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為肚子裏懷了小寶貝,增加了身體的負重,使動作變得遲緩;如果不是因為妊娠反應太大,想吃酸東西,跑去采擷掛在樹梢上的酸多依果,麥菲是不會掉進這該死的陷阱的。


    挖陷阱捕捉活的動物是當地獵人傳統的狩獵技藝。這是一個挖得很巧妙偽裝得也十分巧妙的捕獸陷阱,位置極刁鑽,在一棵枝丫低垂的多依果樹背後,上麵蓋著厚厚一層枯枝敗葉,還有幾坨幹結的牛糞,乍一看,似乎是塊牛踩踏過的牢靠的地麵。


    象的智商再高也敵不過人。


    麥菲走在林間小道上,路過這裏時,微風送來一股淡淡的清香。象的嗅覺很靈,麥菲翹起盤在牙彎上的鼻子,翕動鼻端,很快聞出是酸多依果的味道。酸多依果是 一種味道極酸的野果子,妊娠期的雌象十分愛吃。麥菲喜出望外,便離開小道,岔進密匝匝的樹叢,沒走幾步,便看見了那棵枝繁葉茂的多依果樹。這棵多依果樹樹 幹很粗,矮胖矮胖,稀稀疏疏結著一些果子;六七月間的多依果青翠的表皮已隱隱透露出一層成熟的橘黃。


    開始,麥菲還十分小心,按象的習慣,凡進入陌生地界,兩隻眼睛便盯著地麵,隻要瞧見蛛絲馬跡的不正常,便會停步;一麵走還一麵用鼻子敲打地麵,唯恐遭遇不測。


    它一直走到樹下,也沒發現什麽危險。


    它的鼻子剛剛能鉤到最下層枝丫上綴結的果子。它把正麵幾顆果子都采吃了,越吃越愛吃,便圍著樹慢慢旋轉,一路吃過去。它吃得太高興了,忘了這是一塊未經 象蹄踏勘過的陌生土地,應該不斷用鼻子敲打地麵;它的鼻子要采擷,嘴要嚼咬,眼睛還要在枝葉間搜尋篩選,委實忙不過來,無暇去顧及地麵上的情況。


    事故就在完全沒有預料的情況下發生了。


    它望見一顆碩大橙黃的多依果,高高懸掛在一根橫丫上,便直立兩條後腿,兩條前腿騰空,身體呈四十五度豎起,總算把果子采下來了;它的兩隻前蹄重重地洛回 地麵,突然,兩隻前蹄仿佛踩到雲霧上了,虛虛地往下墜,重心猛地前傾;當它意識到危險,想收會兩條前腿,已經來不及了,轟隆一聲巨響,整個身體不由自主地 往下掉。


    它掉在一個陷阱裏,枯枝敗葉和泥沙蓋了它一身。


    開始,它有一種絕望的恐怖感,但很快,便鎮定下來。這並不是 專門用來捕捉大象的捕象陷阱,也就是說,這個陷阱對於象來說不算大也不算深,大概是用來捕捉麂子馬鹿的吧。洞約一丈長,一丈半深,剛剛容得下它龐大的身 體。洞底也沒有插蘸過見血封喉毒汁的竹簽,掉下去時,四條腿先著地,隻是左前蹄崴了一下,有點疼,但並沒有傷著筋骨。最幸運的是,肚子沒有磕碰著,腹中的 小寶貝安然無恙。


    它翹起長鼻,朝天發出一聲聲吼叫。坑壁筆直,靠它自己是爬不出去的;象蹄沒有尖爪,不像鬆鼠和靈貓,能在如此陡峭的坑壁上靈巧攀爬。它要把布隆迪叫喚來,把洛亞象群叫喚來,幫助自己脫離險境。


    它接連不斷地吼叫著、呼救著。


    幸虧象群離得並不遠,不一會兒,寂靜的林子裏傳來藤蔓被崩斷樹枝被折斷的聲響。又過了一會兒,陷阱四周站滿了象。


    麥菲抬頭望去,洞口那塊圓形的碧藍的天,映現出布隆迪、雪背、白尾等許多隻象的腦袋。


    麥菲一顆心落了地。


    假如是麂子馬鹿山羊或白腳杆野牛掉落進這陷阱,是絕無生還的希望了。但象就不同,象能簡單地使用工具,能用靈巧的長鼻創造出奇跡來;離多依果樹不遠有一 片亂石灘,還有一片小樹林,隻要象們用鼻子卷來石塊和小樹,順著坑壁溜進坑底,多辛苦幾趟,就會逐漸把陷阱墊高;好比水漲船高,麥菲就能慢慢從死亡的陷阱 裏升浮出來。


