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漠行走,遠比想象的要艱難得多。


    在沙漠邊緣行走時,還感覺不出行走於沙漠和行走於地有什麽不同,沙漠邊 緣鋪滿了灰白的礫石,踩在上麵是覺得會硌疼爪掌而已。但一進入沙漠腹地,就越來越體會到跋涉的艱辛,細細的沙粒,鬆軟而流動,雖然沒有泥淖那麽陷腳,但也 是一步一個深深的腳窩,遇到上沙丘下沙坡,一腳踩下去,黃沙便淹沒膝蓋,要花點力氣才能把爪掌從沙窩裏拔出來,時間一長,便累得筋疲力盡。同樣走一公裏的 路,走沙漠要比走草地多花三四倍的力氣。頂要命的是,根本無法快速奔跑,隻能一步一步地慢慢行走。


    它們走了整整一夜,天亮時,舉目望去,仍然是一片浩瀚的沙海,地平線上並沒出現綠色。它們都是第一次走進沙漠,也不知道究競走了多遠,更不知道離想象中的綠洲還有多遠。


    在沙漠上長途跋涉,隻能是晝伏夜行。白天的沙漠在陽光的直射下,氣溫可高達七十多攝氏度,跟待在火爐裏沒多少差別,別說獅子了,就是以耐熱著稱的太陽鳥也會被烤焦的。


    天上沒有一絲雲彩,地上沒有一棵樹,在沙漠裏要找個能遮擋陽光的地方。簡直比大海撈針還難。四隻半大雄獅又翻過兩座沙丘,才找到一塊孤零零的岩石,岩石 聳出地麵約三四米高,在茫茫沙海中是唯一能蔭庇它們,替它們遮擋陽光的地方。可惜,這塊岩石既不夠高也不夠大,能遮陰的麵積很有限,隻容得下兩隻獅子。


    大頭獅繞到岩石背陰的地方,想了想,用爪子在岩石下的沙地裏刨出一個一米多深的沙坑,就像睡上下鋪一樣,坑裏躺兩隻獅子,坑外躺兩隻獅子,這樣,它們四兄弟就都能躺在這片麵積很小的陰影裏了。


    在太陽照射下的沙漠裏,能躺在陰影下,相當於住進五星級賓館了。


    問題是誰睡在坑底,淮睡在坑上?大頭獅當然願意睡在坑底,坑底的溫度絕對比地麵要低一些,再說,睡在坑上的獅子,起碼有半邊身體捂住沙坑,睡在坑底的獅 子就等於享受著雙重陰影。假如它大頭獅是傳統意義上的獅群首領,是真正的獅王,想都不用想,說都不用說,跳進坑去,選個最佳位置躺下就是了,其他獅子絕對 不敢吭氣,有意見也隻好悶在心裏。哪個獅群掌權的大雄獅都有首選床位的特權,這樣才能體現統治者的威勢。


    遺憾的是,它大頭獅雖然是四隻 半大雄獅中的領頭獅,卻並非嚴格意義上的統治者,其他三隻半大的雄獅也非逆來順受的臣民,它和它們之間的關係是同患難的兄弟關係。這種關係不僅沒油水可 撈,反而還要倒貼一些東西,似乎隻有吃苦的義務,而沒有享受的權利,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算啦,發牢騷也沒用,就再做一次大公無私的傻子吧。 大頭獅訕訕地退後一步,先讓老幺紅飄帶跳進沙坑去,紅飄帶不僅年歲小,身體也最弱,理應得到照顧。


    沙坑裏還有一個躺臥的位置,按理說,該讓老三桃花眼睡,但沒等桃花眼跳下去,刀疤臉搶先一步,一個擠對,把桃花眼從沙坑邊擠開去,噗的一聲跳下坑去,和紅飄帶並排躺在坑底。


    刀疤臉從小就凶蠻不講理,還在雙色鬣獅群時,它就是刺兒頭,常搶奪同齡夥伴的東西吃。有一次,一隻名叫璐璐的小雌獅逮著一隻鬆鼠,還沒來得及吃一口,刀 疤臉看見了,不由分說,衝過去一巴掌把璐璐打翻在地,將鬆鼠搶走了。可以這麽說,刀疤臉天生就是個強盜胚子,為這,它沒少受皮肉之苦,經常被雙色鬣和獨眼 雄揍得死去活來,但它不思悔改,依然是這副德行。


    桃花眼委屈地從喉嚨裏發出嗚嗚的低吼,大頭獅也不滿地翹起胡須,用眼睛盯著刀疤臉,但刀疤臉裝作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聽見,腦袋枕在臂彎裏,閉起眼睛,呼呼,呼呼,快速“睡”著了。


    這家夥,臉皮比木瓜樹皮還厚!


