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道樞’的人死了,‘八荒穀’新任穀主也死了,‘三官殿’的弟子也死了,老妖也死了。據說連一個拿鐮刀的老頭也撲上去拚命被砍死。


    抵抗自從上次‘丹禾府’之後起起伏伏,卻有越來越強之勢。


    ‘天雄國’怒了,怕了,懼了。


    於是‘丹禾府’第三次被屠殺,屠城。


    於是‘迷津渡’被破之後屠城。


    於是‘小龍城’城破之後屠城。


    殺招會嚇跑軟骨頭,也會嚇出硬骨頭,硬骨頭死完了就剩下了軟骨頭。


    第二年,春。


    ‘大龍城’告破,諷刺的是‘大龍城’不是破在‘天雄國’的手中而是破在沈恭手中,破在沈恭手中的三千‘鐵甲火騎’之下。沈恭,原是朝廷最為倚重的力量之一,‘鐵甲火騎’那是朝廷最為倚重的一支軍隊沒有之一,曾經朝廷用八成以上的歲入養活著這支軍隊,他們擁有最好的甲胄,最善戰的駿馬,最先進的火器,最先拿到軍餉的特權,除了精兵人數少一點之外朝廷將能給的幾乎全給了,這批人最少實力最強悍的軍隊曾經拿著朝廷幾乎全部的血汗錢,拿著曾經‘天芒朝’百姓的血汗錢摸索,發展,整備,壯大,然後投敵,然後攻破了‘天芒朝’最後的半壁江山,最後的一絲絲絲絲的希望,沈恭為表忠心,親自,親手,親力親為的勒死了皇帝(原成王),這個皇帝連名氣都沒闖出來就這樣死了,他是曆史上最容易被人忽略的皇帝之一。隨著‘大龍城’的告破,身為‘魯王’的魯玨徹底成為了孤軍,再加上其子魯廷帶走的那批軍兵,他的實力已然大損,沒用兩個月已然全盤潰散,他則在亂軍中失蹤生死未知。


    春,三月。‘津海一渡’,夜,月正明。


    三月的津海城已較為炎熱了,尤其今年天氣有回暖的跡象,不像前幾年那般還有料峭之感。津海城有一條天下馳名的河——‘豔江’,這條河很寬闊,是直接入海的,然而這條河卻不是因寬闊而得名,‘豔江’本來不叫‘豔江’然而江上的花船多了大家戲稱為‘豔江’久而久之名字就改了,就像沉魚落雁一樣,大家喜歡怎麽理解就會怎麽理解根本無人理會原本的意思,‘豔江’的名字自然也是大家高興的產物了,自從得名之後,這條流速緩慢的河流上花船更多了。


    每當夜裏花船掌燈的時候,整個江麵上燈彩通明映照著水麵一片燦爛,極為好看,好看的讓人有些炫目,花船有大有小,就像人有窮有富一樣,這本不應該卻很正常,因為幾千年來誰也沒有辦法改變,孔子沒有辦法,老子沒有辦法,墨子沒有辦法,皇帝更沒有辦法當然他也不想。


    ‘豔江’上的花船今晚有七成是有客人的,其中一條較大的花船上更是迎來了舉足輕重的客人,舉足輕重不是說客人都是胖子,當然他們也的確都是胖子。花船很大,大才能賺錢,如果花船都是獨木舟那就淒慘了,別說談情說愛,連登船都要小心翼翼才行,而花船不用,尤其這艘更不用。花船很大,船艙(我不知這種大船內部該不該叫船艙,姑且這麽叫吧)自然也很大,船艙裏有酒桌,八個個個穿綢裹緞腆著個大肚子,他們手中有的拿著小瓷壺,有的把玩著玉把件兒,有的盤著手串兒,有的拿著一柄折扇圍坐在一張大桌子邊,桌上菜肴琳琅滿目極其豐盛,駝峰鹿尾熊掌扇貝應有盡有,這些普通人家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的菜隻動了幾筷子便無人再動,一個個倚著椅子背鼓搗著自己手中的物什。船艙布置的很是典雅,雕的花刻的獸都頗有講究,除了吃飯的桌子之外轉過屏風尚有專供喝茶小憩的坐榻之處,坐塌上正有個公子模樣的人斜躺著他左右兩邊各有一妙齡女子搖著扇子,他乜斜著眼正看著眼前場地上跳舞唱曲的幾名女子,日子要多愜意就有多愜意,什麽喝茶的禮儀,什麽吃飯的禮儀在這裏完全無人遵守,當然也不該遵守,畢竟這裏是花船不是朝堂。這裏的女子唱曲的歌聲婉轉動聽,跳舞的舞姿曼妙,一個個都如花似玉美豔動人,專業人士自然與眾不同,若是一個個長得五大三粗滿麵灰塵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的話這些人恐怕早餓死了。


