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紅桃心被一陣刺骨的寒風吹醒,睜開眼,白晃晃的太陽正當頂,炫目的陽光刺得它眼睛生疼。它腦袋有點暈,但神誌還算清醒,發現自己仰麵躺在雪窩裏。它掙紮一番,從積雪中爬出來。不幸中的大幸,它四肢完好,除了背部擦破一塊皮外,身體其他部位均無破損。


    抬頭望懸崖,不見獵人與獵狗。不難猜測,當它和白桃花相繼滾下深淵後,獵人站在懸崖邊緣,氣惱地朝著在雪坡上翻滾的兩條野狗開了數槍,獵狗則朝著逃逸 的獵物咆哮一通,雪坡實在太陡,懸崖實在太深,犯不著為了區區兩條野狗冒粉身碎骨的危險也跟著滾進深淵裏去。該出手時就出手,該縮手時就縮手,獵人和獵狗 都是機會主義者,發泄了一通怨氣後,獵人和獵狗便懷著懊惱的心情打道回府了。


    天空傳來“啊啊”烏鴉刺耳的嗚叫,紅桃心看見,有幾十隻大嘴烏鴉,正圍繞著一個小雪丘,在低空盤旋。大嘴烏鴉是生活在高山雪域以耐寒著稱的留鳥,俗話 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大嘴烏鴉也逃脫不了這個規律,渾身漆黑如墨,連腳爪也像是用鍋底灰搓成的,隻有嘴喙有一圈金黃色唇線。大嘴烏鴉屬於食腐性鳥類,慣食各 種動物屍體,是大自然的殯葬工。大嘴烏鴉對死亡有一種超自然的敏感,哪兒有死亡,哪兒的天空就會出現大嘴烏鴉黑色的翅膀。可以這麽說,在日曲卡雪山,大嘴 烏鴉就是死亡的代名詞。紅桃心想起了白桃花,心頭一陣戰栗,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趕緊拖著虛弱的身體走過去。


    那座小小的雪丘,果真是白桃花!


    白桃花整個身體被積雪覆蓋,隻有半張臉露在外麵,狗嘴哈出微薄的熱氣,證明它還活著。數隻大嘴烏鴉,就在離白桃花頭頂兩三米高的空中飛來飛去,黑色的 翅膀扇起一片黑色恐怖。突然,有一隻膽大妄為的大嘴烏鴉,半斂翅膀“刷”地俯衝下來,落在白桃花的額頭上,瞅準白桃花的眼窩,舉起尖利的嘴喙就要啄下去。 白桃花還沒有咽氣呢,活啄狗眼,這也太欺負野狗了吧。紅桃心竭盡全力奔走幾步,趕到白桃花身邊,張嘴向那隻停落在白桃花額頭的大嘴烏鴉咬去,大嘴烏鴉極不 情願地拍扇翅膀飛回空中。


    天寒地凍,食物匱乏,饑餓使鳥都變得窮凶極惡了。


    紅桃心費力地向空中做出撲躍動作,並發出凶狠的嗥叫聲,企圖將討厭的大嘴烏鴉趕走。但它的努力白費了,大嘴烏鴉“哇啊哇啊”叫著,仍滯留在半空,唱著難聽的安魂曲。


    除非是長著翅膀的天狗,否則是不可能將大嘴烏鴉驅趕走的。


    紅桃心放棄這徒勞的驅趕,用爪子小心翼翼刨開白桃花身上的積雪。白桃花肚子被子彈打穿了,好像長了兩條尾巴,從彈洞裏拖出一大截腸子,身體底下的雪被 鮮血染紅,白雪變成了紅雪。白桃花四條狗腿似乎也折斷了,有兩條狗腿扭成麻花狀,壓在身體底下,即使給白桃花做一副拐杖,恐怕它也不可能再站起來了。


