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隆迪沒想到,自己剛剛把長著一副三尺寶牙卻又渾身散發著雌象氣味的怪物打發走,僅僅過了一天的太平日子,又碰上了野心勃勃的入侵者。


    真是流年不利,災禍接踵而來。


    來犯者是兩頭大公象,其中有一頭瞎了一隻眼,姑且為獨跟;另一頭少了一根牙,相應的綽號當然叫獨牙。


    太陽剛剛出山,獨眼和獨牙就出現在布隆迪的麵前。兩個家夥的臉上都有一股濃重的殺氣,咄咄逼人,不問青紅皂白,撅著牙就從左右兩個方向朝它衝撞過來。


    兩個家夥加起來一共是三隻眼睛,三隻眼睛裏閃爍的同樣一種眼光:布滿血絲,凶殘狠毒,絕對是輸紅了眼的賭徒。


    布隆迪心裏很清楚,它們是鐵了心用生命作賭注,來和它賭一賭命運的。


    布隆迪一眼就看透了來犯者的底細。


    這兩個家夥渾身邋遢肮髒,稀疏的象毛被樹脂粘成一綹一綹,肚皮處似乎還患有體癬,露出粉紅色的皮。很顯然,這是兩頭從來未被雌象鼻子汲起河沙洗浴梳理 過皮膚的倒黴蛋。它們站在布隆迪麵前,雖然彼此正在進行惡鬥前的互相打量,可三隻眼睛還是極不老實極不安分地短暫溜號,從它布隆迪身上溜開去,溜到布隆迪 身後那些雌象身上,貪婪癡迷,賊忒兮兮。這說明這兩個家夥從未有過異***。它們的骨架雖然壯實,但精瘦幹巴,顯然,沒有屬於自己的食物豐盛的領地,而是 饑一頓飽一頓的流浪漢。它們神態怪異,形象猥瑣,舉止慌亂,氣質極差,更談不上什麽風度,屬於那種沒有身份地位、出身卑微的賤象。


    布隆迪很容易揣摩它們的身世。


    這兩個家夥肯定是長到十三四歲時,就被象酋驅逐出了象群,成為孤獨的流浪者。它們在叢林裏苦熬了若幹年,把象牙熬長了,把筋骨熬硬了,便與類似命運的 其他小公象一樣鑽頭覓縫尋找象群中已年老力衰的象酋,企圖取而代之,為自己贏得傳宗接代的配偶和生存必須的領地。可它們命運不濟,凡遇到的象群,沒哪頭象 酋是日薄西山氣息奄奄的暮年老象;它們鋌而走險,免不了一敗塗地,徒受皮肉之苦。它們都不年輕了,看起來牙口都在四十歲上下。無數次的失敗、碰壁、屈辱, 像一條毒蛇,盤踞在心裏,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公象都得暴病死絕了。它們心靈扭曲,陰狠歹毒,因為它們的時間不多了,希望越來越渺茫。


    布隆迪不知道這兩個背時的家夥是怎麽會結成同盟的。一般而言,公象都是生性孤僻,也不大懂團結就是力量的道理,尋釁爭偶都是獨來獨往,尤其是被逐出群 體的倒黴蛋,脾氣乖戾、仇視同性,很少有朋友,更別說生死與共患難之交了。看來,這兩個家夥經過無數次失敗總結出一條經驗,光憑自己的力量是很難在叢林裏 擊敗強有力的對手建立屬於自己的天地;隻有互相依靠,興許還有出頭之日。


    一個失敗者再加一個失敗者,不會等於雙重失敗,而有可能變成輝煌的勝利。


    布隆迪的心縮緊了,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


    假如能一對一地單練,它布隆迪絕不會輸給它們。它和它們中的任何一位相比,都占著優勢。比起獨眼來,它隆迪雙目炯炯,兩隻眼睛怎麽說也比獨眼方便得 多,視要開闊一倍,視力大概也要好一倍;就算打個平手,難分難解時,它拚著自己三失去一隻眼睛,換對方一隻眼睛,大賺了;自己無非變成獨眼象,對方就成了 瞎眼象。比起獨牙來,它布隆迪兩根象牙一般粗細一般長短,雙牙戰占著一倍的便宜;就算勢均力敵,對方在自己身上出一個窟窿,自己已在對方身上捅出了兩個窟 窿。