    “蘇公子,有瞧上眼的貨色麽?”一個盤著手串兒的胖子顫著肚子從桌子邊站了起來走到屏風一邊問道。


    “嗯~~~”榻上乜斜眼的一個公子漫不經心應了一聲,這是個要命的回應,要說他滿意話中沒有半點滿意的意思,要說不滿意他的樣子分明還是比較享受的。


    “那您老看,咱們談的買賣幾時定了才好?”胖子問道。


    “嗯~~~”又是拖長音的一聲虛應。


    “蘇公子,您就這麽耗著,兄弟我這心裏可沒底啊,今天當著眾位掌櫃的麵您有什麽條件能不能提出來,兄弟赴湯蹈火給您辦去成麽?”胖子又道。


    “是啊,我們這些家夥今天一來是想一睹蘇公子風采,二來也想玉成此事,否則我們這吃白食的名頭傳出去也不好聽不是?”另一個把玩著玉把件兒的中年男人也走過來道。


    “急什麽?不就十來萬兩銀子的事兒麽?她們兩個今晚我要了,其他事明天再說。”蘇公子一指一個彈琵琶的一個跳舞的女子道,兩女大喜施禮,蘇公子起身轉到船上的房間之中將一眾人丟下了,兩女收拾一下忙跟著進去了。


    兩個胖子互望一眼,有些無奈地坐於榻上吃著水果。


    他們苦笑,可他們哪裏知道整個天下能有口粥喝的人有多少,有個安穩覺睡的又有多少?整個‘天芒朝’恐怕也隻有‘古夢州’一帶的人才能不太受災荒的影響,畢竟他們離海近,離海近就不缺雨水,無論多大的旱災總不能連海都幹枯了吧,至於其他地方,人少點還好挖草根也還有個挖處,人多的地方草根樹皮都不夠活活餓死的多得是。


    夜已深。


    蘇公子並沒有半點出來談生意的覺悟,其他人也都各自找了心儀的女子休息去了,胖子搖了搖頭從船艙內出來,望著江麵上的燈紅酒綠有些惆悵,這是一筆大生意,他必須要談成。


    江麵上波光粼粼,波光映著燈光霎時好看,江麵上各種曲調響徹,熱鬧非凡,‘津海一渡’不是大城,卻很富庶,生活在這裏是幸福的,卻也難免有些勢力有些麻木,朝廷鬧騰成那般模樣,這裏依舊歌舞升平。胖子歎了口氣,他是俗人,他管不了,也懶得管,懶得問,懶得想,省得鬧心,他隻關心他的生意,雖然他的錢夠花好幾輩子了,然而他不賺錢就覺得空虛,覺得難受,覺得不安全,隻有在生意中他才感覺舒服,他感覺他今天沒有控製好情緒,他談的很爛,可蘇公子軟硬不吃他也是沒招。


    “希望明天他會答應吧。”胖子心中想著,剛想回船艙也找個別人挑剩下的女人,忽然看到遠方的岸上似乎有火光在閃動,他一驚,仔細看去,果然不錯,他一開始以為可能是有人在集會燒烤,可後來發現不像,這火很大,又過了一會兒,火勢更大,伴隨著一陣陣高呼聲和慘叫聲傳來,那火光漸漸近了。


    “怎麽回事?”別的花船上也有人發覺異樣,鑽出船艙問道,他話剛剛問完,一陣陣馬蹄聲響起,岸上一隊騎兵馳來,領頭一批舉著火把,後邊跟著黑壓壓一片怕不有千人。


    “不會是......”那人話未說完騎兵便下了馬,開始縱躍上船,一名花船上的打手上前正待詢問,那騎兵起手一刀將之砍落江中。


    慘叫於焉響起......。


    第二年的夏天,‘天雄國’一統中原。


    ‘天雄國’‘統一’後立刻頒發幾大指令。第一、由於‘統一’過程中‘六神道樞’的‘叛逆’負隅頑抗,所以凡事‘六神道樞’及相關門派全部剿滅,同樣剿滅的還有‘八荒穀’,‘三官殿’,‘青盟’,‘孟家水寨’,‘幸運幫’(起名字的人顯然沒料到會有這個結果)等一百二十二個幫派;第二、由於‘六神道樞’實在反抗的有些果然,所以所有道門都受到牽連,‘天雄國’頒布法令限製道門發展,並奉‘神贖教’為國教,每個村莊都有限定人數加入‘神贖教’,有不遵從者斬;第三、焚毀所有詆毀‘天雄國’的書籍作者一律下獄誅其九族,停刊《巧奪集注》全部內容,市麵上所有刊印的小說,說書的書攤,各種文章,戲曲,統一用‘天雄國’年號,若依舊用舊‘天芒朝’的年號則立斬之,有舉報者重賞亦可豁免己身罪責......。


