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酉年,乙醜月,辛巳日。


    臘月二十三,小年,日曜日。


    北方地區多以臘月二十三為小年,‘揚刀盟’所在之地介於南北之間,風俗也多按北方來過,這一天據說是灶王爺回天庭的日子,人們這一天要做麻糖來吃,據說是為了粘住灶王爺的嘴讓他老人家別向玉皇大帝說主家的壞話也有一說是為了讓灶王爺嘴甜一點多在玉皇大帝麵前替主家人美言幾句,到底是不是這麽回事,以及玉皇大帝他老人家有沒有空問,有沒有時間去管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家雞毛蒜皮的小事就不知道了,經過這些年見慣各種套路的江湖人來說這種說法恐怕最初也是賣麻糖的商家發明出來的,不過又能有好吃的東西吃,又能討個彩頭,沒人去計較那些。


    清早起來,柳十一負責收拾房屋,梁榭對著朝陽練氣運功,今年的小年是極其寒冷的一天,幹冷幹冷的空氣凍得人鼻子發紅。


    早飯柳十一熬了點粥,熱了幾個饅頭,兩人饅頭就粥的吃著,寡淡無味中卻有著寧靜平和的幸福,至於送灶王爺做麻糖的風俗兩人恐怕是無法遵守了,山上沒有足夠的食材,柳十一也不會做,往年這東西一到冬天隨處都可以買到,如今這年頭飯都沒得吃又有誰會做了麻糖來賣又有誰會買呢?至於灶王爺打算說些什麽也隻好由他說去了。


    吃過了早飯梁榭拿了根繩子到處去撿一些枯樹枝當柴火燒,柳十一左右無事也跟著去了,天寒地凍,山上風大更冷三分,梁榭本不忍她跟著自己受凍,但她願意也隻好由著她了。兩人有一搭沒一搭閑聊著,撿拾著枯枝,這幾年旱死了許多根基不深的小樹,大樹也枯死了不少,加上許多地方沒吃的扒了樹皮草根來吃,沒水喝挖了樹根砍了樹幹擠水來喝,於是樹便死的更多了,可以說枯樹斷枝這東西多的是根本無需發愁,至於為此多流的汗能否從那可憐的樹皮樹幹中補回來就不知道了。


    兩人並未多費多少力氣便在山上撿了不少枯枝,梁榭撿枯枝行,至於怎麽綁就不大在行了,柳十一看著他背著枯枝沒走幾步那一捆樹枝就朝著一頭傾斜過去不由得失笑道:“原來我沒跟著的時候你每天都是這麽背回來的呀?”


    梁榭頗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往常你沒跟著的時候捆的挺好,今天不知怎麽了。”


    柳十一白了他一眼走過去從他背上將那捆枯枝取了下來重新綁過這才又給梁榭背上,這綁繩子的活兒梁榭看過多少次就是學不會,他也不由得對自己的笨有些發笑。


    中午的時候柳十一和麵煮了兩碗麵條,沒有肉,沒有雞蛋,沒有蔥薑蒜,山上的佐料上次也被兩位大姐半夜拉走了。調幾滴油,放一勺鹽用開水衝開便算是湯,兩人相視一笑動筷開吃,這是兩人所能吃到最好吃的東西,也是能做的唯一的好吃的東西,盡管如此兩人依舊很滿足,今日過小年,兩人不再像往日那般節省,柳十一吃了一碗,梁榭吃了兩碗,兩人算是少有的吃了一次飽飯。


    午後,山風呼呼地吹著,橘紅色的太陽仿若一盞孤燈掛在天際。梁榭練了幾趟刀,練了一會兒暗器,缺乏油水的飯菜頃刻間不再有飽腹感甚至隱隱然有種餓了的感覺,梁榭運氣數周力量再生感覺頓時踏實起來,‘天根訣’能吸收天地之氣,也能最大限度的利用所有食物,這也是這幾年來他在吃都吃不飽的情況下功力增長不曾間斷的原因之一,而‘恨刀十二訣’是極其消耗的打法,消耗筋骨,消耗髒腑,消耗內力,消耗生命,沒有一定的功底這套招法使不出威力來。


    梁榭收了刀,望了望武場對麵的‘財神觀’和‘揚刀盟’英烈們的祠堂,心中頗為感慨,想當初‘揚刀盟’是個龐然大物,如今就剩下二三十人了,總舵更是隻剩下他跟柳十一兩人。


    太陽偏西,天色很快昏暗了下來,晚飯間柳十一端上熱好的兩個饅頭梁榭拿起一個來咬了一口,不知怎地他聽著山間呼嘯的風聲,望著外邊黑漆漆的夜心中隻覺得無比壓抑無比煩躁更有幾分害怕,咬在口中的饅頭一時也停住了沒動。


    柳十一看他神色有異,問道:“你怎麽了?”