    白桃花傷勢極重,就算從人類社會請一個有經驗的獸醫,也不可能妙手回春,把白桃花從死神懷抱中拯救出來了。


    大嘴烏鴉的眼睛很毒,看出白桃花已是無法動彈的垂死之狗,所以才會如此囂張,竟然停落到白桃花的額頭上要想活啄狗眼。


    紅桃心蹲在白桃花身邊,心裏難過極了。它們曾經是最親密的同胞姐妹,卻為了各自的後代,變成反目成仇的競爭對手。它曾懷疑白桃花故意裝睡目的是要讓它 的寶貝幼犬月朦朧失足掉進深不可測的冰窖,它還懷疑白桃花在獵場上故意要把偶爾相遇的雪豹引領到它所生那窩幼犬藏匿的地點,是要借雪豹之手將小家夥們送到 另一個世界去。它對白桃花充滿成見,總是戴著有色眼鏡去看白桃花,左看也不順眼,右看也不順眼,越看越覺得白桃花就是它那窩寶貝幼犬的索命鬼。在這種心理 支配下,它腦子裏很久以來就翻滾罪惡的念頭,要找個機會把白桃花所生那窩幼犬斬草除根。它差一點就實施這個可怕的殺戮計劃了。幸好它的罪惡念頭還沒來得及 付諸行動,假如它真的實施了殺戮計劃,它一輩子都會遭受良心的譴責,成為天地難容的罪狗。現在它明白了,懷疑一切是有害的。無端的猜疑,是友誼的砒齤霜。 現在一切都清楚了,白桃花心中的姐妹親情,既沒有變色,也沒有變質。剛才在半圓形山頂時,當獵人擋住去路,獵狗堵住退路,往前將被雙筒獵槍打碎腦門,往後 將被大黃狗撕成碎片,它陷入絕境走投無路時,躲藏在雪堆後麵的白桃花,完全可以置之不理;要是白桃花不及時將獵人撲倒,現在被打穿肚子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 的就不是白桃花,而是它紅桃心了。


    白桃花也是一條有豐富閱曆的母野狗,白桃花當然知道雙筒獵槍的威力,肯定明白跳到獵人後背上去咬獵人的耳朵意味著什麽,比老虎頭上拍蒼蠅、鱷魚嘴裏拔 牙齒更危險一千倍!用飛蛾撲火自取滅亡來形容這一撲咬是再恰當不過了。紅桃心不曉得白桃花從雪堆後麵撲躥出來時是否猶豫過,即使猶豫過,那也是狗之常情, 誰都珍惜自己的生命,誰也不會喜歡送死,不猶豫反倒不正常也不真實了。更何況白桃花還是膝下有一窩未成年幼犬的母親,對野狗來說,母親的生命與孩子的生命 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母親好比一棵樹,孩子就是樹上的果實,樹如果倒了,所有的果實也都會腐爛成泥土。


    紅桃心搞不清白桃花在欲撲未撲最後時刻想過這個問題沒有,但猶豫歸猶豫,最後白桃花還是在獵人扣響雙筒獵槍的瞬間,舍生忘死義無反顧地撲到獵人身上。 它紅桃心獲救了,妹妹白桃花卻踏上了不歸路。一點也不誇張,是白桃花自己的死換取了它紅桃心的生。隻有無比濃烈的姐妹情,才會醞釀如此強烈的獻身精神,才 會有如此壯烈的救援行動。


    事實證明,妹妹白桃花心中,是有它這個姐姐的,是愛它這個姐姐的,它在白桃花心目中的分量很重很重。事實也明,過去它對白桃花的所有猜疑,都是錯誤 的。現在它相信,它的寶貝幼犬月朦朧那次差點滑進冰窖去,負責照看幼的白桃花確實是在太陽底下睡著了,由於一時疏忽所以才及時援救,而並不是故意要害死月 朦朧;現在它相信,那次在狩獵場上,確實是因為該死的雪豹追得太緊,白桃花慌不擇路迷失了方向,這才錯走到幼犬藏匿的地方,而絕非是有意要把災難引領到它 的幼犬們頭上去;現在它相信,就在日曲卡雪山半山腰,當大黃狗突然從二十米開外條雪溝裏冒出來時,白桃花撞了它一下奪路而逃,並非故要把禍水潑到它身上, 而是突然受到驚嚇後的本能反應,換了任何一條母野狗,都很難在突然降臨的災難麵前麵不改心不跳,這種在強敵麵前倉皇逃竄的舉動,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可以原 諒的。


    該死的大嘴烏鴉,被死亡的氣息所吸引,從四麵八方匯聚而來,數量越來越多,天空黑壓壓一片。“哇哇哇哇”,群鴉聒噪,怪不得人類都不喜歡烏鴉,把烏鴉 視為不吉祥的凶鳥,老鴰的嗚叫聲惡俗粗鄙,這是對生命的詛咒,也是對死神的禮讚,它聽得心裏發毛,渾身起雞皮疙瘩。