    有此數條,人禍盛行,許多人為親朋好友出賣,落了個家破人亡。


    ‘八荒穀’中,小道士正自愁眉苦臉,師父,師叔們和師兄弟們之死他並不知道,可留下的東西他卻完全看不懂,那名坤道(女道士)修為雖然不錯卻也不怎麽懂,正好勉力解釋,兩人一個勉強教一個勉強學正自出神,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四五十條大漢已迅速朝這邊飛奔而來,坤道知道不妙,拉著小道士就跑,剛跑出數步,三條漢子從山坡上急躍下來,幾個起落攔住兩人去路,那四五十條大漢已趁機圍了上來。


    “順著山穀一直向西跑,去找周師兄求救。”坤道低聲安頓小道士一聲,已率先出招攻向三人,小道士還在猶豫被那坤道厲喝一聲,嚇得哭了,邊哭邊向西跑去。敵人勢大,那坤道著急阻擋被人那三條大漢其中一人打了一掌撲地倒地,她站起來欲攔截,其中一人已追住了小道士,一把拽著領口拎了起來,小道士小手一揮卻打不著那大漢,卻把自己的道觀碰掉了。


    “真是個膿包,堂堂‘六神道樞’的掌教真人這幅模樣說出去誰信呢?哈哈哈哈......”那大漢得意的大笑,笑出數聲他陡然心頭一凜,笑聲中斷,隻聽背後一人懶洋洋地道:“真是個膿包,堂堂‘潞江幫’的三堂主陸鷗竟然隻會欺負個孩子,說出去誰信呢?哈哈哈哈......”那人學著他的話譏諷道。


    “什麽人?”陸鷗喝道。


    “肉人!”滿不在乎的聲音下一個身穿黑衣的男子突兀地出現在他的麵前。


    “請問閣下怎麽稱呼?”陸鷗知道來人並不好惹,假笑兩聲問道,他口中假裝詢問,眼色卻使給了同行之人,他則拎著小道士身子向後倒縱出去。


    那四五十人和與之同行的兩條漢子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一擁而上衝向黑衣人,忽然,周邊樹木上飄下幾十片葉子,這些葉子極其奇怪不偏不倚落在每個人肩頭,陸鷗躍在半空身上也落了一片,他肩頭一麻已知不妙,剛要掐住小道士做人質突然發現自己手裏空空如也,哪有什麽小道士。


    “問我的名字?好說,我叫酆無常,酆都城的酆,黑白無常的無常。”聲音落下,人倒下,四五十人,無一人可以抵擋一招半式。


    “‘天雄國’還會派人再來,這裏不安全。”酆無常道。


    “多謝閣下援手。”坤道起身又行了個道禮。


    “不必,我有條件。”酆無常道。


    那坤道一愣,旋即苦笑道:“應該的,請問閣下是想要我教六神寶物中哪一係的功法秘籍?”


    酆無常道:“全部,連同寶物和你們掌教真人都要。”酆無常的臉皮之厚天下無雙。


    那坤道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她知道打不過眼前這人,勉強笑道:“閣下可否......”


    “相信我,或者等死你們自己選擇。”酆無常很直接。


    “好吧。”坤道終於點了點頭,她沒有選擇,掌教還在人家手裏。


    “還有,今後這孩子就是我的徒弟,你可願意?”酆無常道。


    “願......意。”坤道道。


    酆無常終於笑了一下道:“不用害怕,我隻是心情不好,跟我走吧。”


    坤道和小道士拿好六寶和秘籍跟著酆無常出了穀,穀口,周兵和小青苗正在等待,坤道見到他兩放下一半心。


    “大哥,你那個樹葉怎麽弄的?能不能教教我?”小青苗跟在酆無常屁股後麵屁顛屁顛的問道。


    “能,不過你要先賄賂我。”酆無常道。


    “賄賂?”小青苗不解。


    酆無常沒有理他。


    ‘天雄國’入主中原五年,天下已基本差不多平定,戶部統計人口,已不過億,較之昔日盛時不足一半,可見這些年天災之重人禍之盛。這五年來災荒漸漸減輕,雖然比三四十年前還遠為不如不過不至於徹底沒有糧食吃,加上人口驟減,土地便多了起來,這幾年‘天芒朝’推廣番薯等物未見多大成效,‘天雄國’在其基礎上推廣卻出人意料的成功了,目前為止這算是他們做的難得的一件好事。