    真要一對一地單練的話,戰勝它們就像吃豆腐那麽容易。


    但兩個對付一個,力量就發生了逆轉。它們加起來有三隻眼,它卻隻有兩隻眼;它們加起來有三根牙,它卻隻有兩根牙。


    毫無疑問,它們占有優勢,而它處在劣勢。


    可惜,津巴死了,不然的話,它不會把獨眼和獨牙放在眼裏的:老公象津巴糾纏住獨眼,它布隆迪先收拾掉獨牙,然後回過頭來對付獨眼,輕而易舉即可結束這場危機。唉,怪它自己,沒有及時物色一個像津巴這樣忠誠可靠的夥伴。


    現在後悔也晚了。


    但不管怎麽說,它布隆迪不能屈服於淫威,拱手把象酋寶座讓給這兩個麵目可憎的強盜。它要竭盡全力保衛自己的既得利益,包括殊死拚鬥,包括動用心機,但願它象酋的智慧能讓它以少勝多。


    這當兒,獨牙和獨眼已從左右兩側向布隆迪衝撞過來。布隆迪倉皇應戰,先用象牙格開獨眼,還沒來得及轉身去應付獨牙,獨牙的牙鋒已逼近它的身體;它急忙朝圈外跳,還是沒能完全躲掉——獨牙的牙尖不深不淺地在它屁股上犁出一道兩尺長的血口。


    第一個回合,就差不多剪滅了它象酋的威風。


    看來,要在這場象酋衛冕戰中獲勝,唯一的辦法,就是拆散獨眼和獨牙的聯盟,形成一對一的局麵,各個擊破。


    這不是天方夜譚,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


    布隆迪在象酋位子上多年,應付過各種各樣的危機,十分了解公象的弱點。別看獨眼和獨牙現在好像一對患難兄弟,好像歃血盟誓的哥們,好像粘在一起無法撕開的一樹,其實,它們是象心隔肚皮,各有各的譜。


    它們不是親兄弟,就算是親兄弟,也會在利益衝突時反目成仇;它們是出於互相利用結成一夥的,動機無論獨眼還是獨牙,假如其中—個有把握能單獨把它布隆 迪擊敗,絕對會拋棄盟友的;一山容不下二虎,一個象群容不下兩頭並列的象酋,這是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淺顯道理;獨眼和獨牙現在緊密團結,但它們彼此心裏都 很明白,今天的盟友可能就是明天的對手,就算現在奪得洛亞象群,總有一天也會火拚內訌的;雄象本質上是貪得無厭的,洛亞象群富腴的領地眾多的雌象,好比一 枚香甜口的果子,誰不想獨占獨享?傻瓜才願意和別的雄象分享呢!


    這段無懈可擊的論據,自然而然推論出這樣一個結論:兩個家夥都各懷鬼胎,希望自己的盟友在同它布隆迪廝殺時,或者同它布隆迪同歸於盡,或者身負致命的重傷,自己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獨享勝利果實。


    雄象卑劣的心理和性格弱點就像布景和道具設計得十巧妙的舞台,它布隆迪完全可以演一出好戲。


    必要的鋪墊是少不了的。


    它有意讓獨眼和獨牙在自己身上抽幾鼻子,戳幾牙子,當然都是在無關緊要的臀部、大腿或脊背上。血從傷口漫流出來,它故意用鼻子把血漿塗抹揮甩到自己的臉上和脖上;模樣變得極其可怕,滿頭滿臉都是血,好像已多處受了重創。


    布隆迪是要讓獨眼和獨牙產生一個錯覺:它布隆迪快不行了。


    強敵快不存在了,算計盟友的邪惡念頭才會油然滋生,下一步是要給這兩個家夥各自分配一個恰當的角色。a角和b角,a角動邪念,b角受其害。布隆迪沒多 加思索考,就把獨眼定為a角,把獨牙定為b角。道理很簡單,獨眼用一隻眼睛看世界,眼光更陰沉;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兩扇窗壞了一扇,心靈就更易黴變,就更 歹毒。