    大嘴烏鴉仗著鴉多勢眾,氣焰越來越囂張,又落黑雪般落到地麵來,貪婪地想啄咬白桃花皮開肉綻的後腿。


    紅桃心守候在白桃花身邊,東奔西突,費勁地驅逐頻頻落到地麵上來的大嘴烏鴉。就好像在玩捉迷藏,它跑到東麵,東麵雪地上的大嘴烏鴉騰地起飛,但西麵的 大嘴烏鴉卻趁機棲落到雪地,賊頭賊腦地窺探白桃花是否已變成可以任它們啄食的屍體;它跑到西麵,西麵雪地上的大嘴烏鴉騰地起飛,但東麵的大嘴烏鴉卻又趁機 降落下來,朝白桃花“哇哇”亂叫,好像在責問:你怎麽還不死呀,讓我們等得好心焦啊,你反正是活不了啦,吊著最後一口氣有什麽意思呢,還不如快點咽氣閉 眼,也好讓我們早日得到美味佳肴。


    就在這時,山坳裏傳來野狗的吠叫,叫聲平緩悠長,“嗚--歐--嗚--”,這種音調和節奏的叫聲,是專門用來族群成員間進行聯絡的,綿長的吠叫聲在山 穀回蕩。紅桃心耳尖,一聽就聽出是獨眼姨媽、紫杜鵑、還有繁星和荒火它們在叫。毫無疑問,白虎嶴野犬群的母野狗們一覺醒來,不見紅桃心和白桃花姐妹倆,就 嗅著氣味找來了,並用特殊頻率的吠叫聲向荒野散發聯絡信息。


    “汪歐,汪歐!”紅桃心仰天狂嚎,呼喊母野狗們趕快過來。


    不一會兒,四條母野狗繞過懸崖,鑽進這條狹長的無名山穀,來到白桃花躺臥的地方。不用紅桃心指揮,四條母野狗一看就明白是怎麽回事,立刻以白桃花躺臥 的位置為軸心,分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朝大嘴烏鴉咆哮撲咬。大嘴烏鴉竟不是野犬的對手,紛紛飛到空中,不敢再落到白桃花身邊的雪地上來了。


    黑色恐怖暫時被解除了,但黑老鴰“哇哇哇”催命的叫聲仍在天空回響。


    獨眼姨媽顯得特別傷心,查看白桃花的傷勢後,側躺在桃花麵前,蜷曲四隻腳爪,身體猛烈抖動,胸腔裏發出“嗚嗚”悶沉的聲音,尾巴像棍子似的使勁敲擊地 麵,“噗噗噗,劈劈劈”,雪塵四濺,就像揚起無數白色靈幡,這套形體語言,對喜馬拉雅野犬來說,是典型的悲痛欲絕。如此這般後,獨眼姨媽貼到白桃花身旁, 用柔軟的頸窩輕輕摩挲自桃花的額頭,不時發出柔腸寸斷的嗚咽聲。


    野狗沒有淚腺,生理構造中就沒有分泌眼淚的功能,真的欲哭無淚,獨眼姨媽雖然不能從那隻獨眼裏流出悲傷的淚水,但心裏在滴血,流的是比普通淚水更濃的血淚。紅桃相信,假如有可能的話,獨眼姨媽會毫不猶豫代替白桃花去死。


    遺憾的是,死神不肯通融,生與死無法交換。


    此時的白桃花,靜靜躺臥在被血浸染的紅雪中,生命正在一點一點流失,身體已無力動彈,連脖頸也沒有力氣豎直,軟綿綿耷落在肩胛上,睜開疲憊的眼睛,吃 力地扭動子,在野犬群中找尋著什麽。那焦慮的目光,在幾條母野狗間搜索了好幾遍,似乎沒能找到自己想要找的東西,臉色變得好淒涼,那目光終於停止移動,抬 頭凝望南麵那座雪,微微張開嘴,嘴唇翕動著,看樣子是想用吠叫來表達某種意願,但它肚子被子彈射穿,導致陡坡滾雪時內髒嚴重震傷,已叫不出聲音來,“呼嚕 呼嚕”,唇齒間湧出一團血沫。


    不用費心去猜,紅桃心立刻明白妹妹白桃花想表達而又未能表達出來的心願是什麽。南麵那座雪山背後,就是白虎野犬群的大本營,那兒的山坡上有一條蚯蚓狀 岩縫,那條岩縫裏住著妹妹白桃花所生的一窩幼犬。它紅桃心也是母親,它完全能理解一個做母親的在自己生命垂危時最想看到的是什麽,最放心不下的又是什麽, 最想看到的就是自己的親骨肉,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未成年的寶貝孩子!