    第六年。


    ‘秋池山’,魚塘。


    婦人,孩子。孩子在玩耍,婦人在一塊石頭上坐著。


    婦人柔美,恬靜,靜坐在一塊大石上,抱著膝,這是她和他曾經一起坐著吃過西瓜的石頭,她仿佛能觸摸到他的體溫,風吹過她的秀發,吹進了她的嘴裏,她輕輕撥了出來。這幾年她很平靜,卻也很折磨,她比起之前多了些白發,也多了些皺紋,她已不記得自己幾歲了,其實記不記得也沒什麽用,她隻記得她和他有個孩子,唯一的孩子。這兩年隨著天年的轉好,魚塘中的水位也高了起來,魚塘裏也有了一些魚,她很奇怪,當年明明將魚塘裏的魚都撈完了的,怎麽沒人放魚苗卻又生出來了?她不知道,隻覺得很神奇,或許有人放過隻是她不知道而已,或許大自然本來有著自己的規劃。魚兒獲得了重生(雖然和先前的不是同一批,準確的說應該是魚塘獲得了重生),她娘倆本來可以很輕鬆打撈這裏的魚吃,不過她一條也沒有撈,她覺得它們很不容易,既然重生了那便讓它們活下去吧,若是貓還活著她或許會為貓打撈幾條魚吃,對於自己想吃來說她突然有些下不了手,於是她自己種了田。種田是苦活兒,累活兒,她的手比以前粗糙了許多,她的臉也比之前黑了一些,她的心變得比以前軟,她已不求別的,隻求將孩子撫養成人,她不指望孩子如何出息,隻希望他能平安長大,平安活下去,變老,平平淡淡過一輩子。


    孩子比較皮,趁著婦人不注意跑到池塘邊捉魚去了,婦人也不阻止,靜靜站起來跟在身後。


    山風和熏,陽光明媚,這樣的天氣在別的地方或許比較熱在魚塘邊上卻別有一番清新的味道。


    肯在水邊遊弋的都是很小的小魚,孩子手笨,魚兒卻比較機靈,孩子小手捉了幾下一隻都沒有捉到,氣鼓鼓地道:“娘幫靖兒捉。”


    婦人搖頭道:“魚兒遊的好好的為什麽要捉它?”


    靖兒道:“魚在欺負靖兒,靖兒要捉住它們,摔死他們。”


    婦人道:“是你在欺負魚。”


    靖兒見婦人不幫他捉,登時大為委屈,哭道:“哇~~~,娘不親,我要爹爹,爹爹定會幫靖兒捉。”


    婦人道:“你爹爹不喜歡欺負弱者,靖兒也不能欺負弱者,欺負弱者是強盜幹的事,靖兒和爹爹一樣是真正的男子漢,男子漢是保護別人的不是欺負別人的。”


    靖兒道:“哦,可它們是魚。”


    婦人道:“靖兒,魚兒也是有生命有痛苦的,你可以捉來吃它們,卻不可以隨意摔死它們。”


    靖兒道:“靖兒知道了。”


    婦人歎了口氣,人或許從出生開始骨子裏就有股戾氣,這孩子小小年紀卻也不是善茬兒。她和孩子的爹爹以前做過錯事,也殺過不少人,不管這麽人該不該殺,總歸心中還是有些別扭,她可不希望孩子將來重蹈他們的覆轍。


    “果然這裏有人。”正當婦人想的出神一個男子的聲音響起,婦人臉色一下子變了,她聽出說話之人中氣十足,很可能是會武的,而且對方發現了她她卻沒有發現對方。


    另一個極為刺耳的聲音道:“還是‘神子’厲害,三年前風某帶人來的時候山上沒人,我怎沒想到還有這麽個地方。”


    ‘神子’道:“這再正常不過了,若非發現他們總舵有換過對聯的痕跡,我也不會想到別處查看。”原來是過年時貼的對聯惹得他們尋來,她急忙拉起孩子,想要躲藏時卻發現除了幾間簡單的屋子之外便隻有一口井,她剛想帶著孩子躲到井裏去,忽聽得刺耳的聲音道:“‘神子’請猜那邊那個女人會是誰?”既然被對方完全掌握了行蹤,躲起來隻能被別人甕中捉鱉,反倒不利,她快速回到屋中,取出久違的短劍嚴陣以待。


    “或許是邵鳴謙的女人吧,即便不是也與邵鳴謙脫不了關係。”那‘神子’的聲音淡淡然似乎並不怎麽在意。


    刺耳的聲音道:“數年前邵鳴謙死在‘神子’手中,今日他的女人也將死於‘神子’手中,有意思,有意思。”


    ‘神子’道:“斬草必然除根,當年他算計我時就該想到今日。”


    刺耳的聲音道:“是極是極。”


    兩人的聲音越來越近,婦人這才發現百步開外兩條人影緩緩行來,說是緩緩實則二人腳程極快,其中一人行走如飛一般輕盈飄逸足尖點地如觸機簧一般彈起,另外一人臉上對著笑,有幾分諂媚,腳下卻未曾落下,二人輕描淡寫談笑風生間已到了近前,但見一人至少五六十歲年紀,兩鬢已然斑白,然舉手抬足氣態飄然,另一人也是中年男子,這中年男子麵容白皙,長相瘦弱而俊美,更令人稱奇的是他明明是男人卻長了一雙女人的手,手指纖細修長,指尖尖細柔軟直如十歲不到的孩童。


    婦人將孩子護在身後,警惕的問道:“二位是?”


