,伸出舌尖,去舔吻岩石上那一綹綹體毛,好像在舔一枚口香糖似的。


    它好生氣惱,自己耗費很多精力築起的邊界線竟然連一隻乳臭未幹的小雄獅都阻擋不了,這還了得?它跳起來,大吼一聲,躥出沙棗樹叢,撲向不知天高地厚的青麵小雄獅。


    青麵小雄獅先是一愣,轉身欲逃,待看清它是一隻不長鬣毛的雌獅,便鎮定下來,不但收回了逃跑的姿勢,還癡癡呆呆地迎了上來。


    蠢家夥,你想送死啊!蜂腰雌獅一巴掌扇過去,打在青麵小雄獅的額頭上,抓下一把鬣毛來。


    青麵小雄獅慘號一聲,跳出幾步,委屈地看著它,嗚歐嗚歐叫著,好像在責問:我做錯了什麽,你憑什麽打我?


    --你偷越我的領地,打你還是輕的,咬得你皮開肉綻也不過分!


    蜂腰雌獅追過去噬咬。


    青麵小雄獅好像並不怎麽害怕,跳閃開去,圍著一棵紅柳同它玩起了捉迷藏,就是不退出邊界線去。


    死皮賴臉的,歐,氣死我了!蜂腰雌獅一麵追咬一麵吼叫。


    紅飄帶被吵醒了,伸了個懶腰,踱出沙棗樹叢。奇怪的是,紅飄帶既沒有發出恫嚇的吼叫,也沒張牙舞爪撲咬,僅僅一亮相,青麵小雄獅就像耗子見著貓一樣,大驚失色,拔腿逃出了葫蘆荒地。


    顯然,這是性別的威懾力起了作用。


    難道說,用雌獅的氣味和體毛布置的邊界,真的起不到任何警戒作用,是多餘的擺設,是紙糊的防線?蜂腰雌獅想。不不,沒有理由說用雄獅氣味和鬣毛築起的 邊界線就一定固若金湯,用雌獅氣味和體毛築起的邊界線就一定稀如泥漿。天不怪,地不怪,怪就怪這隻青麵小雄獅缺乏生活閱曆,不知道凡塗抹了尿液和糞便並粘 蹭著體毛的地方都是神聖不可侵犯的邊界。


    這和性別不應當有什麽關係,它暗暗祈禱。


    然而,接二連三發生的事,卻同它的願望剛好相反。翌日中午,它和紅飄帶鑽進樹蔭裏正準備午睡,突然跑來一隻雄獅,聞了聞它塗抹在樹樁上的氣味,看了看 它粘蹭在樹幹上的體毛,便大大咧咧地越過邊界,好像誰邀請它來做客似的。這隻雄獅已有一把年紀,鬣毛像冬天的衰草枯黃稀疏,缺乏光澤。


    雄獅的鬣毛是力量的晴雨表,連續一段時間在和其他雄獅爭食、爭地、爭偶的戰鬥中吃敗仗,那鬣毛便會一團團脫落,枯黃褪色;要是連續一段時間在同其他雄 獅的爭食、爭地、爭偶的戰鬥中獲勝,那鬣毛便會越長越茂盛,色澤加深,油光閃亮。由此來判斷,這隻枯鬣老雄獅極有可能是被年輕力壯的流浪雄獅咬敗後趕下台 的老獅王。


    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下台的獅王不如狗,但就這麽一隻落魄老獅子,也敢毫無顧忌地跨過邊界闖進葫蘆荒地來,這不能不讓蜂腰雌獅既感到憤慨又深感惶惑。難 道眼下這隻枯鬣老雄獅也像昨天那隻青麵小雄獅一樣,不知道凡塗抹了尿液和糞便並粘蹭著體毛的地方都是神聖不可侵犯的邊界?不不,這隻枯鬣老雄獅不可能那麽 幼稚,這麽大一把年紀了,閱曆肯定十分豐富,不會連氣味邊界都不認識的。


    顯然,這是一種性別歧視,枯鬣老雄獅獅根本不把雌獅布置的氣味邊界當回事兒!