    紅桃心仰起頭朝南麵那座雪山長吠一聲,又伸出舌頭在白桃花額頭舔了一下,然後撒開腿沿著狹長的無名山穀狂奔而去。它腹中空空,剛才與大黃狗周旋,耗盡 了全部體力,又經曆危險的陡坡滾雪,一跑動就渾身筋骨酸痛,但它係牙關,拚命奔馳。它明白,想見親生幼犬一麵,這是白桃花最後的心願了,也是它能為白桃花 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它即使累得吐血,也一定不能讓白桃花帶著遺恨離開這個世界。


    紅桃心一口氣奔回白虎嶴大本營,與留在巢穴值勤的母野狗灰肚皮一起,將白桃花所生那窩幼犬,還有它所生的那窩幼犬,帶往山背後那條狹長的無名山穀。它一路吆喝,催小家夥們快走,緊趕慢趕,太陽偏西時,終於趕到目的地。


    讓它感到欣慰的是,白桃花還活著,兩隻眼睛始終盯著條狹長山穀,望眼欲穿,苦苦等待。獨眼姨媽等四條母野狗守護在白桃花周圍,驅趕著賊心不死的大嘴烏鴉群。


    白桃花所生的那窩幼犬,見到媽媽,立刻擁了上去,吵吵嚷嚷,或啃咬白桃花的嘴唇以乞討食物,或尋尋覓覓想鑽取暖。白桃花見到自己的心肝寶貝,眼睛倏地 變得明亮尖顫動了一下,,似乎想站起來迎接小家夥,可它的掙紮均屬徒勞,根本就不可能站得起來。它耳郭瑟瑟抖動,似想扭動脖子來親吻小家夥,可它已虛弱得 連扭動脖子的力也沒有了。它隻能移動眼珠,用眷戀的目光,依次愛撫六站在它麵前的幼犬。


    紅桃心注意到,白桃花那截流出來的腸子,已與冰雪凍在一起,整個伴身也僵硬如冰塊了。各種跡象表明,白桃花的生命已到了讀秒階段。


    果然,數秒鍾後,白桃花兩條前肢開始抽搐,不規則地伸縮顫抖,就像一支蠟燭在風中忽明忽暗,所有在場的母野心裏都明白,這是生命燭光行將熄滅的症狀。


    冬天的日頭短,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天邊有一大片烏雲天象預示,今夜又有一場大雪。


    白桃花眷戀的目光在親生的六隻幼犬身上逗留片刻,然目光便移向紅桃心。白桃花渴盼乞求的目光,久久凝視著紅桃心,狗嘴嚅動,像蟹似的吐出許多血沫來。


    紅桃心心裏很清楚,妹妹白桃花此時此刻想要得到什麽。作為母親,在它行將告別這個世界時,最最牽掛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還未成年尚不能獨立的子女。自 己犧牲在所不惜,一定要讓孩子們活下去。白桃花其實是在臨終托孤,希望得到一份莊嚴的承諾,在自己踏上不歸路後,這窩沒娘的幼犬能得到照顧,能讓它們生存 下來。


    紅桃心心裏沉甸甸的,抬頭望望天,那片烏雲壓得叫它喘不過氣來。它當然願意滿足妹妹白桃花的臨終囑托,它要這麽做其實並不困難,它隻要緩緩走到白桃花 所生的那六隻幼犬身旁,將它們攬進懷抱,當著白桃花的麵,伸出舌頭在小家夥的額頭、脊背和四肢舔理一番,承諾自己將擔負起監者與養育者的責任,這就算完 了。可它曉得,自己這種形式上的應諾,並不能讓白桃花安詳地閉上眼睛。明擺著的,白虎嶴野犬群原先共有八條成年母野狗,綠祖母去世了,白桃花也快不行了, 八條母野狗死掉兩條母野狗還剩幾條母野狗,這道簡單的應用題它還是會算的,八減二等於六,隻剩下六條母野狗了。即使在正常年景,即使在少雪的瞹冬,六條母 野狗要養活兩窩共十二條幼犬,也根本是不可能的。更何況這是一個多雪的冬天,這是一個淒苦的冬天,這是一個災難的冬天。白虎嶴野犬群沒有能力讓兩窩共十二 隻幼犬都熬過冬天活到陽光明媚食物豐盈的春季。假如它現在不假思索就虛諾下來要養活白桃花所生六隻幼犬,這是一種無法兌現的空洞許諾,是一種虛偽的仁慈。 妹妹白桃花用自己的死取它的生,它要對得起這份比山高比水深比血濃的姐妹情,它絕不能用虛假的承諾來欺騙白桃花。它沉默著,思考著,希望能找到一種切實有 效的措施,來解答這道生存難題,接受白桃花的臨終囑托,讓白桃花放放心心離開這個世界。