    長著女人手的中年男人用極為刺耳的聲音道:“你都聽到了何必再裝?實話說,凡事跟邵鳴謙,‘揚刀盟’,梁榭有關的人我們一個都不會留。”


    “你們是‘神贖教’的人?”婦人問道。


    刺耳的聲音道:“不錯,這位是‘神子’,在下是十二‘神君’之首風梟,這麽說你或許不認識我們,如果說驚虹和‘解骨瘋刀門’的門主你或許聽到過一些。”


    婦人的心一顫,知道對方絕對不會放過自己,自己死事小,孩子跟著送命卻讓她心中劇痛,她低聲向孩子道:“靖兒,娘和兩位叔叔跟你玩個捉迷藏,娘數到三,你快躲起來,娘不喊你不許出來。”


    ‘嗯’孩子點了點小腦袋,婦人正要與兩人交涉,孩子忽然道:“娘,你數到十好不好?”


    風梟笑了,驚虹也笑了,以他們的功力自然能聽到婦人的低聲安頓,隻是這孩子公然說出來仍是笑了出來,被孩子賣了婦人又急又氣,罵道:“就數三聲,靖兒要是還沒藏好,娘打你的屁股。”婦人口中罵了一句,手中雙短劍急速刺向驚虹和風梟二人,驚虹一動不動眼皮都不曾抬一下,風梟的手指微微一動,先他短劍一步觸在了她雙手虎口之上,婦人隻覺得虎口一軟,‘嗆啷嗆啷’兩聲短劍落地,一股劇痛從雙手虎口傳來,左右雙手的大拇指在一瞬間仿佛被人卸掉了一般使不出半點力氣。她這幾年疏於練功,功力倒退許多,遇到這種高手中的高手自然甫一動手便吃了虧。


    風梟大笑道:“我還以為邵鳴謙的女人有多高的本事,原來就這點本事。”


    婦人臉色慘白,眼見無幸,她淒然一笑,回頭對著孩子道:“靖兒,快跑,記住,你的爹爹叫梁榭。”婦人說罷奮力向風梟撲去,風梟手指在她雙肩一點,婦人雙臂脫臼,他又在婦人雙膝一踢,婦人腿一軟‘噗通’跪倒。孩子並沒有逃跑,他見到有人欺負了娘,跑過去擋在婦人身前,大喊道:“你們欺負娘,你們是壞人,娘別怕,靖兒是男子漢,靖兒要保護你。”


    婦人心中感動,眼淚掉了下來。


    風梟嘿嘿一笑道:“梁榭的女人,那更好,我那二弟三弟都是死在梁榭手中,先殺他的野種,再賣了他的女人這更勝過殺他。”風梟笑聲中便出了手,他是‘解骨瘋刀門’的門主,也是‘解骨瘋刀門’的第一高手,他的手比刀更快,比錐更銳,他不僅能夠徒手解骨,更能讓人在解骨後哀嚎三天三夜才死。


    風梟,無疑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且在一流高手中亦是高手的存在,然而就在他雙手探向孩子之際,忽然一股微風拂過,一片草葉不偏不倚落在了他的指尖,他指尖一麻,胸口劇烈一震,連帶的眼前發黑頭腦發昏。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實想不出天下間還有誰有如此實力。


    “什麽人?”驚虹已先風梟喝問。


    “人生總是無常生也無常死也無常,世間處處意外悲也意外喜也意外。”一個吊兒郎當的聲音響起,一個吊兒郎當的黑衣人自魚塘一邊緩緩走來,他邊走邊磕著瓜子。


    “酆!無!常!”驚虹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出這三個字的。“你想做什麽?”驚虹又問。


    “‘金風未動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麵對兩大高手酆無常絲毫沒有在意,他足下一動,似乎沒有痕跡,沒有過程已站在了婦人身邊,他伸手在婦人肩上一拍,將手中瓜子隨手丟了幾顆,正巧打在婦人膝蓋處,然後婦人居然能夠站了起來。


