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4章風月


    “你這話很有些聽頭。”太子微眯了眸子。


    “你做的事很值得玩味。”莫心兒嫣然一笑,“太子側妃,聽起來比較風光,其實還不是關在東宮的一個小妾?說心裏話,我可真沒什麽興趣。”


    太子微笑,“那你的意思是——”


    “依照你的說法,我更名改姓進到東宮,擔負的凶險有多大?”莫心兒道,“若事情敗露,你少不得將所有罪責推到我頭上。我大抵要落得個慘死的下場吧?若是太子妃的頭銜,倒還值得人以身涉險。”


    “想做太子妃?”太子溫緩笑開來,“你進入東宮之後步步籌謀,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莫心兒笑得明眸微眯,梨渦淺顯,“這就好比你給了我一張巨額銀票,卻需得我跋山涉水找到相應的銀號去取。而最要命的是,那家銀號在不在,都未可知。”


    “你可願嚐試?”


    “不。”莫心兒緩緩搖了搖頭,“我雖然出身卑賤,卻非你認為的貪慕虛榮。”


    太子歎一口氣,顯得很失望,“這般說來,你我無緣聚首。”


    “的確。”


    太子問道:“殊榮不比你友人的分量更重?”


    “一個身份,怎可與情意相提並論?”莫心兒玩味地凝著他,並不掩飾眼中的同情之色。


    太子不置可否,笑道:“我隻是沒料到你有這般風骨。你要知道,很多人隻是為了做太子側妃,已不惜代價去謀取。”


    “各人所求不同。”莫心兒道,“你身邊那些側妃、侍妾……”她諷刺地笑了笑,“我也有所耳聞,一個個渾似籠中鳥,那樣活著,還不如一脖子吊死。”


    “哦?”太子竟是不惱,“看起來,你對東宮也不是全無興趣。”


    “那倒不是。”莫心兒唇角微揚,綻出一絲含義不明的笑容,“不要說官宦之家,便是市井坊間,也流傳著關於東宮的很多說法reads;。”


    “都是怎樣的說法?”太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搭著話,親自給她續了一杯茶。


    “都說太子殿下自從去歲冬日起,行徑放蕩不堪。東宮正正經經進門的,也隻有太子妃和佟側妃,其餘的麽,都上不得台麵。”莫心兒複述著從各處聽來的傳言,“尤其那個林側妃,明明是出自行伍之家,竟是一點兒風骨也沒有,為了一點兒虛榮,簡直連廉恥都不要了。她就是趁著太子殿下放蕩的當口,才湊到殿下跟前去的吧?”她嘴角向下微撇,透著不屑,“有這種人倒是也有好處,人們因為她都明白了一件事:地位再高,品行不能匹配的話,也隻能是世人眼中的笑話。”


    太子聽了這一席話,說不清是怎樣的心緒。他身邊正正經經進門的女子,其實隻有太子妃。林千惠固然叫人戳脊梁骨,可是比起佟念柔,簡直不值一提。


    又能如何?


    太子妃幸虧不是習武之人,要是習武之人,如今恐怕要每日與他唱幾出河東獅吼。


    不但如此,她還要留著佟念柔。留著那個人惡心她自己,更要惡心他。


    想到這些,他心裏便煩悶的厲害。


    莫心兒閑閑地岔開話題,視線卻是一瞬不瞬地凝著太子,“今日不是燕王殿下大婚的日子麽?我怎麽也沒料到,你會在這時候見我。侍衛去接我的時候,我正給燕王妃挑選賀禮呢。”


    是啊,今日是燕王夙願得償迎娶炤寧的大日子。這樁親事,亦是父皇打心底讚成並且盼望的。炤寧過門之前,皇帝皇後便已賞賜不斷,賞賜之物或是先送到燕王府給她留著,或是直接送到江府。


    前世炤寧得盛寵的情形,今生極可能還會發生。


    要如何避免呢?避免她得盛寵,之於大局,要緊麽?


    最讓他心裏難受的是,日後他要不可避免地常常見到她——見到她被帝後寵著,被師庭逸護著。


    那樣的滋味,似是一把鋒利的匕首,一日日刺在心頭。


    太子妃說的沒錯,他對炤寧的確是又愛又恨。但隻有在這樣的時刻,他才真正無法欺騙自己,才肯麵對自己情意中喜歡她的那一部分。


    他閉了閉眼。


    莫心兒語氣輕悠悠的:“你喜歡她。”


    太子按了按眉心,“喜歡她是多稀鬆平常的事。”


    “沒錯。”莫心兒卻因此生出千般不解,“既是喜歡,因何害她?”


    太子目光驟然一冷,“此話怎講?”