    所有母野狗,都在用期待、催促和責怪的眼光看著紅桃心。


    突然,獨眼姨媽跳了出來,躥到白桃花所生六隻幼犬身旁,兩條前腿趴開,張開狗嘴,收縮腹部,扭動脖子,“歐歐”叫著,做出反哺喂食的姿勢來。幼犬們正 餓得慌呢,立刻蜂擁而上,抬頭搖尾,爭著搶著將小嘴舉到獨眼姨媽的希望能分一杯羹,得到從獨眼姨媽嘴裏吐出來的肉塊。


    獨眼姨媽同其他母野狗一樣,也已兩天沒有進食,腹內又不是什麽魔術大師,根本就吐不出肉塊來,“歐歐”吐了半天,連一星半點肉屑也沒吐出來,隻吐出一 攤唾液來,可它還是不停做反哺狀,大口大口往外吐,吐出亮晶晶黏稠的胃液,吐出夾雜著殷殷血絲的口水,直吐得四肢無力站穩,顫顫巍巍跪倒在地,仍在拚命地 嘔吐……


    獨眼姨媽是在用特殊的行為,告知白桃花:它隻有肚子裏有一點東西,就決不會餓著這六隻沒娘的幼犬,它要盡自已的所能,哪怕吐出血來,也要把小家夥們養大!


    白桃花朝獨眼姨媽投去感激的一瞥,但那目光猶如蜻蜒點水,在獨眼姨媽臉上點了點,便又快速折回到紅桃心身上。顯然,白桃花對獨眼姨媽這番表白並不太以 為然,寧肯自己吐血,也要喂飽這窩幼犬,雖精神可嘉,卻很難真正行得通,屬於空洞的豪言壯語,聽起來很舒服,卻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僧多粥少,狗多肉 少,就算獨眼姨媽把自的五髒六腑都舍得吐出來,也不夠六條半大的幼犬飽餐一頓的啊。


    紅桃心看看白桃花所生的那窩幼犬,又扭頭望望自己所生的那窩幼犬,突然靈機一動,想出個解決問題的辦法來。擺在白虎嶴野犬群麵前最大的矛盾是,擔當撫 養角色的成年母野狗數量太少,而需要被撫養的幼犬數量太多,那麽,是否可以將兩窩幼犬合並成一窩幼犬,然後汰劣留良,將幼犬數量削減到現有成年母野狗能夠 承受的數量?


    它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這想法雖很新穎,卻很毒辣,雖很實用;卻很殘暴;雖易執行,卻很血腥。它當然不將自己親樂生的六隻幼犬全部保留下來,而將白 桃花所生的六隻幼犬全部淘汰出局。這是不可能的,這麽做它良心上過意不去,白桃花是為了救它而受致命傷的,它有責任把白桃花所生那窩幼犬當做自己的親生幼 犬一樣對待。也就是說,裁減幼犬數量,兩窩幼犬同等待遇,都在被裁減之例。它是母親,母愛最本能的表現,就是保護自己的子女存活下去,而它卻要與母愛背道 而馳,淘汰自己的心肝寶貝,它能下得這個手嗎?可是,除此之外,它又有什麽更好的辦法解決道迫在眉睫的生活難題呢?假如把兩窩共十二隻幼犬都留有限的食物 資源灘到十二隻幼犬頭上,肯定誰都吃不飽,極有可能十二隻幼犬過不了幾天就會相繼餓死,十二減去十二等於零。假如合理裁減,把十二隻野犬削減一半,是有可 能讓它們活過冬天的,十二減掉六等於六。