    “沒什麽。”梁榭隨口回了一句,隨後又喃喃自語道:“又快過年了,師兄走了一個月了,不知年前還能不能回來。”


    柳十一剛想安慰幾句忽然聽得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急速奔來,梁榭一驚放下饅頭快速出了房門,柳十一怕有意外急忙跟著出去,隻見不遠處一人披頭散發,渾身破爛不堪快速向他們所在之處奔來,這人身材修長,腳步沉重而不穩,他背上竟還背著另外一個人。


    梁榭此時的功力非同小可,明處視暗猶看得清楚,這人他認識正是魏先生,他背著那人耷拉著腦袋被魏先生的背遮住了看不清麵容,但梁榭的心在這一瞬間涼了半截。


    魏先生看到梁榭和柳十一,嘴角掛起一抹笑容,然後口一張噴出一口鮮血,人整個栽倒了下去,他背上之人失了支撐更是被拋了出去。


    “先生!”梁榭和柳十一快步搶上,柳十一一把扶住魏先生,梁榭伸臂一攬將魏先生背著的那人攬入懷中,這一下他將這人的麵容看了個清清楚楚,這一眼讓梁榭渾身劇震腦子在刹那間被抽了個幹幹淨淨,他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抱著那人的身體眼淚奪眶湧出。


    “終於......回來了。”魏先生隻說了一句話就此人事不省。柳十一向梁榭身下的那人看去,隻見那人是個中年漢子,兩鬢斑白,長得濃眉大眼,看起來很是沉穩老實,他麵上掛著一絲苦笑,似是解脫又似無奈,他的手很大,手指也很粗是幹慣了活兒的一雙手,他的腳很厚,很寬,走起路來一定很沉穩,他的胸口處有一個洞,一個超過拳頭大的洞......。


    柳十一看到這個人的麵容,看到這個人胸口的洞,她的心也狠狠一顫。


    這世上曾經有這麽一個人,他刀名‘希望’,鞘稱‘未來’,足下‘千裏’,寄‘希望’於‘未來’,足下‘步步為營’,不敢過,不敢失,不敢停,不敢止,不爭一時之功,不圖一時之快,不逞一時之強,固守赤誌,不忘初心。江湖傳言,他堅毅,剛強,謙和,不欺辱弱小,不諂媚強權。他擁有世上最寬闊的背,隻要躲到他的背後無人能傷;他擁有世上最有力的手,隻要經他的手沒有創造不出的未來;他擁有世上最堅實的肩,隻要有他在沒有挑不起的擔子。他是這世上最值得依靠的人,他是‘揚刀盟’的支柱,更是多少人心中的希望。他不是天下首富,但當多少人吃不上飯的時候他第一個救助貧苦;他不是權利巔峰,但當天下陷入災難的時候他第一個扛起了責任;他不是天下第一,但當強權欺淩正義的時候他第一個站出來反抗;他不是最好的人也不是最善良的人,他不是最有天賦的人也不是運氣最好的人,他隻知道腳踏實地去走,勤奮雙手去做。


    他就是邵鳴謙。一個天下有難,‘雷神’沒有站出來,‘龍神’沒有站出來,‘大隅天城’沒有站出來,‘鈞天九鼎’沒有站出來,朝廷多少吃著國家俸祿的人沒有站出來,他站出來了的人,他能力有限,實力有限,財力有限,他這杯水救不了天下這場火,然而他還是潑出去了。他隻是願意第一時間站出來的人,無論結果如何,無論能不能做到,他都站出來了。


