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東島二度侵犯天芒屬國‘钜島國’,‘钜島國’君臣惶急,國土淪陷,百姓慘遭屠戮,朝廷多線用兵分派軍隊增援,‘東島螟國’乃使隱者為間,混跡軍中,窺測軍機更伺機暗殺將軍,‘金衣衛’同武林人士與東島隱者,武者多番爭鬥,損失頗重。


    刀棍劍三人主動請纓欲往‘钜島國’增援,臨行前兵部尚書、‘金衣衛’掌纛以及一眾武林人送行,送行酒飲罷突然一個孩子衝出人群,用稚嫩的聲音向劍者贈了那首詩,劍者高興之極摸著孩子的頭笑問道:“什麽叫行左道,不予偏旁?”孩子說道:“劍走偏鋒,所以叫行左道,劍是兵器中的君子,所以拿劍的人也是君子,品行不端的人不配用劍。”


    劍者更加高興,滿滿倒了一碗酒給孩子,笑道:“既然你都說了詩酒常為伴,作了詩怎能不配酒呢?”孩子接過,一口喝完,辣的滿臉通紅,劍者問道:“辣麽?”


    孩子抱著劍者的腿傲氣道:“男子漢大丈夫不怕辣。師父,我的詩還有最後兩句,等師父回來我念給你聽,你可不能死了。”劍者縱身長笑,道:“好,為了你的兩句詩師父也不會死。”


    莊則敬回想著當初的情景身子顫了顫,拿著劍的手一陣輕抖。


    老者看著莊則敬又道:“我練了一輩子劍,研究了一輩子劍,始終認為再好辭藻,再漂亮的解釋也遠不及‘行左道,不予偏旁’這七個字透徹、幹脆、傲氣,隻是不知道創出這七個字的人是踐行一世還是隻不過說說而已?”


    莊則敬的呼吸有些粗重,神情有些無奈,他站在原地很久,直到情緒完全平複才自言自語道:“小時候看《老子》以為修身不及《大學》、《論語》,行事不及《墨子》,道家之學不過是故弄玄虛的空談而已,比之儒墨差之萬裏,經事後才知道世事多無奈,品行越是端正越是循規蹈矩路途越窄,方知《老子》非是修身之學,而是安身立命之道,《大學》、《論語》教人明辨是非,《老莊》不論是非,人生在世過得好比做得對更重要。”


    老者道:“所以你投靠了貪官汙吏?你也這麽理解經典的?”


    莊則敬平平道:“既然善無善報,那便隻好看利害,何況善惡之事誰能說得清?以這運河為例,勞民傷財罪在當代,然而千年來這條運河給後世帶來多少方便多少好處?今日世人以府督為惡,府督若倒那些滿嘴仁義道德的進士狀元朝廷棟梁失了壓迫必然原形畢露,到時候未必比得上府督。”


    老者道:“這就是你拋棄初心的理由?”


    莊則敬苦笑道:“我也曾堅持,可惜......堅持隻是個笑話。當年我的師父名滿大江南北,救助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但當他遭遇偷襲生死不明時,他的仇人一個不差全找上了門來,受他恩惠的人卻沒有一個站出來保護他那可憐的徒弟,甚至連一口飽飯都沒人肯給。”


    莊則敬搖了搖頭道:“九歲以前我也是有父母兄弟的人,有著最好的玩伴,九歲之後卻不是了,曾經人見人誇香餑餑一樣的神童一瞬間變得人見人厭,要不是當日表弟正好在我家玩,他們誤以為表弟是我,我連被人嫌棄的機會都沒有。父母仆人,兄弟姐妹,家中貓狗,人畜二十六口連個收屍的人都找不出來。”


    老者臉上僵直的肌肉跳了一跳,莊則敬繼續道:“九歲的孩子不懂得人情世故,劍法再好也難混一口飽飯,見人賣藝,我也賣藝,卻不知已擋了別人財路,自然少不得受欺負;武路行不通,便寫字賣畫,哪知辛苦勞作盡屬他人之名,堂堂當代名家霸占我的畫不說反告我偷盜,我一氣之下撕了自己的畫反被抓捕入獄,出獄後,好不容易遇到好心的農戶收我為子,過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然而這也是奢望,一個村莊,半數的人抗稅不交,稅錢轉而壓到我養父養母這些老實人頭上,我不知道為什麽年年交稅的人不但無功,反而成了罪過,我也不懂為什麽鄉紳抗的稅錢要我們替他們交,那一年我的養父上吊自殺,養母投河自盡。後來,看著別人盜印小說賺錢,我也盜印,可一樣的盜印旁人買房置地,賺的盆滿缽滿,我卻要吃官司下獄,我像太祖一樣放過牛,也打過雜,過著三餐不繼練功沒有力氣,稍有過錯棍棒相加刀斧相向的日子。”