    已經被刀疤臉搶占了沙坑的位置,想要讓它退出來,恐怕是不容易的了。為了一個睡覺的位置,打一架,似乎不值得。沒辦法,桃花眼隻好氣鼓鼓地睡在沙坑上。大頭獅也隻好接受這個既成事實,和桃花眼並排而眠。


    沙漠靜悄悄,偶爾天空掠過兒隻飛鳥,灑下一串清脆的鳥鳴。不用擔心其他獅群會來騷擾它們,安全得就像睡進了保險箱。半年多了。它們還是鬥一次那麽清靜那麽踏實地進入夢鄉。在沙漠跋涉了整整一夜,各個都累壞了,一放平就開始打呼嚕,睡得好沉好香好甜啊!


    大頭獅正在做著一個好夢,夢見自己翻了一個身,剛巧翻進一個野豬窩,十幾隻黑黑胖胖的眼睛還沒來得及睜開的豬崽子就像一盤精美的點心送到它的嘴邊。它一 口一隻豬崽子,比豆腐還嫩,入口即化,滿嘴溢香。它正吃得高興,冷不防太陽像隻熟透的大金橘,從天空墜落下來,不偏不倚,剛好落到它的頭上,鬣毛被點著 了,嗞嗞嗞像荒草著了火似的燃燒起來,它一急,從夢中急醒。


    當然,太陽不可能落到它的頭上來的,但確確實實,頭頂燙得像粘著了一片火焰,抬頭一看,原來是太陽越升越高,快當頂了,岩石遮擋的陰影逐漸縮小,陽光逐漸移過來,已移到它的腦袋上了。


    大頭獅趕緊蜷起身體往岩石壁底緊了緊,好歹把灼熱的陽光像脫帽子一樣脫掉了。但還沒等它再次入睡,那陽光又像蛇那樣,悄悄地遊過來,又落到它的唇吻上。 它明自了,隨著太陽當頂,那片珍貴的陰影終將被蠶食得無影無蹤,要等很長一段時間,時過下午,岩石的另一個方向會出現陰影。


    它此刻已被 討厭的陽光擠得像蜥蜴似的貼在石壁上了,再也沒有地方可退了。它不可能用枚釘子把太陽釘死不讓它移動,太陽的運行規律是不以獅子的意誌為轉移的,也就是 說,它不可避免地會被直射的陽光暴曬好幾個小時,即使不曬成獅肉幹,也難免被曬暈中暑,起碼也會被曬脫一層皮的。


    最讓它心態不平衡的 是,坑底下的刀疤臉和紅飄帶將把它和桃花眼當做遮陽傘。我們受罪,你們享福,天底下這等便宜事!大頭獅眉頭一皺,計上心頭,開始哼哼哈哈小聲呻吟,音量逐 漸放大,變成痛苦不堪的嗚咽。桃花眼、刀疤臉和紅飄帶都被吵醒了,焦急地望著它,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和它並排躺臥在一起的桃花眼還好心好意地舔舔它的額 頭,以示關懷。


    大頭獅哼得更凶了,這不過是鋪墊,好戲還在後頭哩。


    這時,太陽又往頭頂移了幾寸,灼熱的陽光烤到大頭獅小半個身體了。突然,它就地打起滾來,口吐白沫,掙紮著想站起來,才站穩,又腦袋一歪,栽倒在地。它嚴重中暑了,危在旦夕。