    “狂妄,‘解化......’”風梟一聲斷喝,手指點出,這一次他不再隨意,他雙手手指同時點出,他的手在刹那間如織女穿梭一般籠罩酆無常全身,他一手拿向酆無常的咽喉一手拿向酆無常肋骨,酆無常若是不躲則咽喉肋下中招,若是躲避則其他部位中招,這一招很快,也很怪,酆無常沒有躲他氣定神閑的丟一顆瓜子入口,然後出指,他出指的刹那眼球呈現瓷一樣的白色,然後他後發先至的一指點在了風梟的眉間,指勁爆出,嘭地一聲,風梟的腦袋不見了。風梟先出的指,酆無常後出的指,風梟出招速度極快,酆無常似乎並不比他快,然而風梟的手尚未觸及酆無常身體的時候,酆無常的指已點暴了他的頭顱,這是什麽指法,這是什麽實力?驚虹可以肯定,這套指法的創始人司寇元焽也絕無如此速度,更遠無如此實力,這一指看起來隻是快的離譜,實則一種更加讓他不安的感覺襲上心頭。


    “你要打麽?”酆無常挑釁的看著驚虹道。


    “當然。”驚虹抬手,天氣晴朗,萬裏無雲,更無半點下雨的意思,然而天際突然出現一抹彩虹,七色的彩虹。


    ‘驚虹印’,驚虹甫一出手就是驚虹印。


    “記住,這一招將領先天下武學三百年。”酆無常簡單一句話說出,也出了手,他用的是‘拓疆手’。


    酆無常甫一出手的時候驚虹突然有種感覺,自己這一掌不用打了,因為他有種奇妙的感覺,自己這一掌打出去便不再受自己控製,他會不由自主將一掌打入酆無常的陷阱當中,無論他怎麽掙紮,怎麽變化掌法,都隻能小幅度改變,這一掌終究還是會沿著酆無常設計好的方向角度打出去,而在哪裏酆無常的‘拓疆手’正在等著折斷他的雙手。


    “嗯~~~”驚虹悶哼一聲,撤招後退,他的臉色頃刻間大變,然後他雙掌一錯,左掌自右掌掌下穿過,右掌自左掌掌下穿過,完全違反了常理,然而一對刀正在他雙手手腕下等著他,那是手刀,酆無常的手刀。


    驚虹再退。第三次出招,這一次他用了全力,他的雙掌擊出卻沒有擊向酆無常,而是狠狠擊向了一株草,草葉搖曳,隨時等著割斷他的手筋。


    驚虹痛哼一聲,及時撤掌,手腕已受了輕傷。


    “‘天......天光照世無影尋蹤神通’?”驚虹已變成了驚恐。


    酆無常道:“不,有些相似,卻不相同,這幾年我多看了些書,突然有所領悟,於是我就把這種領悟用到武學當中,你有沒有感覺你的出手似乎有人在操控?我將其命名為‘命軌’,你也可以叫‘招軌’,‘運軌’,‘天軌’,隨便怎麽叫都行,原理很簡單,就是用一些基本的原理來掌握萬事萬物的行動軌跡,餓了要吃飯,渴了要河水,石頭從山頂滾下山卻沒有從山下滾上去,男人和女人能夠生出孩子,男人和男人卻不行,這所有的事都有一個根本的原理在操控,懂得這些原理自然知道事物運行的軌跡,懂得了運行的軌跡和原理,那麽隻要稍加改變一些原理,他的軌跡就會變得截然不同,也會大致落入掌握。出招也是一樣,我既然能夠知道你出招的軌跡,隻要稍加撥弄,你便完全在我掌控之中,就好比你站在懸崖邊上,推不推你一把完全取決於我而不是你。比起‘天光照世無影尋蹤神通’來說我的‘命軌’顯得粗糙一些,不過正因為粗糙,也便更簡單,更可行,指動手先覺,手動腕先行,腕動臂先決,臂動肩先動,肩動念先動,從此刻起,我隨手一招都是創招,隨意一動皆為至理,你如何與我鬥?這就像是命,人生下來父母是誰就已確定,人生下來就會死,萬物在出生的那一刻便注定要消亡,這就是命,掙不脫,跑不掉的命,你唯有認,爭鬥,反抗隻是延誤時間的長短,無法改變根本,故名‘命軌’,‘黑殺’、‘黑屠’就是死於此招。”


    驚虹笑,冷笑,狂笑,大笑,最後怒笑,他怒笑道:“我一生追求強大,為此不惜投敵賣國,到頭來你輕輕鬆鬆就做到了,既然逃不過命,逃不脫命,那至少我可以選擇何時結束!”驚虹怒嚎一生,一掌印向自己頭頂。