    差不多是時候了,該演戲了。


    布隆迪裝著已精疲力竭的樣子,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搖搖晃晃東奔西顛。為了讓獨眼確信不疑,它在逃向一棵香椿樹時,有意讓藏在斑茅草叢裏的雞屎藤絆了一 跤,兩條前腿一軟,跪倒在地,又急忙爬起來;這是十分驚險的一招,背後的獨眼追趕上來,牙猛地朝它高高撅起的腚刺來;要是被刺個正著,象牙從**裏刺進 去,不把五髒六腑攪碎了才怪呢。幸虧它早有準備,爬起來的動作快捷利索,就這樣,屁股上還是被淺淺地捅了兩隻窟窿。


    它貼著幾棵粗粗的香椿樹,繞著圈子。


    它注意到,獨眼那隻閃閃發亮的眼睛裏驚恐不安和提心吊膽的成分已銷匿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驕橫和喋血狂熱。獨眼一定以為已勝券在握,擊斃或驅逐它布隆迪隻是個時間問題。


    火候到了,時機成熟了。


    布隆迪盡量離獨眼遠些,而與獨牙糾纏在一起。它邊戰邊逃,逃離了竹林草地,逃進荒涼的河灘地。觀戰的雌象望不見這裏,可使獨眼動邪念時沒有顧慮。它逃在最前麵,獨牙差不多踩著它的影子在追,而獨眼卻落在二三十遠的後麵。這陣勢最易讓獨眼產生罪惡的聯想。


    逃著逃著,布隆迪突然轉過身來,與獨牙牙鋒對牙鋒對眼鋒鼻鋒對鼻鋒地對峙著。它聲嘶力竭地吼叫,當是給獨眼透露一個假信息,它已求生無望,想拚個同歸 於盡了。它四條腿似乎已虛弱得站不穩了,抖抖索索,不時閃個趔趄,仿佛隨時都有可能一頭栽倒在地永遠也爬不起來了。


    按理說,獨牙和布隆迪正麵對麵僵持,獨眼應趁機繞個圈,繞到它布隆迪的身後,形成首尾夾擊的態勢,就把它布隆迪置於死地了,這樣做客觀上也為盟友解了圍。可是,獨眼非但沒繞到它身後來,還放慢了腳步。


    好極了!看來獨眼已開始進入a角的角色。


    布隆迪放心大膽地朝獨牙衝撞過去。它剛才是跟它們佯戰,還積蓄著一大把力氣,更積蓄著一肚皮仇恨。它裝著搖搖晃晃的樣子,不露聲色地將牙尖朝獨牙身體 狠刺猛捅。同時,它用嘶啞的嗓門痛苦不堪地呻吟著;它要讓已進入a角角色的獨眼深信不疑,它布隆迪是在用最後的生命拚搏,即使它把獨牙挑翻在地,它自己也 肯定完蛋了;它還要讓獨眼相信,即使獨牙取勝,也傷了元氣,不當場斃命,也會身負重傷。


    兩雄爭鬥,第三者白撿便宜。


    三根象牙乒乒乓乓碰擊了幾個會合,雙方都負了點傷。獨牙漸漸有點支撐不住,不斷朝獨眼發出求援的吼叫。


    獨眼左顧右盼,顯示出內心的矛盾。


    你用不著難為情:火線背叛,朋友反目,兄弟鬩牆,同盟者互相拆台,單方麵撕毀條約,並非你獨眼的創造發明,古已有之,將來還會發生,是很正常的事。你 也用不著感到內疚和慚愧,你隻要這樣想想,倘若獨牙與你互換角色,你麵臨與強敵同歸於盡的險境,獨牙站在你現在的位置,說不定比你還陰險毒辣呢。雄象嘛, 本質上都是一樣的:無毒不雄性。


    布隆迪用眼睛的虛光密切注視著獨眼的舉動。


    獨眼突然一個失蹄,龐大的身體左右搖晃,險些摔倒;獨眼低頭審視腳下,似乎想弄清究竟是藤條絆著它了,還是卵石上的青苔滑著它了。


    自欺欺象的把戲自然瞞不過布隆迪的眼睛,哈,邪惡已經在獨眼心田裏發酵啦!