    刀疤臉在坑裏躺不住了,跳出沙坑來,想看看大頭獅究竟怎麽了。


    哦,沙坑裏騰出了一個空位,這正是大頭獅熱切希望的。它又做出極其難受的樣子,打了個滾,剛好滾進沙坑去。


    刀疤臉悵然若失,想發作,似乎又有點不太妥當,生氣地在沙坑上踱來踱去。


    一隻病獅,理應得到優待和照顧。


    大頭獅側著臉,用感激的眼光凝望著刀疤臉,嘴角的白沫漸漸稀少,眼皮一眨一眨的似乎要昏昏入睡了。


    刀疤臉沒奈何,隻好極不情願地睡到坑上剛才大頭獅躺臥的位置,用自己的身囘體為坑下的大頭獅製囘造一道陰影。


    大頭獅很高興,它略施小計,就免遭太陽暴曬之苦,更重要的是,可以舒舒服服地在陰影裏養囘精蓄銳。


    誰也不知道前頭的路還有多長,保存體力,盡量讓體囘內的水分少消耗些,少蒸發些,才有可能活著走出沙漠。


    太陽偏西時,岩石的另一麵終於出現了陰影,備受煎熬的刀疤臉和桃花眼才算從火焰似的陽光下解脫出來。大頭獅看見,刀疤臉和桃花眼用舌囘頭去囘舔背部的 毛。就像被水燙過似的,背上的毛一綹一綹往下掉,露囘出一塊塊被太陽烤得通紅的獅皮,像患了蕁麻疹一樣,難看死了,疼它倆噝噝倒抽冷氣。


    頭獅暗自慶幸,還好自己聰明,想了個妙點子,讓刀疤臉代替它被太陽暴曬,不然的話,它就要受這份活罪了。


    太陽坐在地平線上,氣溫降下來了。大頭獅從沙坑裏爬了出來,它的中暑當然是不治而愈了。它伸了個懶腰,催促三個兄弟即刻趕路。


    刀疤臉和桃花眼張著嘴,哼哼喘著氣,東張西望,在尋找著什麽。大頭獅知道,它們渴壞了,在找水。


    水,沙漠裏最珍貴的就是水。如果這裏有水的話,也就不叫沙漠了。走吧,別枉囘費囘心囘機了,你就是挖地三尺,也找不到一滴水的。隻有咬緊牙關,趕快趕路,爭取明天太陽炙烤大地前走出沙漠,才有可能喝到水。


    四隻半大的雄獅耷囘拉著腦袋,艱難地在沙漠上跋涉。


    地平線上的太陽在一點一點往下沉,它們是頂著夕陽在走,走著走著,大頭獅發現地平線上的大半隻太陽怎麽往常不一樣了。


    往常這個時候,太陽紅得就像一隻用胭脂搓成的球,兩邊的白雲被照得透亮,連地平線都像是用玫瑰色的彩筆畫出來的;但此刻的太陽,卻紅得有點發黑,就像一 隻黴爛的蘋果,兩邊的雲彩也烏青烏青的,翻滾蠕囘動,就像一群剛從泥洞裏爬出來的寄居蟹。這怕不是什麽好兆頭哩,大頭獅想。


    果然,一陣隆隆的喧囂聲由遠而近,連大地都被震撼了,微微顫囘抖。如果是雷聲,那倒是福囘音了,下一場雨,解決了幹渴的問題,可惜,這不像是雷聲,也不像是地囘震。大頭獅從沒聽到過這種聲音,沉悶而熱烈,狂躁而輕浮,有一種排山倒海的氣勢,令獅們心驚膽戰。


    又過了一會兒,天突然間黑了了下來,絕不是太陽掉進地平線後的自然天黑,也不是烏雲蔽日的陰暗,而是遠方的天空像被厚厚的塵埃遮擋住了,太陽愈發黑,變成了一隻大黑球。


    大頭獅正在納悶,風乍起,寧靜的沙漠突然間變成了猙獰的怪獸,沙粒變成無數活潑的小精靈,隨風起舞,上躥下跳;風越刮越緊,黃沙被一層層吹起,整個沙漠 變成喧鬧瘋狂的舞廳,每一粒黃沙就像是被注射囘了興囘奮劑的喪失了理智的舞客,旋轉蹦跳,激囘情澎湃。四隻半大的雄獅睜不開眼,也邁不開步,連呼吸都很困 難,窒囘息般地難受。


    它們命運多舛,遇上了罕見的熱帶沙暴。


    剛開始時,它們雖然睜不開眼,呼吸也困難,但好歹還能站 穩。不一會兒,風不再是斜斜地刮過來,而成了巨大的旋風,沙漠中囘出現了一個個旋渦,流沙洶湧,沙丘像波浪似的沉浮變幻,迅速移動。它們無法站穩,被流沙 衝得東倒西歪,又被風刮得左右飄搖,各個都覺得身囘體突然變輕了,一會兒被旋風卷進沙的旋渦,身不由己地跟著轉動,轉得眼冒金星,分不清東南西北;一會兒 又被流沙衝出老遠,遮天蔽日的黃沙劈頭蓋臉地壓下來,隻有拚命掙紮,才能從沙堆裏鑽出來。