    蜂腰雌獅生悶氣的當兒,枯鬣老雄獅已長驅直入,差不多快走到樹蔭下來了。


    紅飄帶將臥姿改為趴姿,緊盯著越走越近的枯鬣老雄獅。


    蜂腰雌獅知道,紅飄帶是在等待它發出攻擊指令。這種事,你也該主動點嘛,它不滿地瞅了紅飄帶一眼,這塊葫蘆荒地是我們共同的家,又不是我一個的家,你是雄獅,你有保衛領地的責任!


    紅飄帶隻是收緊身體,做好了撲擊的準備,並用征詢的眼光瞟了它一眼。


    它暗暗歎了一口氣。它曉得,責怪紅飄帶不主動承擔責任,是不太公平的,按照獅群社會不成文的規定,用誰的氣味布置的疆域,誰就是這塊領土第一號主人, 誰就理然負起保衛這塊領土的主要責任,其他獅子則處在從屬地位,協助保衛領土。既然這塊葫蘆荒地是由它蜂腰雌獅的氣味來圈定的,紅飄帶自然不會很賣力很主 動很積極地承擔起捍衛領土驅逐入侵者的主要責任。


    責任和權利是緊密聯係在一起的。


    蜂腰雌獅隻得率先跳出樹蔭,紅飄帶見它出動了,這才吼叫一聲跟著它衝了出去,迎戰枯鬣老雄獅。


    在它們的左右夾攻下,枯鬣老雄獅退出葫蘆荒地,逃進巴逖亞沙漠。


    第三天早晨,蜂腰雌獅感覺腹部有些疼痛,渾身乏力,不能外出打獵了,便讓紅飄帶獨自去覓食。


    紅飄帶走後沒多久,蜂腰雌獅便遠遠看見一隻像害了癆病似的瘦骨嶙峋的流浪雄獅沿著卡紮獅群的邊界線走過來,從它行走的方向和路線判斷,正好是從帕蒂魯獅群和葫蘆荒地的交界處穿過去。


    蜂腰雌獅靜靜地臥在草叢中,目送癆病雄獅走遠。癆病雄獅先低頭聞聞帕蒂魯獅群的氣味邊界線,臉上露出畏懼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其實,帕蒂魯 獅群連影子都還看不到呢。與癆病雄獅又側身聞聞它蜂腰雌獅布置的氣味邊界,眼角上揚,露出驚喜的表情,沒有任何躑躅,也沒有任何猶豫,縱身一躍就越過邊界 線進到葫蘆荒地來了。蜂腰雌獅不得不從草叢裏躥出來,張牙舞爪進行驅趕。


    癆病雄獅雖然消瘦,但畢竟是成年雄獅,力氣還蠻大的,撲咬撕扯的技藝十分嫻熟。蜂腰雌獅腆著大肚子,腹部抽搐隱疼,無力廝打,幾個回合下來,腹部便挨 了一掌,一陣絞痛,癱倒在地。癆病雄獅倒也不來趁機虐殺,而是急急忙忙跑到它蜂腰雌獅曾經撒過尿液塗過糞便的地方,用爪子刨起沙土,將氣味掩埋起來,爾後 又圍著葫蘆荒地走了一圈,將它粘蹭在樹樁和岩石上的體毛全部舔掉,接著,這家夥開始在葫蘆荒地的邊緣撒尿塗糞,磨蹭自己的脖頸,將鬣毛粘掛在醒目的樹樁和 岩石上。


    無恥的家夥,竟然用調換氣味的辦法,企圖強占這塊葫蘆荒地!


    蜂腰雌獅想阻攔,卻力不從心,隻好眼睜睜看著它胡作非為。


    就在這時,紅飄帶拖著一隻小角馬,狩獵歸來了。紅飄帶還沒跨進葫蘆荒地,癆病雄獅便氣勢洶洶地撲到邊界線上,發出如雷吼聲,警告紅飄帶不要越界侵犯。倒好像這塊土地歸它所有,紅飄帶反倒成了入侵者。真是卑鄙到了極點。


    紅飄帶的肺也快氣炸了,扔下獵物,咆哮著衝進葫蘆荒地,與癆病雄獅扭成一團。蜂腰雌獅忍著腹部疼痛,躥到癆病雄獅背後,冷不防在其屁股上狠狠咬了一 口。癆病雄獅疼得跳了起來,一分神,脖子又被紅飄帶摑了一掌,皮開肉綻。它顧得了頭,顧不了尾,隻有逃出葫蘆荒地。