    它朝布隆迪輕柔地叫了一聲:哦,來吧,動鼻吧,也算是給你一個獻殷勤的機會。


    布隆迪仍頭伸在陷阱口,居高臨下地望著它,臉上的表情很奇怪,有幾分遺憾,也有幾分輕鬆,說不清是悲還是喜。


    哦,這家夥肯定是看我雖掉入陷阱,但有驚無險,所以不但不著急,還想跟我開個玩笑哩,麥菲想。


    你不急,我更不急呢,反正我明白你的心思,即使赴湯蹈夥,也會把我救出去的。再說,搬運石塊和小樹來填陷阱,談不上什麽赴湯蹈火的危險買賣,無非累累筋骨罷了。麥菲不再叫喚,閉目養神,誰不會開玩笑呀。


    等了半晌,上麵還沒動靜,麥菲忍不住重新睜開眼,抬頭望去,布隆迪仍站在陷阱邊,目不轉睛地望著它。


    這玩笑也開得太拙劣了,一點也不好玩!麥菲氣惱地從坑底卷起一粒小石子,輕輕彈射到布隆迪臉上:玩笑開夠了吧,該幹正經的了!


    布隆迪如夢遊患者,兩隻眼睛像死魚般呆板,一副惘然若失的表情。


    麥菲又添了氣惱。平時布隆迪挺聰明的,怎麽現在就不開竅了呢?搬運石頭和小樹來填陷阱,並非高妙絕倫需要很高智商才能想得出來的主意;還傻等什麽,快快動鼻吧。


    突然,布隆迪翹起長鼻,仰天長吼一聲;那聲音悲悲切切、淒淒慘慘,仿佛在哀歎老天爺的冷酷無情。


    麥菲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這是怎麽回事,幹嗎要悲慟得如同喪葬?或許這家夥急昏了頭,急糊塗了,急癡呆了,急遲鈍了,一時間沒想起救它的辦法?好吧,那就 給它個提示。麥菲用鼻尖卷起一根小樹枝,輕輕往上一拋,枝拋出地麵,又落回陷阱,它一隻蹄子踩上去,脊背猛地聳動,身體朝上升浮起一截:唔,懂了吧,扔物 填洞,越墊越高,救我出來。


    這套身體語言清晰簡明,通俗易懂,再笨的象也該開竅了。


    布隆迪英俊的象臉上並沒有茅塞頓開的醒悟,也沒有轉憂為喜的激動;它照舊哭喪著臉,照舊木呆呆似乎遇到了不可抗拒的天災人禍。


    麥菲失望極了,難道說你的腦袋是榆木疙瘩做的?


    又一件讓麥菲無法置信的事發生了。


    布隆迪一掄鼻子,在樹上采了一隻多依果,扔進坑來。其他象見象酋如此動作,也依葫蘆畫瓢,跟著動起來,有的采樹葉,有的采竹筍,有的摘芭蕉花,有的撕芭蕉芯,紛紛拋進陷阱。


    多依果、嫩樹葉、芭蕉花和芭蕉芯都是象喜愛的食物,看上去這是象群對麥菲的關懷,可麥菲的心劇烈地搐縮起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恐怖感襲上心頭。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即將臨終的老象滑下象塚後,象群也是這樣往下拋撒食物的。


    象的死亡風俗與叢林裏大多數食草動物有所不同。其他種類的食草動物基本沒有喪葬習慣,因為它們麵臨眾多的天敵,生存壓力巨大,極少能壽終正寢;一般在青 壯年時期因身強體壯、頭腦靈活、反應敏捷,容易逃脫天敵的追捕,進入暮年後,體質弱了,頭腦木了,反應也遲鈍了,幾乎無一例外變成凶猛的食肉獸的腹中餐; 對於這些食草類動物來說,死亡即遇難,喪葬即被吃,無風俗可言。象就不同了,象成年後直到死,除了人類外,在這個蔚藍色的地球上幾乎沒有天敵,除了少部分 雄象為爭配偶爭領地自相殘殺死於非命外,大多數象都能平安進入晚年,最後無疾而終。這就使得象與人類一樣有了死亡風俗和喪葬文化。