    大頭獅本來是站在一個沙丘上的,不料狂囘暴的 旋風就像鐮刀割草似的,把它足底下一個偌大的沙丘連根割掉了,它像坐升降機似的降到窪地。它還算幸囘運的,受了點驚嚇而已,沒傷著筋骨。和它並排站立在一 起的紅飄帶卻閃了個趔趄,被一股狂飆吹得從沙丘上滾下去,沒等爬起來,流沙就從四麵八方灌下來,最後沙窩裏隻露囘出一隻腦袋和一條脊梁。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正在遭受滅囘頂囘之囘災,紅飄帶心慌意亂,亂刨亂抓,豈不料鬆囘軟的沙窩被越刨越深,身囘體像陷進沼澤泥潭似的越來越往下沉,不一會兒,就隻剩唇吻和尾尖露在外麵了。


    歐--歐--尖嘯的風中傳來紅飄帶絕望的呼救。大頭獅趕緊順著風連滾帶爬地趕過去,銜囘住紅飄帶的尾巴,使勁往外拽,但在猛烈的沙暴下,獅子的力量變得 十分有限,不僅沒把紅飄帶拽出來,反而自己也陷進了沙窩。活囘埋雙獅,這也太委屈了點。它扯起喉囘嚨拚命叫喚,刀疤臉和桃花眼艱難地靠攏來,桃花眼銜囘住 紅飄帶的耳朵,刀疤臉在一側刨沙子,三隻半大的雄獅齊心協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拔蘿卜似的把紅飄帶從沙窩裏拔了出來。


    狂風還在咆 哮,黃沙還在像妖魔似的舞兮蹈兮。大頭獅望著站立不穩的三個兄弟,心想,這沙暴倘若再繼續刮下去,它們很快就會筋疲力盡,一個個都會被吹倒,被卷進沙窩, 被流沙掩埋的。必須想個辦法躲避這沙暴的侵襲,起碼也要避免被活囘埋掉的悲劇。沙塵漫天飛揚,要臨時找個避風的地方是不可能的了,那麽隻有……隻有四隻半 大的雄獅扭成一團,才有可能不被狂風刮倒。


    一棵小樹容易被風折斷,幾棵小樹糾纏在一起,就能抵擋肆虐的風,這和它們四兄弟扭成一團的道理是一樣的。一隻獅子會被沙暴刮得東倒西歪,四隻獅子合攏成一個整體,分量加重了,力量加強了,也許就能死裏逃生。不管怎麽說,在沒想出其他更好的法子前,這個辦法值得試一試。


    頭獅當機立斷,用嘶啞的嗓音發出連續的吼叫,把刀疤臉、桃花眼和紅飄帶喚到自己身邊,四隻獅子你摟著我,我摟著你,抱成一團,滾到一堆。這辦法還真靈, 剛才分散開時,各個都被風吹得輕飄飄的;聚成一堆,猶如一座生了根的小山,狂風再也撼不動它們了。能吞噬一切的流沙在四隻抱成一團的雄獅麵前也無力再施展 淫囘威,當黃沙一層一層降落下來,快把它們淹沒時,它們你挽著我,我挽著你,齊心協力,挪個窩,便又將身囘體從沙窩裏冒了出來。


    這是生死相依的摟囘抱,你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團結一心,共渡難關。


    熱帶沙暴多半都是急性子,來得快,去得也快。太陽沉下地平線後,風勢便漸漸減弱,又過了一會兒,狂風停歇,沙漠又恢複了往昔的寧靜與安詳。銀盤似的月亮升上天空,萬裏無雲,沙漠像鋪了一層厚厚的水銀,白晃晃、亮閃閃。