    屍體轟然倒下。


    酆無常長出了一口氣,他如虛脫一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滿身的汗水涔涔而下。


    “你又成功的騙到了別人。”一個渾身包裹在黑袍中的人不知何時已然出現在魚塘邊說道。


    “沒有騙他,我的確搞出了這麽個東西,他的確打不過我。”酆無常道。


    黑袍人道:“理論上成立,實際來說你的這套東西還隻是雛形而已,與人交手仍然不會輕鬆多少,打下去你不死也要重傷,目前更無法以此對付‘不死邪尊’。”


    酆無常道:“沒錯,但‘不死邪尊’無法輕易將驚虹逼到如此地步,我卻可以,所以他不得不信。”


    黑袍人笑了笑,酆無常也笑了笑。


    酆無常轉向婦人道:“你也看到了,有的人不是你想躲就能躲過的,生於盛世你可以選擇,生於亂世,你無從選擇。”


    婦人無言,酆無常道:“跟我們走吧,當初皇帝有言在先,若他遭遇不測可擁梁榭為帝,這詔書本該銷毀可奇怪的是皇帝忘了,或許冥冥中等待的就是今日,你且看一看。”酆無常說著從袖子裏取出詔書遞了過去,婦人接過看了一眼道:“這和說的不是一回事,怎能作準?”


    酆無常道:“無所謂,有這麽個名就行,若無‘丹禾府’一戰他的確沒有資格我也不會找你,而今沒有任何一人的號召力能夠大過狂刀傳人,令子既是狂刀正宗傳人又有先皇詔書在手,自是最有號召力之人,待天下大定,令子稱帝才不枉他來人世間走這一遭,否則我們人雖不少,卻如一盤散沙,遲早被各個擊破,皇帝的兒子不幸在亂軍中死去,他便隻有接手這個使命。”


    婦人道:“我不想孩子走我們的老路。”


    酆無常道:“你沒有別的選擇,當強盜闖入你的家中你除了反抗便隻有等待著被屠殺,天下人若都明白這一點焉有今日?哦,不對,這個道理大家都懂,可真正做的人隻有百分之一不到,於是天下就這樣了,世上任何時候都有人在抱怨人心不古世態炎涼,實際上這不古的人心他們便是一份子,這炎涼的世態也是他們造成的,本大人看不起那些自詡正義的好人,因為他們中很多人會以聖人的標準要求別人,卻以賤人的標準來為自己開脫,本大人也看不起那些唯利是圖的人,這世界從來都是在湊合中進步的,沒有八分以上的朝廷,也沒有九分以上的人,五分都到不了的人便是禍害,所以本大人‘古榆黨’的人要殺,武經國的人也要解決,梁榭不算個好人,可他知道自己的缺點,有他自己的底線,也有他的立場,這一點是本大人唯一看得上他的。”


    婦人道:“我們曾經是仇人,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酆無常笑道:“‘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無關對錯,隻有立場,還有,我個人有個毛病,哪個人變強了我就想把哪個人扯下來。”


    婦人一笑,不知該怎麽接,酆無常蹲下身子看著孩子道:“願意做我的徒弟麽?”


    孩子茫然,酆無常接著道:“可以像爹爹一樣保護別人,保護娘親。”


    孩子重重點了點頭。


    酆無常一笑,站起來向婦人道:“孩子的將來讓孩子自己選擇如何?”


    十天後。


    一個幽閉的山穀之中有一些房子,這些房子是新蓋的,供新來的人居住。


    婦人,孩子跟著酆無常和黑袍人進入山穀,一行人迎了出來,他們有胖有瘦,有老有幼,有的斷手有的斷臂,他們赫然便是老鷹,譚興德,周兵,周棹,周棹這些年奮發圖強,已將墨南非留下的‘破矩劍法’練了六七成火候了,此外尚有晨曦,坤道,江副樓主,莊則敬,十三,還有極美的女子肖君瑤,以及久未露麵的宜豐,此時的宜豐早已今非昔比,他的實力恐怕已青出於藍,這幾年他重組的‘半步堂’已頗具規模,宜豐身邊跟著一個女人,女人徐娘半老,卻風韻猶存,這女人是甲方箬,是兵綦印在幾年前臨死時將妻子托付了給他,宜豐的口味與眾不同讓大出眾人意料,不知梁榭若在是如何感想。


    眾人也不便調侃於他,都相視一笑不語,倒是甲方箬較為大方,與眾人有所交談。


    穀口,突然飄來一頂傘,紅傘,傘下之人妖異而鬼魅,他(她)行至眾人麵前,掃了一眼眾人,沒有任何一句話卻向黑袍人笑了笑,黑袍人點了點頭,他(她)伸出了手,酆無常將一串房間鑰匙給他(她),於是他(她)在別人的指路之下自顧去了。


    眾人當中不少與他(她)有仇,也有不少與酆無常有仇,然而今時今日,私仇都放下了,能在朝不保夕的日子中來支援,這本身就不易。


    “酆大人,還需要人手麽?”一個聲音響起,自穀口又走來兩人,一個是長相平平的中年漢子一個是女人,這女人一露麵,讓長相本就極美的婦人和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甲方箬立刻失去了顏色,美絕如肖君瑤也頃刻間變得隻是有幾分姿色而已。


    “當然需要。”酆無常口中答話,眼神毫不避諱,直勾勾的看著那女人,笑道:“衛大美人還是那麽美,魯兄的豔福真是讓人羨慕呐。”來人自然是魯平一和衛辭筠了。


    魯平一幹咳了一聲,衛辭筠一笑道:“酆大人當初若是......”