    象的喪葬頗為奇特。


    不知是出於一種留戀故土的情結,還是出於一種對祖宗墳塚的敬畏,抑或出於一種不願暴屍荒野被輕薄的人類剝皮割牙被可惡的鬣狗撕扯得七零八碎,不願被同伴 看到死神降臨時的淒涼與痛苦,象養成了一種十分獨特的習俗,即在臨死前半個月就前往象塚待斃。每個象群都有自己的傳統象塚,祖祖輩輩都在一個象塚裏。象塚 或者是地震留下的深坑,或者是寬寬的雨裂溝,在人跡杳然的深山密林,遙遠而神秘。得到死亡預感的老象一旦下到象塚裏,不可能再攀爬出來。送葬的象們便從四 周的樹林裏采擷一些食物,扔進象塚,實行一種奇特的象道主義,給待斃的老象留數日口糧,不至於馬上變成一具餓殍。


    麥菲覺得眼前的情景,就好像是在為一頭滑進象塚的老象送最後的晚餐。


    不不,這一定是搞錯了。麥菲心急如焚,衝著布隆迪憤憤地吼了一聲:發豬瘟的,怎麽關鍵時候就長了顆豬腦袋?你要看清楚,我並沒有陷入絕境,你作為象酋,是有能力把我從這該死的陷阱裏救出去的!


    布隆迪仿佛沒長耳朵,眼神呆滯,隻管站在陷阱邊默立致哀。


    我不需要什麽哀悼,這簡直是在胡鬧嘛!


    象酋沒采取救援措施,其他象當然也就不敢違背象酋的意誌。


    花式品種不同的食物紛紛揚揚拋灑進坑內。


    麥菲張嘴想繼續朝布隆迪發出提醒啟發式的吼叫,突然,它看見布隆迪那輪廓分明肉感很強的嘴角邊泛起一絲不易覺察的褶皺。這無疑是一種得意的表情,一種奸計得逞後的微笑。


    麥菲隻覺得兩眼發黑、金星亂跳,整個身體像被踩破的豬尿泡,軟癟癟萎縮下去。它站不穩,咕咚跌跪在地。


    它什麽都明白了,絕非布隆迪急火攻心犯了糊塗想不出拯救它的辦法,也絕非象酋長著豬腦袋智商偏低,而是要借這個機會,置它於死地。


    這是典型的見死不救,不,這是典型的落井下石。


    麥菲震驚得快暈死了。它一直以為自己和布隆迪是患難夫妻,是生死之交,是珠聯璧合,沒想到自己一腔深情竟供在臭狗屎上;還以為愛情是朵鮮花,卻不料是條 毛毛蟲。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渾蛋,見妻子掉入陷阱能救不救反而落井下石的。它在布隆迪身邊生活了一年多,竟然絲沒有察覺到布隆迪的蛇蠍心腸。它覺得自己簡 直是天字第一號傻瓜。


    看來,布隆迪想擺脫它除掉它的念頭並非現在才有,而是蓄謀已久,隻是苦於沒找到機會罷了。它憤懣、悲傷,欲哭無淚;哀莫大於心死,天哪,這世界上到底還有沒有公理,有沒有真情?


    捫心自問,假如現在位置互換,它站在土坑上,布隆迪掉落陷阱裏,它絕不會有半點遲疑、半點猶豫,立即會驅使眾象搬運石塊和小樹把布隆迪救出來的。哪怕布 隆迪是掉在巨大的捕象陷阱裏,它麥菲也不會放棄救援的努力;隻要有一線生的希望,它都會竭盡全力去爭取。夫妻之間,生死與共,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遭殃而袖 鼻旁觀呢。退一萬步說,要是真的沒辦法救了,它麥菲也會帶著象群在陷阱邊安營紮寨,守候到對方在陷阱裏咽下最後一口氣為止。