    四隻半大的雄獅有氣無力地從沙窩裏爬出來,抖一抖身囘體,每隻獅子的毛叢裏起碼抖出了十幾斤沙子;鼻孔和嘴腔裏也都塞滿了沙子,阿嚏阿嚏地打噴嚏,噗噗 噗地使勁吐沙子。吐著吐著,紅飄帶喉囘嚨裏像有沙子在摩擦似的嚓啦啦響,長長的舌囘頭伸出嘴外,還舉起一隻爪子要伸進嘴裏去,想要從喉囘嚨裏把沙子掏出 來,痛苦萬分;那根伸出嘴外的長長的舌囘頭,已沒有濕囘潤的唾液,幹燥得就像一塊被太陽暴曬了一百年的樹皮。


    大頭獅、刀疤臉和桃花眼的情況也跟紅飄帶差不多,舌囘頭因幹燥而僵硬,都無法伸出嘴外舔洗沾在胡須上的沙粒了。


    紅飄帶大概實在太難受了,張嘴吼了一聲,歐--,出一口沙子和鮮血混合的液囘體。


    再看彼此身上的毛,都像被火焰燙過似的,毛尖卷縮,斑駁雜亂。


    熱帶沙暴與太平洋沿岸的台風和歐亞大囘陸的龍囘卷囘風相比,有個顯著的不同,那就是幹。台風和龍囘卷囘風,或者與暴雨同行,或者風中蓄滿了潮氣,水分充 沛,一片濕囘潤;熱帶沙暴,猶如烤箱裏爆出來的一團尚未熄滅的炭火,不僅擰不出一絲水汽來,還像個特別貪婪的榨取水分的妖魔,不是吸血鬼,而是吸水鬼,把 空氣中本來就極少的一點濕囘潤也吸得幹幹淨淨,在沙漠裏頭,吸水鬼比吸血鬼要厲害多了。


    在熱帶沙暴中,風並不會帶來絲毫涼爽,恰恰相反,燠熱幹燥的風就是吸水鬼的舌囘頭,或者說是吸水鬼的大功率的吸盤,把每一個生命體囘內的水分都抽幹吸盡。


    此時,四隻半大的雄獅萎蔫憔悴,就像是被吸水鬼榨幹了的渣渣。


    剛才由於在和沙暴激烈搏鬥,它們對死亡的恐懼壓抑了口渴的感覺,現在沙暴停歇,沙漠恢複了寧靜,死神已經離去,口渴的感覺便強烈起來。用口幹舌燥、渴得 嗓子冒煙、渴得噪音嘶啞、渴得嘴唇焦裂等等詞語來形容此時此刻四隻半大雄獅的幹渴,不僅落套,還遠不能勝任。它們已不單單感覺到嘴唇幹、舌頭幹、喉嚨於, 而是渾身的每一個毛孔,都變成了有感覺的小嘴巴,拚命張大著,渴望能喝到水;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像擱淺的魚,巴望著救命的水;連表層的皮膚,也像久旱的 龜裂的土地,幹燥得撕裂開了。


    獅子不是駱駝,駱駝的眼睛有雙重睫毛,耳、鼻都能緊閉以遮擋風沙,大而厚的肉蹄適於在沙漠中行走,胃內有很多貯存水的水脬。駝峰貯存的脂肪占全身的五分之一,在找不到食物和水的情況下,可以動用貯存的脂肪和水維持生命。


    據觀察,駱駝可以持續不飲水而生存二十一天,並且還走上幾百公裏路,其奧妙是有極經濟的耗水辦法:駱駝的排尿量少,一天最多隻排一升左右;出汗也很少; 鼻腔還有吸收呼吸氣體中的水分的功能。駱駝甚至在喪失肌體含水量的四分之一時,仍能保持正常的血液量和血液濃度而不會死亡。一旦遇到水源,駱駝能在十分鍾 內一口氣喝下九十五升的水,因此,駱駝素來有沙漠之舟的美稱。


    獅子在忍饑耐渴方麵的本領,比駱駝差遠了,就那麽一個胃,既沒有蓄水的水脬,也沒有把脂肪作為戰備物資儲存起來的功能,一餓就要吃,一渴就要喝,一動就要出汗,急就要撒尿。這種生理機能當然不適合在沙漠長途跋涉。