    “打住,打住。”酆無常不待衛辭筠說完,立刻打斷道:“沒機會一點機會都沒有,本大人可不想被人暗殺。”他轉頭向魯平一道:“老爺子前段時間被人圍攻,現正在屋裏養傷,你們能回來看,他一定高興,快去吧。”


    兩人告辭而去,人群中有人竊竊私語,都在談論衛辭筠的長相,酆無常回頭向肖君瑤做了個幸災樂禍的表情道:“肖大美人不好意思,你的風頭被搶了。”


    肖君瑤道:“我們是來商議對敵的,不是來選花魁的。”


    黑袍人看不清的麵容下似乎也是一笑道:“無常鬼,你正經裝不了一會兒就現原形的毛病總也改不了,難怪沒有女人喜歡你。”


    酆無常道:“你連臉都沒有豈不是更沒有女人喜歡你?”


    眾人大笑,酆無常道:“說正事,人越聚越多,你那點小錢撐得住麽?”


    黑袍人道:“無妨,錢掙來就是要花的,花完了自然還可以再掙。”


    “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麽?”有人問道。


    酆無常道:“一個字忍,忍下來,靜下來,增強實力,沒實力等於送死。”


    “然後呢?”又有人問道。


    “然後等。”黑袍人道。


    “等什麽?”有人問道。


    “避其鋒銳,等一個機會,等一個契機,當年皇帝沒有忍好,沒有等好,急躁了,所以敗了,我們不能犯這個錯誤。”黑袍人道。


    機會,終於等到了。


    這一年,‘贇毒醫神’所研之金丹出事,常年服用之人先後喪命,‘不死邪尊’為了提升功力,更為了彌補功體療傷時加速衰老的弊端服食過量,結果金丹並未真正成功,不但遠遠沒達到長生不老,甚至丹中劇毒日積月累曆久彌深同時紅蟲失控‘神贖教’中高層相繼遭反噬而亡,‘不死邪尊’的雙息內功在與金丹毒性和紅蟲的抗爭之中越用越頻繁這一來加速了他的衰老,‘不死邪尊’於當年冬天老死而亡。


    ‘神贖教’各階首領的相繼死去讓其實力大損,於此同時,天下巨變,各國突飛猛進,火器越來越強,‘天雄朝’則愚民成癮,禁言成風,朝廷缺乏人才更無人敢於觸犯皇權,與前朝時囂張的有些無理取鬧的文官們不同,‘天雄朝’的文官善於自保,長於奉承,皇帝自以為掌握‘九州’便是天下第一人,於他邦不通消息,忽一日,敵國‘藜實國’攜‘芙蓉骨’之毒物叩關而入‘天雄國’一戰殘虧,訛詐白銀上億,接著敵國蜂擁而至,‘天雄國’與敵國交戰屢戰屢敗,到後來索性打都不敢打,隻以土地,女人,銀錢討好敵國,‘芙蓉骨’之禍席卷‘九州’,而中原賴以稱絕天下的絲綢,茶葉,瓷器相繼失去主動權,朝廷令九州各地砍伐桑茶種植芙蓉,朝廷自種自賣毒貨,以補國庫虧空,一時間,芙蓉或良或莠竟劃分為九個檔次,可謂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明百姓無不吸食,大臣不事理國,百姓不事生產,人人臥榻,個個稱病,武林勢力更因之大毀,原本視若珍寶的各家秘籍多已無人在乎,大家唯一在乎的隻有一支煙而已。朝中‘貴族’亦不為皇帝分憂,鬥雞遛鳥成了主業,芙蓉聽戲更占據其半數時間,全民非毒即賭,國不成國,而曾經叱吒風雲馳騁天下的‘金騎’已不複當年之勇,如今‘金騎’冗贅異常也乏操練,將之甲胄生鏽,兵之戈矛銼鋒......。


    “是時候了。”一漢子手持一柄通紅的刀淩空虛劈,大喊道:“恢複‘九州’之路自今日而始,諸位隨我出發。”


    “是。”震山鳴響,一支人馬浩蕩出穀。


    山穀中,耕種的男人,帶著孩子的女人,和孩子老人自覺目送他們離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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