    他不完美,卻偉大。


    梁榭緊緊地抱著師兄的屍體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眼淚忍住了又流下了,再忍住,再流下來,柳十一將魏先生扶進房中,陪著梁榭一言不發,她知道他難受,知道邵鳴謙在梁榭心中的份量。


    一刻,兩刻,半個時辰,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梁榭依舊跪著,任憑柳十一如何勸慰仍然不說話,不動彈,不回去,一夜,一整夜梁榭一動不曾動過。


    第二天,柳十一找來幾根木頭搭了個棚子,簡單擺設了靈堂幫著梁榭把邵鳴謙的屍體搬了過去,梁榭沒有讓柳十一動手,自己抱著師兄的屍體放入了靈堂,然後跪在靈堂裏呆呆望著師兄的屍體不吃不喝一言不發。


    第三天,梁榭依舊不吃不喝的跪著,柳十一怕他凍壞了餓壞了,幾次給梁榭披上衣服,送來飯菜,可梁榭依舊一口沒吃,一口沒喝,披在身上的衣服掉了也仍由他掉落,不管不顧。


    第四天,在柳十一的照料下,魏先生的傷終於被控製住了,梁榭卻依然如故。魏先生和柳十一勸慰多時梁榭隻是答應卻不動彈,數日來的不吃不喝已經讓他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柳十一實在勸他不動隻好也以不吃不喝威脅梁榭,梁榭這才喝了兩口水吃了兩口飯,卻依舊不肯回屋睡覺,柳十一說替他守靈梁榭也是不用。


    第五天,梁榭依舊如此,五天來,梁榭隻喝了四五口水,吃了半碗飯,說了不到十個字,幾乎沒有挪動過身子一直在靈堂裏跪著一動不動。不吃,不喝,不動,不說話,邵鳴謙的屍體已被凍得邦邦硬,梁榭的臉色也不比邵鳴謙好多少。為了不讓梁榭繼續耗下去,魏先生和柳十一決定今天給邵鳴謙下葬,可山上卻沒有棺材,山下也弄不到棺材,這兩天柳十一走遍了包括‘九梁城’在內附近的三四個鎮子都沒有弄到棺材,所有棺材鋪無一例外全部關門。中午時分魏先生和柳十一從倉庫裏找出來一個竹席將邵鳴謙的屍體裹了起來,和梁榭商量著給邵鳴謙下葬的事,梁榭沒有說話默默接過席子裹起師兄的屍體向埋葬‘揚刀盟’兄弟的墓地走去,自己挖土,自己將師兄埋了下去,再自己填土親自將師兄掩埋,最後一頭栽倒在邵鳴謙墓上人事不省。柳十一和魏先生趕緊將他背了回去。


    第六天,除夕,過年。


    年前的平靜終被打破,梁榭心中的不安終於得到印證,邵鳴謙之死讓這個年過的異常壓抑。


    魏先生走了,他走之前沒有跟梁榭打招呼隻跟柳十一說了一聲,梁榭也沒有去問,沒有任何心思去問。


    大過年,在這本該張燈結彩吃好的穿新衣的喜慶日子裏梁榭和柳十一隻有米飯,饅頭,粥,除此之外連鹹菜都沒有。梁榭終於開始主動吃飯,一個饅頭剛咬了一半又怔怔落淚,咽不下去,柳十一知道勸慰無用唯有默默相陪。


    發呆,落淚。太陽從東到西,夜晚很快來臨。除夕的夜,山上沒有煙花,沒有爆竹,沒有歡聲笑語,隻有守著火爐的兩個人默默發呆,沒有說一句話。梁榭的眼神盯著火爐,火爐中跳動著火紅的火苗,升騰,歡快,梁榭靜靜地盯著,看著,想起小時候師兄給他們兄弟們做番茄炒雞蛋,給他們用柳條編耗子,給他們買插畫書,他的眼淚又忍不住流了出來。長兄如父,在自幼失去父母,師父叛變的梁榭心裏邵鳴謙不僅是他的師兄,更等同於父親。