    莫心兒就笑。她不需要炤寧、雅端為自己勞心勞力,不需要韓越霖為自己浪費人力,因為她有莫晨那樣的異姓兄長。莫晨成為太子妃的心腹,已經有一段日子了,該不該知道的,都已一清二楚。


    “你這種人,真是令人發指。”莫心兒這樣說著,眼中卻無一絲懼怕,“原來你心裏的喜歡,便是將人毀滅,而非成全。”


    太子忽然沒了說話的興致,“算了。我們改日再見。”


    前一段日子,高文照在醉仙樓裏留意到了莫心兒,設法查了查,找到了蛛絲馬跡,知道這女子是在江南名噪幾年之久的花魁。


    別的事情不需查,炤寧逗留江南時,他們就對她接觸的一些人有所耳聞。


    莫心兒與韓越霖、炤寧交情匪淺reads;。


    如果這女子可以加以利用,能讓韓越霖和炤寧慪火的事情怕是不少。但他也清楚,想歸想,做到很難。


    莫心兒的怪脾氣可是出了名的,她從不肯讓哪個男子從她那裏如願。


    可是已經發現,總要試一試,權當消磨時間了。


    這女子說話不大中聽,但是很奇怪,他並不反感,甚至於,有點兒享受與她對坐閑談的光景。


    莫心兒笑盈盈起身行禮,道:“若殿下有閑情雅致,一兩日便可再見妾身。太子妃要妾身到東宮小住,閑來為她彈奏一曲,幫琴師譜曲。”


    太子險些蹙眉。


    莫心兒施施然出門。


    換在前一陣的脾氣,太子定會命人將她當即扣下。但是,經過這段日子,他慢慢恢複了以前沉穩內斂的做派。太多的事,不是生氣暴躁就能解決問題的。


    太子妃要怎樣,便隨她去。橫豎隻是個他想利用而不成的人,不需在意。


    他獨自靜坐許久,出門時,夜色深濃。湛藍天幕上,群星閃爍,上弦月煥發出清冷沉鬱的光輝。


    **


    確定房裏再不會有人來,炤寧所作的第一件事,便是將喜娘打發走,喚來紅蘺白薇,除下身上沉重的鳳冠霞帔,洗去臉上的脂粉,蹙著眉咕噥:“太累了。”


    紅蘺笑道:“一輩子隻這一次,您就別抱怨了。”


    白薇也抿嘴笑著,取來新做的大紅色衫裙。


    炤寧又是蹙眉,“我不能先歇下麽?還要穿戴起來?”


    兩個人無奈地看著她。哪有扔下新郎官不管自己先倒頭大睡的新娘?


    炤寧歎氣,“好吧。”


    穿戴齊整之後,她坐回到千工床上,問起吉祥:“你們去看過它沒有?”


    今日一早,為著添一份喜氣,紅蘺給吉祥在頸間戴了一朵綢緞做的小紅花,惹得炤寧笑了一陣子,吉祥則鬱悶了一陣子——它不習慣脖子上有累贅的物件兒,總想咬下來,偏生不能如願,氣得它哼哼唧唧半晌才認了。


    之後,常洛專程來接它,省得它因為終日的喧鬧鬧脾氣。


    紅蘺笑答:“在紅葉林那邊睡大覺呢。常洛今日的差事就是哄著吉祥,您隻管放心。吉祥跟他挺親的。”