    雖然把入侵者驅趕了出去,但麻煩事情並未完結,還將癆病雄獅塗抹在邊界上的氣味遮蓋掩埋,將一綹綹鬣毛打掃幹淨。


    忙到太陽偏西,才算將麻煩事料理完畢。蜂腰雌獅已精疲力竭,胡亂吃了幾口角馬肉,累得隻想倒頭就睡。但它還不能休息,還有一件刻不容緩的事等著它去做,那就重新在邊緣地帶撒尿排糞,重新在醒目的樹樁岩石上粘蹭體毛,修複被癆病雄獅破壞的氣味邊界線。


    蜂腰雌獅邁動酸疼的四肢,剛走出去幾步,便猶猶豫豫地停了下來,腦子裏閃出一個疑問:用自己的氣味來布置邊界,能行嗎?


    僅僅三天時間,就有三隻流浪雄獅不請自來,毫無顧忌地闖進葫蘆荒地,平均每天要驅逐一個入侵者,戰鬥頻率之高,曠古未聞。別說它現在肚子裏懷著小寶寶,就是身強力壯的單身雌獅,也經不起如此頻繁的爭鬥撕咬,用不了半個月,便會疲憊衰竭,精神崩潰。


    事實一再說明,它布置的氣味邊界和粘蹭在樹樁岩石的體毛,對那些流浪雄獅來說,根本不起任何警告威懾作用,形同虛設,不不,比形同虛設更糟,簡直就像 豎起了一塊招蜂引蝶的廣告,在提醒每一隻路過此地的流浪雄獅:這裏頭藏著一隻年輕雌獅,想一睹芳容嗎?想花前月下嗎?想結秦晉之好嗎?莫錯過這千載難逢的 機會!它親眼目睹這些下流雄獅麵對它粘蹭在樹樁和岩石上的體毛,不僅沒有絲毫懼怕,反而眉開眼笑,它們一定把這看成是它耐不住寂寞想結交異性朋友所發布的 信息。


    它哭笑不得,它憤慨,它苦惱,它悲哀,它無奈。要改變一種傳統,是多麽難啊。在那些雄獅的腦袋瓜裏,已形成了一個固定思維,隻有聞到了雄獅的氣味,才算是遇到了不可逾越的邊界線,隻有瞧見了粘蹭在樹樁和岩石上的鬣毛,才算是見到了警戒的標記。


    唉,為什麽雌獅就不能構築氣味邊界?為什麽雌獅的毛就不能當做“不準入內”的警戒標記?找誰說理去,哪裏能討到公道?明擺著的,要是它再用自己的氣味 和體毛去修複邊界,耗費體力不說,免不了還是適得其反,不僅不能阻擋那些色迷心竅的流浪雄獅入內,反而增添無窮無盡的麻煩。


    它已臨近分娩,再過兩天,最多再過三天,肚子裏的小寶貝就要出世,它急需一個安定的環境,它不能再沒完沒了地同入侵者戰鬥了。要想獲得安寧,要想使邊界線真正起到禁止同類入內的作用,唯一的辦法,就是讓賢--讓紅飄帶去布置氣味邊界並粘蹭鬣毛。


    它想到這裏,回頭望望在草叢裏翻滾蹭癢的紅飄帶,心裏七上八下,很不踏實。一個獅群,用誰的氣味去布置邊界,誰就是戶主,誰就是首領。獅群社會,都是 由為首的大雄獅來布置氣味邊界的,這其實是雄尊雌卑的一個縮影。它之所以堅持用自己的氣味來設置邊界,就是要打破一切以雄性為主這樣一種不合理的社會結 構,想樹立一種雌雄平等民主自由的新風尚。若讓紅飄帶去構築邊界,無疑是在向傳統屈服,向陋習妥協。


    紅飄帶是隻健壯的成年雄獅,骨子裏是欣賞和擁護雄尊雌卑的,做夢也想當擁有一方領土的大雄獅,過那種妻妾成群不勞而獲的雄性寄生性生活。紅飄帶是在萬 般無奈的情況下,才歸順於它的。它花費不少心血,費盡心機,才治好了紅飄帶身上成年雄獅固有的懶惰、自私、貪婪、殘忍、權迷心竅、自高自大看不起雌性等諸 多毛病。假如改由紅飄帶踏勘並布置氣味邊界,難保不會舊病複發,又變成一隻脾氣暴躁麵目醜陋的雄獅,使它前功盡棄,大半年的心血付諸東流。