    四隻半大的雄獅因臨走進沙漠前,飽餐了一頓藍牛羚,雖然也餓,倒還沒餓得翻江倒海、要死要活,但幹渴的感覺已到了極限。


    幹渴比饑餓更難受,神經因為缺少水的滋潤,失去了彈性和韌性,變得鬆弛焦脆,似乎輕輕一碰就會斷裂;眼睛因缺少水的潤滑,幹澀難睜,瞳仁上似乎還蒙了一 層幹結的白翳,世界變得一片模糊;血液因缺少水的必要稀釋,濃度加高,流速減慢,處於半凝固狀態;肌肉因缺少水的滋養,像枯萎的花,軟綿綿地喪失了力量; 骨骼因缺少水浸泡,關節艱澀,整個身架像忘了上油的機器,舉手投足都生了鏽似的困難;腦袋因缺少水的調和,腦漿好像僵成一塊石頭,感情不再流動,連思維也 凝滯了。


    紅飄帶轉身要走,顯然,它無法再忍受沙漠旅途的磨難,它想打道回府,折回羅利安大草原去。起碼,那裏有水,不會渴死。


    計劃流產、理想夭折,開拓新的生存空間的努力半途而廢,這怎麽行呢?再說,它們已渴成這個樣子,是不可能再堅持在沙漠裏跋涉一天半的路程,回到羅利安大草原去的,往回走到一半,它們就會因過度幹渴而脫水致死,倒斃在沙漠中,若幹年後,變成四具木乃伊。


    開弓沒有回頭箭,好馬不吃回頭草。獅子當然不懂這些豪言壯語,但有一點大頭獅是知道的,它們從沼澤一路走過來,沿途沒有水,走回頭路絕對是條死路。現 在,隻有硬著頭皮往前走,興許還能闖出一條生路來。它趕緊跑到紅飄帶前麵,用腦袋抵住紅飄帶的下巴頦兒,強迫紅飄帶改變方向,朝既定目標走。


    紅飄帶倒是聽話,一勸就勸回頭了,但走到啟明星升來時,便因極度幹渴而渾身乏力,變走為爬,又往前爬了一段,連爬也爬不動了,虛軟得癱倒在地。大頭獅明 白,紅飄帶是得了“沙漠幹渴綜合症”,若再喝不到水,很快就會休克的。刀疤臉、桃花眼和它自己的情況雖然比紅飄帶稍好些,但也不同程度地出現了“沙漠幹渴 綜合症”的早期症狀,很快也會倒下來。


    水,生命的載體,生命的暖床,生命不可或缺的最重要因素。


    茫茫沙漠,哪兒有水?哪兒才能找到水?


    大頭獅急得團團轉。突然,它看見桃花眼四肢伸開,臀部微微下沉,尾巴卷向右側,擺出了貓科動物典型的撒尿姿勢。它靈機一動,腦子裏閃出一個新奇的念頭:用尿來解渴!它想,尿雖然不是水,但是尿是由水變成的,尿和水都是液體,也許能救救急呢。


    母獅在幼獅剛生下來的一段時間裏,為了刺激幼獅能正常小便,也為了保持窩的清潔,會用舌頭去舔幼獅的屁股,把幼獅的尿一滴不漏地吃進去。


    現在,大頭獅不等桃花眼把尿撒出來,便搶先一步,用嘴兜著尿管喝起來。這很不文明,也不雅觀,但獅子不可能使用器皿將尿盛好然後慢慢啜飲,隻有用最原始的辦法喝尿解渴。


    大頭獅喝了兩口尿,雖然味道不佳,又苦又澀,又腥又臭,但到底是液體,能潤滑幹燥的嘴唇、舌頭和喉嚨,難以忍受的幹渴的感覺便緩解了許多,精神稍稍振奮 了一些,頭腦稍稍清醒了些,似乎還生出些力氣來了。可惜,桃花眼體內的水分消耗得差不多了,尿液少得可憐,才喝了兩口,便斷了線。


    大頭獅開了個頭,刀疤臉和桃花眼立刻仿效,你喝我的尿,我喝它的尿,彼此用尿解渴。大頭獅則將自己的尿灌進紅飄帶的嘴,過了一會兒,紅飄帶就又能站起來行走了。


    大頭獅知道,光憑兩口尿,它們是維持不了多長時間的,天不亮,“沙漠幹渴綜合症”將再度襲來,而它們是不可能再次用尿來互相解渴了。它們這是在沙漠中的第一次撒尿,也是最後一次撒尿,就像幹透的海綿怎麽擰也擰不出水來一樣,它們的身體也因缺乏原料而造不出尿來了。


    老天保佑,讓它們能活著走出巴逖亞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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