    布隆迪抓緊時機,頻頻出擊,很快把獨牙逼到河灘邊一座陡壁下;陡壁底部呈凹狀,像個淺淺的石洞。獨牙被擠進凹壁,無處可逃,絕望地吼叫著,用一支牙勉強招架著布隆迪兩支牙的攻擊。


    對於布隆迪來說,勝利已經是大樹上拴小馬駒,跑不脫的了。它開始盤算下一步策略。當它將獨牙捅倒在血泊中後,沒必要得意忘形撕破自己的假麵具;它要謙 虛謹慎驕戒躁,繼續用假象迷惑獨眼。具體地說,它得手後,仍要腳步踉蹌,口吐白沫,眼珠子不時翻白,連從獨牙身上把自己象牙拔出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它要裝 作生命已快衰竭,就像一片在寒風中戰抖的枯葉,風再刮得稍猛些,就會從枝丫上被吹落下去。讓獨眼真以為它是斷翅鳥折腰狼瞎眼狐冬蟄蛇,可以隨意宰割了。獨 眼就會犯輕敵的錯誤,喜滋滋輕輕鬆鬆地跑過來想送它去黃泉路;等獨眼的快刺到它身上的一瞬間,它出其不意地彈跳起來,就能半功倍幹淨利落地反過來把獨眼送 去黃泉路。


    這叫一箭雙雕,一個勝利引導另一個勝利。


    獨牙快不行了。獨牙被盟友的火線背叛傷透了心,又被布隆迪淩厲的攻擊嚇破了膽,精神和意誌都差不多要崩潰了,那根牙舞得輕飄疏漏,破綻越來越多。布隆迪覺得是時候了,該用它最拿手的“水中撈月”來結果獨牙的性命了。


    “水中撈月”是布隆迪積幾十年經驗錘煉成的一個格殺絕技。當對手臀部抵在大樹或岩壁上時,當對手張著大口喘息時,它猛地朝前跨進,猛地將長鼻塞進對手 的口腔,深深刺探進去,直搗喉嚨;對手想噬咬,也用不出力來,本能地欲張嘴嘔吐,不由自主地仰起腦袋,朝後退卻;背後是大樹或岩壁,退不動,整個身體便往 後仰,前腿騰空,與前胸那片柔軟的區域;它趁機將兩根長牙朝對手的心髒部位捅進去——“水中撈月”,就是從薄弱環節去取形如月亮的那顆象心。


    這一著得手,對手立刻氣絕身亡。


    現在正是施展“水中撈月”的最佳時機。獨牙的屁股已抵在凹壁上,獨牙喘氣喘得閉不上嘴。一切都很順利。它用兩根象牙格住一根獨牙,猛烈扭動脖頸,把對 手那根討厭的獨牙甩偏開去,免得在玩“水中撈月”時自己也被劃傷了脖頸。障礙很容易就掃除了。它將長鼻彎成弓形,瞄準對手洞開的口腔,剛要用力彈射進去, 突然,它聽見背後傳來跫然足音,一股冷颼颼的風吹拂到它屁股上。它扭頭瞄了一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剛才還磨磨蹭蹭在一旁觀戰的獨眼撅著牙殺氣騰騰地 朝它衝撞過來了。


    你何苦變卦反悔呢!坐收漁利的事你還不幹哪!當然,賣盟友會到良心的責備,但你完全可以跟自己說你沒出賣;你是累極了,你是被青苔滑倒了,你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這樣不就可以保持心理平衡了嗎?


    布隆迪實在想不通獨眼為啥在最後關頭又突然變卦反悔了。或許,這家夥真的有三分俠義心腸,寧肯將來再與獨牙一決雌雄,也不願在此時用卑劣的手段置盟友 於死地;或許,這家夥被過去二十多年的失敗曆史折磨得完全喪失了自信,有根深蒂固的自卑情結,不相信自己有能力獨占獨享洛亞象群,而願意與獨牙平分秋色; 或許,這家夥曾經吃過被離間的虧,上過類似的當,及時吸取了教訓;或許,這家夥那隻狡黠的獨眼看出了疑點,覺察到事情有不妙,當機立斷改變了主意。


    不管怎麽說,獨眼變卦了,反悔了,醒悟了,帶著差點上當受騙的悔恨心理,氣急敗壞地向布隆迪殺來。


    瀕臨絕境的獨牙像被注射了興奮劑,精神抖擻,吼聲震天,兩隻後蹄踩住凹壁,身體猛烈向前拱動,獨牙猛烈向前刺擊。霎時間,局勢逆轉,布隆迪遭到前後夾擊,顧了頭顧不了尾。別說玩“水中撈月”了,逃慢點就性命難保。它悶著頭斜刺裏躥出去,落荒而逃。


    前功盡棄,一敗塗地。


    唉,象酋寶座就這樣給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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