    那就好。炤寧放下心來,展目環顧室內。


    她所在的是作為寢室的東梢間,南窗是雪白的窗紗,貼著大紅喜字,北窗則是玻璃窗,這會兒能透過窗戶看到後麵的大紅燈籠、紅花綠樹。白日裏,定是光線充足。


    她比較關心的是吉祥的窩安置在了何處,剛想起身去別的房間轉轉,師庭逸回來了。


    這才驚覺,天色已經很晚,到了曲終人散時。


    師庭逸一進門,視線便在炤寧身上定格。


    她已經換了輕便些的大紅衫裙,除掉了妝容,比之先前,少了幾分雍容、端莊,但依舊是豔光四射,雙眼顧盼生輝。


    這會兒,她端坐在大紅背景下的床上,肌膚更顯白皙,眉宇更如點漆。她看著他的眼睛裏,似有星光落入,盈著喜悅的光芒,還有似水的溫柔、少許的羞澀reads;。


    他的寶兒,從來是有著叫人心驚的美豔。這一日尤甚,幾乎叫他不願有片刻錯轉視線。


    炤寧眼裏的他,今日毫無平日裏的些許懶散隨意,身形愈顯高大挺拔,容顏愈發俊美無儔,進門那一刻的攝人氣勢,隨著他唇角延逸開來的笑容點點消散,讓她如沐春風。


    此刻的男子,與她記憶中的少年郎的容顏身形疊合。


    她由衷地彎唇一笑。


    是他了。往後的歲月,每日與他相對相伴,相互照顧,讓彼此變得更好。


    太久之前,便承諾彼此今日:他要娶她,她要嫁他。


    一度離散,相隔萬水千山,可是到了今日,還是不負當初諾言,做了攜手的眷侶。


    他們這樣的眷侶之間,沒有值不值得,不計辛不辛苦。


    也許相識那一刻,便已注定一世癡纏,不問悲歡。


    兩個一向聰明睿智甚至霸道跋扈的人,在這樣的日子,在這樣的良宵,竟都有些恍惚。


    夢遊一般地喝了合巹酒,夢遊一般地吩咐室內的下人。


    視線怎麽都不肯從對方的容顏上錯轉。


    所謂春|宵一刻值千金,原來還可以這般詮釋——紅蘺喜滋滋地想著。


    夫妻二人各自沐浴更衣的時候,炤寧才算是找回了一些神智,提醒紅蘺明早一定要不擇手段地叫醒她——要起個大早,去宮裏謝恩請安,而她已經過慣了散漫的日子,偶爾會賴床睡懶覺。要是第一次請安就出岔子,那可太丟臉了。


    紅蘺滿口應下,輕聲笑著逗她:“實在不行,我就備好一盆冷水。”


    “……”炤寧拿她沒轍。


    師庭逸那邊很省事,根本不需要人服侍。在外征戰的日子,不忍心讓帳中軍兵為了自己多費心思力氣,早就習慣了親力親為地打理自己身邊瑣事。


    這倒是讓紅蘺白薇刮目相看。養尊處優的皇子有這種好習慣,委實罕見。


    炤寧回到寢室的時候,床已經鋪好了,先前散落在床上的花生、紅棗、栗子等寓意吉祥的幹果已經收拾掉——先前她一頭霧水,還在擔心要是墊著那些東西入睡……那就幹脆不用睡了。


    這時候想起來,不由尷尬地拍拍頭,掀開大紅錦被,先行在外側歇下。


    如她所料,春三月的夜,還是有些冷。


    想到等會兒的事情,她緊張起來,覺得更冷,身形有些僵直。


    師庭逸轉回來,放下床帳,看她還在盯著上方出神,俯身笑笑地瞧著她,手在她麵前晃了晃。


    炤寧對上他視線,抿出個微笑,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麽好。


    他低頭吻上她眉心,“寶兒。”


    “嗯。”


    “胡思亂想什麽呢?”


    “不告訴你。”許是因為他灼熱的氣息縈繞著她的緣故,她放鬆許多,語聲俏皮。


    “那麽,有沒有想我?”他一口一口地吮著她的唇,“多日都沒能見你reads;。”


    “嗯。”這是她不能否認的,雙臂伸出去,勾住了他的頸部,“總擔心你忙得又不舒坦。”


    “怎麽會。”師庭逸心湖起了溫暖的漣漪,加深了親吻。


    他的手滑進錦被,一麵動作著,一麵詢問:“怕麽?”


    炤寧別開臉,皺了皺鼻子,“可以不怕麽?”


    他輕輕地笑,“可以。有我呢。”


    事實證明,就是他讓她難捱。


    那感覺……


    困龍到了小河源頭一般,無從棲身。偏又一定要如願,需得反反複複地嚐試。


    之後更艱難,進退不得。


    那份煎熬,時時刻刻抓牢他與她。


    他不想她不好過,需得竭力克製,出了一層薄汗,中途索性要放棄,“改日再說。”要是能找出個讓她免去初次艱辛的法子就好了,他想。


    炤寧緊繃的心弦為他這一句鬆弛下來,甚至無聲地笑了,“那怎麽行。”她抱緊他,沉了片刻,吻了吻他的唇,舌尖有意無意地探出,撩著他。


    她是打心底放下羞澀、緊張與不適,把自己放鬆下來,並且配合他。這是她要攜手餘生的男子呢,自己屬於他,他亦屬於自己,沒什麽好矜持的。


    身體上的痛,遠不及情緒上的掙紮帶來的艱辛。這一點,她很清楚,所以不想他難受。


    “你又來了。”師庭逸和她拉開一點兒距離,斂目看著她的容顏,“這是淘氣的時候?”


    她卻不管,順勢別轉臉,張嘴含住他的耳垂,溫緩的吮,輕輕地咬,語聲模模糊糊的:“早晚我們都要豁出去一次,怕什麽呢?”