    莊則敬說著話依然沒有回頭,他緩緩解開長袍,裸露出後背,隻見後背上密密麻麻有凹有凸全是數不盡的傷疤,雖然傷早就好了,然而許多處依然留著蟲子一樣的痕跡,這種傷口一般是利器所傷皮肉翻白後留下的,莊則敬披上長袍又褪起袖子,露出右肘,隻見他的右肘骨節突出與常人迥異,八成受過重傷傷了骨頭甚至曾經斷過。莊則敬回頭看向老者,看向邵鳴謙,看向院中所有的人,道:“師父,邵盟主,虎帥,向執事你們試過天天為自己少爺背黑鍋的日子麽?你們試過為了半張餅被人拿斧子砍破了腦袋不敢還手的日子麽?換做是你們你們還能堅守初心不改麽?”四人搖頭。


    老者看著心疼,眼圈微微泛紅,幹枯的手抬起又緩緩放下,隔了片刻方道:“孩子,苦了你了。”


    莊則敬放下袖子搖了搖頭苦笑道:“後來我想通了,不就霸占兩幅畫麽,喜歡就占去,於是我找到了當初侵占我畫作的那位名家,拜了他為師,從此我作畫,屬他的名,同樣的畫,從前隻能換十來張餅,改了個名字後便能賣上幾百上千兩銀子不等,一張畫作下來我也能拿三五兩銀子,雖不算多,那時對我來說卻是橫財,也正因如此我才能繼續練劍練武,三年後,‘龍禁衛’向天下招侍衛,我去京城報名卻連門都不讓進去。此後我偷畫作行賄拜知縣為父,隨其改姓為莊,再輾轉認識知府的兒子,再經由知府之子在巡撫衙門求得差事,又經巡撫之手認識‘內督府’、‘金衣衛’的人,才有今日的大內侍衛身份,朝廷有法,凡我朝子民隻要身家清白皆可參選‘龍禁衛’,法度是開明,可路在何處?我飽讀聖賢書,學禮,修身,知法度,明事理,精劍術,通六藝,從不害人,按理說我該有出頭之日,可事實並非像聖人所說那樣。我堅持多年一日慘過一日,直到走了所謂的歪門邪道才過上人的日子,哈哈,做好人有什麽用?這世上你不害人就會為人所害。師父,以你們刀棍劍三人的實力若非為了什麽狗屁保家衛國的理念又怎會落得如此下場?”


    老者靜靜聽莊則敬說完才道:“以你說我們三人是活該了?”


    莊則敬道:“徒兒不敢,就事論事為你們不值而已,朝中多少大臣拿著俸祿貪墨軍餉不肯出力卻推你們去擋箭。”


    老者道:“你不出頭,我不出頭,總要有人出頭,若人人龜縮,一旦國破誰又能置身事外?到時候不但自己難免一死,徒增百姓傷亡。”


    莊則敬冷笑道:“百姓?哼,不過是一群忘恩負義之輩罷了死不足惜。這些年邊事吃緊,戰士用命,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軍餉日漸緊缺,抗稅的百姓卻越來越多,家中沒錢的也就罷了,‘古夢州’富甲天下卻領頭抗稅,本朝商稅征收低廉富商猶不知足千方百計逃稅,至今日商稅一項名存實亡,縱使收到一些也早入了官員大臣的口袋,邊餉何曾吃過他們一粒米?到頭來,欺負的還是養父一樣的老實人,這天下不歸我管,能撈一兩是一兩,一日國破該逃就逃,不反叛已是對得起朝廷,對得起百姓了。”


    老者聽著莊則敬的話氣的額頭青筋畢現,身子發抖,他勉力平靜下來道:“這是你的真心話還是對我拖累你家的事一直耿耿於懷?”


    莊則敬道:“你累我一家身亡,授予我的本事卻也讓我能有今日風光,我這些年不去看你就是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小時候不懂事胡亂寫的詩也請師父忘記吧,後兩句我也改了,太過幼稚。”


    莊則敬一句話嗆得老者氣為之結,過了片刻老者待心氣平靜了才道:“行左道從來隻是不得已的手段,不是目的,你沒有錯,也不幼稚,相反八歲時的你比現在更懂事,也更老到。”


    莊則敬一笑道:“對錯早已無所謂了。”


    邵鳴謙忽道:“令師尊的仇在莊大人心中難道也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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