    就算拋開感情不說,欠賬還債總是天經地義的事吧:是它麥菲把布隆迪從獵人的捕獸網下救了出來,是它麥菲幫助布隆迪重新登上象酋寶座,現在救還一次,也是完全應該的。


    它實在想不通,布隆迪為什麽要借機除掉它。


    它真想晴朗的天空滾下一個橘紅色的球狀閃電來,把陰險毒辣的布隆迪擊下陷阱,讓它也嚐嚐在困境中得不到援救的痛苦。


    布隆迪翹起長鼻,柔軟的鼻尖在空中掄了個鞭花,所有的象便不再采擷食物,都慢慢地向陷阱圍攏來,以陷阱為軸心,密匝匝地圍了幾圈。


    布隆迪神情淒然,用暗啞的嗓子長吼了一聲。


    所有的象都跟著齊聲長吼。


    這好比人類在遺體前讀冗長的悼詞。


    麥菲不寒而栗,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一個躍動從地上爬了起來。它不能無所作為地接受悼詞,它不想死,它也完全可以不死。它要設法讓布隆迪回心轉意。它在緊急關頭冒出一個靈感,一個或許能讓布隆迪重新考慮是否該救它的靈感。


    它兩條前腿騰空,兩條後腿直立,亮出自己的腹部:肚皮圓鼓鼓像隻球,裏麵有生命在蠕動。


    它肚子裏孕育著一個嶄新的生命。過去,它認為這是它和布隆迪愛情的結晶,現在才弄明白,那不過是貌合神離的產物。愛情的結晶也罷,貌合神離的產物也罷, 有一點是肯定的,它肚子裏正在蠕動的小寶貝是布隆迪的種,是布降迪的親骨肉。象社會雖然沒有父親的概念,但血緣相襲的架情還是存在的。


    它朝高高在上的布隆迪顛動圓鼓鼓的肚皮,瞧瞧,你不為我著想,也總該為你自己的親骨肉想想吧;你不願救我,總該救救自己的親骨肉吧。


    它發現,布隆迪朝下凝望的那雙陰沉的眼睛裏閃過一道不易覺察的哀痛,龐大的身體似乎被電擊般微微戰栗了一下。


    總算還沒喪盡天良,看來事情會有新的轉機。


    麥菲更加起勁更加柔順更加嫵媚更加用心良苦地一次次踮腳直立,搖晃那圓鼓鼓的肚皮。


    救了我,其實也就是救了你自己的親骨肉。


    麥菲發現,它每一次踮腳腆肚,布隆迪那根長鼻便神經質地彈跳幾下,眼裏泛起一片淚光;四隻象蹄煩躁地舉起來又踩下去,心緒紊亂,已無法保持鎮定。看來, 這一招還是挺靈驗的;現在是量的結累,馬上就會有一個質的飛躍;布隆迪扭曲的靈魂歹毒的心腸沉睡的天良將很快康複蘇醒。


    還欠點火候,還需繼續表演腆肚皮舞。


    不妨表演得更藝術些。


    它在後腿直立的同時,長鼻下鉤,鼻尖在自己隆起的腹部摩挲了兩下;深情的舔,溫馨的吻,希冀能激活布隆迪麻木不仁的心靈。


    但當它用鼻尖摩挲腹部時,兩支象牙和一縷陽光碰撞,閃跳起一道銳利刺目的光。


    真正是適得其反。


    布隆迪眼睛裏那點淒涼那點傷感遽然消失;冷峻代替了恍惚,狠毒代替了軟弱:長鼻在地麵大幅度擺甩了數下,像在甩落一種名叫“粘娘娘”的討厭的草籽。然後,粗壯的腰沉沉地一扭,就想開溜。


    葬禮結束,悼詞也念畢,該拜拜了。


    象群一旦離去,就等於把它麥菲給活葬了。麥菲撕心裂肺般地吼起來:


    ——布隆迪,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啊!


    布隆迪停頓了一下,眨巴著眼睛,滾出一串淚;淚水漫過眼瞼,漫過鼻翼,滴下陷阱,滴進麥菲的嘴唇,鹹津津的。


    但流淚歸流淚,走歸走。


    布隆迪長鼻一揮,象群很有次序地開始撤離陷阱。


    麥菲狂暴地長吼亂叫,試圖尋找那顆失落的心,然而,布隆迪再沒理睬它,也再沒回轉來。


    象群走遠了,密林一片岑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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