    到這新婚夜,他的寶兒還要威風一下。


    **


    太子回到東宮,高文照迎上前來,低聲稟道:“太子妃到此刻還在與人——”遲疑一下,才找了個好聽的字眼,“與人議事。”


    那有什麽稀奇的?太子挑眉,不解。她從與他決裂之後,就沒清閑過。


    高文照期期艾艾地解釋:“是個年輕男子。”


    太子立刻變了臉色。


    她是真不打算過日子了吧?大半夜的還與男子議事,傳出去像什麽樣子?!


    他即刻去往她房裏,步調、背影都透著暴躁。


    太子妃與莫晨在院中閑談。之前是為著莫心兒的事,她要仔細安排一番,免得那女子到了她身邊反倒不得安穩,赴宴回來後便將莫晨喚到跟前說話。


    莫心兒是莫晨的義妹,她與他細細商議最為穩妥。說完正事,她心緒有些寥落,想找個人說說話,又擔心被人傳出閑話,害得他被人指指點點,便到院中說話。


    莫晨是足跡幾乎踏遍大周山水的浪子,見聞頗豐,她願意聽他講述在外的所有見聞,願意聆聽荒蠻之地的民生疾苦或是富足之地的歌舞升平。


    她加了件鬥篷,在夜色中站久了,還是覺得有些冷,便命連翹取來兩個小酒壺。兩人閑散地說話期間,時不時喝一口酒。


    想到炤寧,她便想到了燕王,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韓越霖,問莫晨:“韓統領離京辦差,並不是為了什麽大事吧?”


    “怎麽說?”莫晨反問reads;。


    太子妃一笑,“如今他手裏的人都成氣候了,還有需要他親自去辦的差事?”


    “殿下的意思是——”


    “不光我,想來很多人有時都會這麽想。”太子妃如實道,“這絕不是有意汙蔑他們兄妹兩個,隻是,偶爾總會覺得,韓統領是用這理由守護著炤寧。你與他們相熟,便與你提一句,可真沒別的意思。”


    “這件事,我也說不好。”莫晨微微一笑,“但是,如果韓統領有那個意思,燕王妃今日也就不會成為燕王妃了。”


    韓越霖要是真的看中哪個女子,絕對會花招百出地把人哄到身邊。那個人其實很有些意思,他想要結交你,才會顯露真性情,任誰也不會不欣賞。相反,他要是嫌棄誰,誰給他磕頭作揖都別想跟他搭上話。


    “再說了,”莫晨望了望空中的上弦月,“他那性情,根本就不像是紅塵中人。他求的是真正的大自在。當然,也可能是還沒遇到命中注定的人。”


    太子妃斂目斟酌多時,不得不承認他說的對。


    韓越霖那種性情,霸道起來不要命。假如對炤寧哪怕有一點兒兒女之情,都不會由著炤寧回京與太子做對——過於凶險的事,若是深愛一個人,決不能允許。但他允許了,定是因為炤寧是他的妹妹,是他恩師的愛女,他希望炤寧展露鋒芒顯露芳華。


    “真是我胡思亂想了。”太子妃笑著按了按眉心,“我就是這樣,喝幾口酒就管不住思緒,喜歡胡思亂想。”頓了頓,又琢磨著他末一句,不由笑意更濃,“你這樣說,我倒情願他做個徹頭徹尾的俗世中人,這樣總能見識一下,他能為一個人做到什麽地步。嗯,最好是遇到讓他手足無措的女孩子。”


    莫晨順著她的話一向,也覺得有趣,不由笑開來。


    太子緩步走近視線中的兩個人,麵色極為複雜。


    太子妃前一段日子攆走了不少人,找來很多人補缺,他是知道這些的。而他不知道的是,她身邊怎麽會有這等出色的男子?


    男子身姿玉立,清雅絕倫,這等容貌,全不輸京城最出風頭的幾個男子。


    而太子妃呢?在男子麵前言笑晏晏,眼角眉梢都是他從未見過的愜意,別有一番風情、韻味。


    真的,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她。


    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在他麵前,從小到大那溫柔似水的一麵都是有意做給他看的?!


    她與這男子這樣的情形,意味的是什麽?!


    他覺得自己的肺都要氣炸了。


    莫晨察覺到有人趨近,從容轉身,拱手行禮。


    太子恨恨地看著太子妃。


    太子妃的笑容很快消散於無形,神色恢複成如今麵對太子時的冰冷譏誚,對莫晨說話的語氣卻還是溫和的:“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


    莫晨應聲是,舉步離開。


    太子慢慢地走到太子妃麵前,眼神裏的暴躁震怒無從掩飾。


    她隻在片刻間就換了麵目,她的笑容寧可給一個下人,也不肯給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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