    三師兄死了,六師弟死了,七師弟死了,現在大師兄也死了,二師姐嫁人,八師弟經商,五師弟不知去向,師父不知死活,活著還不如死了,師門一脈如今隻剩下了他一個人。


    夜深,梁榭回到自己屋裏躺到床上,用被子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沒有人聲,沒有獸吼,沒有鳥鳴,靜,靜的可怕,整座山上隻能聽到風吹過山穀,吹過房屋,吹過枯樹的聲音,那聲音淒淒惻惻,更讓寒冷的天氣添了幾分寒意,這寒意屋牆擋之不住,火爐逼之不退,被子隔之不開直吹到人的心底最深處,梁榭裹著被子瑟瑟發抖,心中對師兄的心疼漸漸變成了怨懟——活該,死了活該,這個白癡,這個蠢貨。他的手死死扣著床板直到床板開孔斷裂,這股子怨懟才發泄了出去,發泄過後又是更深的悲傷......。


    ‘天祿’七年,正月初一。連日來不吃不喝加上心情的扭曲梁榭終於病了,‘天根訣’也沒能阻止的病了,這一病就是三天,這三天他沒有下床,柳十一沒有合眼。


    初四,夜。


    梁榭在床上躺著,柳十一在地下坐著,風在山穀間肆虐著。明天就是立春節氣,然而今夜北風依舊,風吹著山穀嚎叫著,似鬼哭狼嚎,風吹過屋舍樹木悲呼著,似在泣血。


    柳十一心中也升起一種極度蒼涼和孤獨之感,三十多歲了,眼望著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她從未有過如此的孤獨如此的害怕。


    初五,立春。


    有‘天根訣’護體梁榭的病好了一大半,然而心病卻還是揮之不去。今天他沒有說話,隻怔怔地坐著,坐了一整天,此後數日,梁榭該吃吃該喝喝,此外一言不發的呆坐。


    初五。


    ‘北川’


    初九,天日,玉皇大帝的生日。


    立春已有數日,氣候依舊如寒冬臘月一般寒風刺骨。


    夜。


    小屋,爐火,無燈,兩人呆坐。


    梁榭盯著爐火呆呆出神,過了良久良久他長歎了一聲,柳十一知他心情,默默抓住梁榭的手背卻不說話,梁榭無奈地笑了笑,二人無言,無需多言,彼此皆知對方想要說什麽,卻不必說出來。


    兩人靜靜坐著,又過了許久,爐火漸漸暗了下來,柳十一起身,打算添一些柴火,被梁榭一把拉住,柳十一還未反應過來梁榭已將她死死抱入懷中。


    “嗯.....老大......”柳十一輕呼一聲,梁榭的手很重,她猝不及防之下肋骨生疼,聽到她吃痛梁榭沒有鬆手卻摟的更加緊了。


    黑暗中梁榭抱得越來越緊,柳十一被勒的幾乎喘不過氣來,忽然一物貼到了她的唇上,那是厚實的嘴唇是梁榭的嘴唇。


    ‘唔......’梁榭的這個舉動將她嚇了一跳,她想要說話梁榭貼的更緊,卻哪裏能說得出話來。


    唇未分,梁榭的手已動,柳十一抵抗,卻無力抵抗大病初愈的梁榭,他一反常態,粗野,狂暴,沒有半分的客氣,亦無一絲一毫的忍讓......。(根據我國法律要求,此處省略若幹字,有興趣的朋友腦補即可)


    爐火昏暗而柔和,柳十一不再反抗,她默默流淚,是感動,亦是幸福,多年來她什麽都沒敢要求,什麽都沒敢爭,隻求彼此還能見麵。


    梁榭壓抑已久的心,壓抑已久的情,在大師兄逝去的這段日子裏徹底將他逼到死角,他怕,因為害怕他不想錯過,如果說世上還有一種比得不到還痛苦的情感那便是錯過和後悔,他不想後悔更不想錯過。


    “及笄束發兩相知,月桂中天猶未遲。一日桑榆歸梓地,青絲豆蔻恨無時。”


    這是刀狂晚年時作的一首詩,江湖上小有流傳,無人知刀狂當年經曆了什麽,無人知刀狂鐵血一生霸氣一生最後為何做了這麽一首詩,並且把‘恨無時’三個字為自己刀招取名,或許他也有他的無奈和後悔。


    ‘恨——無時’,刀出而無回,錯身而過取人首級,錯身而過,錯過,錯過。


    錯過比求之不得更加可惜,更加令人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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