    這是一道聰明的算術題,卻又是一道殘酷的算術題。


    為了生存,它不得不硬起心腸,對眼前這一大群兩窩並窩的幼犬,進行一場加減乘除演算。它先來到自己親生那窩幼犬裏,挑選被減數。日照身強力壯,在六個 兄弟姐中,個頭最大,不適宜做被減數;響雷很聰明,才三個月就逮著過一隻鑽到葫蘆形溶洞來的小倉鼠,淘汰這麽優秀的幼犬,是一種罪過;月朦朧是它最寵愛的 小雌犬,是野犬最標準的靚妹,模樣酷斃了,它一直有這樣的願望,把月蒙朧培養成白虎嶴野犬群未來的接班狗;三炷香是隻很特別的幼犬,兩片耳郭和一條尾尖都 豎著一撮細細的長毛,就像燒著三炷香,是條很招喜歡的吉祥犬……


    紅桃心遴選的目光在親生的六條幼犬身上轉了好幾個來回,遲遲下不了決心究竟該選誰。這是名副其實的死亡遴選,它是母親,每一條幼犬都是它的心肝寶貝, 無論選誰它都有一種剜心割肉的痛。手心手背都是肉,選誰都覺得不合適。可時間不等狗,妹妹白桃花就快要不行了,它必須搶在白桃花咽氣前完成這場死亡遴選。 它硬起心腸,首先把目光選定在那隻名叫青皮背的幼犬身上。它其實也蠻喜歡青皮背的,青皮背乖巧聽話,它隻要輕輕吆喝一聲,青皮背總是頭一個跑攏到它身邊, 但青皮背背部的毛色青裏透白,對喜馬拉雅野犬來說,屬於雜毛狗,這種毛色的野狗,在以紅土壤為主的滇北高原,迷彩性能差,不利於隱蔽,既容易被獵物看出破 綻,又容易遭天敵盯梢襲擊,既然短處這麽明顯,那就……那就……淘汰吧。第二個選定的是那隻名叫波波虹的幼犬,波波虹應該說是這窩幼犬裏頭最帥氣的小公 狗,身材高挑呈流線型,皮毛光亮像塗過野豬油,脊梁上有一條波浪起伏的紅毛帶,就像雨後陽光下一條豔麗的彩虹,形象帥呆了,稱得上是野犬中的小帥哥,但波 波虹似乎牙齒有點缺陷,嘴角兩側的犬牙不夠尖利。有一次它從日曲卡雪山叼回一隻雪兔,讓小旁家夥們練習如何撕扯兔皮啃食兔肉,其他五隻幼犬經過一番努力都 能將兔皮撕裂開,可就是波波虹費了吃奶的勁也沒能將兔皮咬碎。野犬最重要的打獵武器就是牙齒,外貌長得再漂亮,也是繡花枕頭一包草,中看而不中用,較之其 他幼犬,被生活淘汰的概率要大得多。既然如此,那就……那就……順應天意吧。最後一個“人”選,紅桃心選中了三炷香,雖然小家夥相貌吉祥,但喜馬拉雅野犬 的價值觀念與人類的價值觀念有所不同,野犬並不特別在乎用相貌來羚判斷一個生命將來的前程。


    紅桃心將選定的三隻幼犬吆喝到白桃花躺臥的位置,將它們推進白桃花的懷抱。毫無疑問,它是親手將它們推進了死神的懷抱。小家夥們懵懂無知,根本不曉得這是怎麽回事,出於對媽媽絕對的信任和絕對的服從,它們在紅桃心的促和驅趕下,乖乖進到白桃花懷中。


    白桃花生命的燭光還沒熄滅,身體尚有餘溫,在冰天雪地中,也算是可以躲避寒風吹襲獲取溫暖的地方。


    別怪媽媽心狠,媽媽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啊。


    接下來,是從白桃花所生的那窩幼犬中挑選三隻淘汰者。對紅桃心來說,這相對要容易些。它走到非它所生的六幼犬麵前,挨個舔吻它們的額頭,然後看白桃花 的反應,它們是白桃花的親骨肉,當然該由白桃花來決定它們的命運,而它紅桃心則按照白桃花的意願,來完成這取舍程序。