    可是,作為獅子,找到了一塊合適的土地,必須要履行設置邊界的手續,變無主的土地為歸我所有的領土。


    蜂腰雌獅內心十分矛盾,不曉得究竟該怎麽辦才好。


    一隻黑姬鼠突然從隱蔽的地洞裏躥出來,蜂腰雌獅舉起爪掌拍打。機警的黑姬鼠滴溜轉了個身,鑽到它肚子底下去了,它立刻臥倒,想把黑姬鼠壓死,遺憾的 是,小小的黑姬鼠十分靈活,還沒等它的身體壓下來,已搶先一步從它的兩胯間逃了出去。它壓了個空,肚皮貼地,腹中的小寶貝一陣蠕動,疼得它不得不躺了下 來。


    唔,小寶貝迫不及待想出來了。假如它分娩後,那些流浪雄獅還像走馬燈似的闖進葫蘆荒地來,後果不堪設想。雄獅為了逼迫雌獅早日發情,有殺嬰的陋習,那 些被它的氣味吸引到葫蘆荒地來的流浪雄獅,完全有可能趁紅飄帶外出獵食之際,凶殘地虐殺毫無防衛能力的小獅子。它那時產後虛弱,是很難阻止它們行凶的。它 在帕蒂魯獅群時,已經曆過一次心肝寶貝被剛纂位的黃巨鬣和辮子雄獅活活咬死的慘劇,它不能重蹈覆轍。雌雄平等固然重要,防止飄帶舊病複發也不能放鬆,但比 起給即將出生的小獅子造一個和平安寧的生活環境來,怎麽說也是次要的,第二位的。


    罷罷罷,就讓紅飄帶去構築氣味邊界線吧,它別無選擇。


    蜂腰雌獅邁著沉重的步履,來到紅飄帶身邊,用力推搡。紅飄帶被搖醒了,怔怔地望著它。它朝邊界歐嗚歐嗚低吼了幾聲,但紅飄帶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神 情迷惑,躺著沒有動彈。它想了想,張開嘴,用錯落有致的犬牙輕梳了梳紅飄帶的鬣毛,梳下幾綹金紅色的長毛,跑到邊界上,舔粘到一塊岩石上。這是清晰的行為 語言,告知紅飄帶,可以用它的氣味和鬣毛去構築邊界線。


    對紅飄帶來說,這不啻是個天大的喜訊。


    紅飄帶骨碌一下翻爬起來,長吼一聲,聲音也因激動而顫抖了,三躥兩跳來到荒地邊緣,立刻就開始布置氣味邊界線。它幹得十分賣力,隔三五步就要撒些尿滴 排些糞便,每一棵樹樁每一塊岩石都要粘蹭些鬣毛上去,密度之高,就像紮了一道密匝匝的氣味籬笆。夜幕降臨,天黑下了,它也不休息,尿液撒盡了,糞便屙空 了,便將石臼裏的水一口喝盡,又翻出吃剩的小角馬飽啖一頓,不等完成消化過程,就又到荒地邊緣忙碌起來。


    蜂腰雌獅和紅飄帶在一起生活了大半年了,從沒看見它如此熱情高漲如此積極主動如此不惜餘力地做一件事情。對獅子來說,領地是地位的標誌。看來,所有的雄獅都是一個德性,都醉心於擁有自己的領地,都熱衷於追逐社會地位。


    直到第二天中午,紅飄帶才把邊界線布置完畢。這家夥不停地吃喝,不停地排泄,身體都快掏空了,瘦了整整一圈,雙眼熬得通紅,像兩顆野草莓,脖頸上的鬣 毛也雜亂無章,一片片蹭掉,快變成禿脖兒了。但它精神抖擻,毫無倦態,冒著烈日,雄赳赳氣昂昂地在邊界上不停地巡邏,那副莊嚴而又神聖的表情,好像隨時準 備用自己的一熱血和生命擊退入侵者。


    但願紅飄帶隻是履行雄獅捍衛領土的職責,在其他方麵仍像過去那樣對它言聽計從,做一隻勤勞勇敢對家庭負責的好雄獅,蜂腰雌獅忍著臨產前腹部的一陣陣抽搐疼痛,默默地祈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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