    紅桃心和白桃花事先並未有過商量,但卻配合得非常默契,畢竟是同胞姐妹,可謂心有靈犀一點通。白桃花雖然身體受了致命傷,但思維卻很清晰,對紅桃心的 意圖心知肚明,四肢無法動彈,嘴巴也叫不出聲來,就用眼睛來表示意見。紅桃心舔吻蘆花尾額頭時,白桃花眼睛圓圓睜著,紅桃心知道,白桃花更願意蘆花尾活在 這個世界上,於是就把蘆花尾留下來了;紅桃心舔吻小青臀額頭時,白桃花眼皮合下來了,紅桃心知道,白桃花雖然不忍心卻不得不對小青臀忍痛割愛了,於是,紅 桃心將小青臀吆喝進白桃花懷裏……


    生存名額有限,不得不保留一郛分,割舍一部分。


    很快,白桃花所生的六隻幼犬,也取舍完畢了。


    其他五條母野狗,默默注視著紅桃心將兩窩幼犬重新紹合混合編隊,誰也沒有提出異議。將自己親生的六隻幼犬取三舍三,將妹妹白桃花所生的六隻幼犬也取三舍三,存活機會分享,淘汰災難平攤,應該說是很公平的。


    白虎嶴野犬群除白桃花外,現有六隻成年母野狗,撫養六隻幼犬,養育者與被養育者達到一個較為理想的平衡點。這樣一來,食物的壓力就不會那麽沉重,幼犬的存活率就大大提高,是有可能讓留下來的六隻幼犬度過這嚴酷的冬天,平平安安長大的。


    紅桃心讓混合編隊的六隻享有生存權的幼犬簇擁在自己身旁,深情舔曝吻它們的臉頰,這是做給白桃花看的。哦,從此以後,我會一視同仁對待它們,像親生幼犬那樣愛護和關心它們,,我會盡一切努力把它們撫養長大的!


    紅桃心看見,妹妹白桃花剛才還充滿焦慮的目光變得寧靜,耳郭不再顫動,臉上浮現出欣慰的表情。


    母野狗們拱衛著六隻混合編隊的幼犬,離開這條狹長的無名山穀。雖然白桃花還沒最後咽氣,但死亡已是不可避免。凜冽的北風越刮越緊,天空已撒下粉塵似的 小雪,根據氣象經驗,再過一會兒,鵝毛大雪就會鋪天蓋地。六條母野狗和混合編隊的六隻幼犬,都饑腸轆轆,再待下去,一旦暴風雪來臨,很有可能會造成凍傷餓 斃的嚴重後果。該做的紅桃心都做了,能做的紅桃心也都做了,再繼續待下去,不僅於事無補,還有害無益。感情雖然珍貴,生存更加重要。及時撤出這條狹長的無 名山穀,無疑是明智之舉。


    它是白虎嶴的當家犬,它有責任避免族群遭遇不測。它趕在暴風雪來臨之前,將混合編隊的六隻幼犬帶回葫蘆形溶洞,保證小家夥們不被惡劣的天氣傷害。它已 經想好了,等暴風雪停止肆虐,它會立即率領母野狗們外出狩獵。它要著野犬群到尕瑪爾草原去捕捉野豬,暴風雪過後,貪吃的野豬會急不可耐從旮旯角落跑到灌木 叢尋找食物,這是冬天捕捉野豬最好機時機。這個時機,獵取一頭野豬,解決白虎嶴野犬群的斷炊之苦。


    被篩選下來的六隻幼犬,也想從白桃花懷中鑽出來跟隨野犬群一起撤離,被紅桃心用嚴厲的咆哮聲製止住了。這六隻幼犬還不清楚怎樣的噩運降臨到自己頭上了,稀裏糊塗又回到白桃花懷裏去。


    白桃花目送野犬群離開狹長的無名山穀,目光安詳而又寧靜。


    別看暴風雪肆虐橫行,春天是擋不住的,希望是擋不住的。冬天已經過半,春天還會遠嗎?眼前這場暴風雪,很可能是今年冬天最後一場暴風雪了。冰雪無情, 但季節有情。紅桃心一麵奔跑一麵想。熬過嚴酷的冬天,就是溫暖的春季。日子會一天天暖和起來,日子會一天天好過起來。它相信,它一定有能力將六隻混合編隊 的幼犬撫養長大的。


    暮靄沉沉的天空,大嘴烏鴉在烏雲中穿行,“呱呱呱呱”,撒下一串串粗俗的嗚叫。這是大自然為母野狗白桃花和六隻遭遺棄的幼犬演奏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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