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忌使雪妖變得瘋狂,殘忍地殺害了弟弟妹妹。


    雪妖渴望擁有更多的母愛,北鬥母豹卻要分出時間和精力來撫養另一窩幼豹,雪妖為此深感痛苦。


    沒想到一向溫柔慈祥的北鬥母豹,會大發雷霆,張口咬傷雪妖。


    事情是這樣的,這天早晨,同往常一樣,北鬥母豹踏著玫瑰紅晨曦來到月牙狀岩洞,母女倆漫山遍野地找尋獵物。臨近中午時,終於在高黎貢山西坡一片野杜鵑花叢中發現一群野犛牛。經過一番殊死搏殺,母女倆齊心協力咬倒了一頭約半歲齡犛牛犢。在格鬥中,雪妖動作太魯莽了一點,不知怎麽弄的,額頭被牛角撞了一下。半歲齡的犛牛犢,犄角還不算鋒利,力氣也不算太大,又是在牛頭擺動時不經意撞著的,所以撞得並不厲害,隻是額頭中央劃出一道兩寸餘長的血痕,像被剃刀刮了一下似的剃掉一撮豹毛,滲出幾粒血珠。事實上,在被牛角劃傷的當時,雪妖緊張格鬥,沒察覺到疼,啃食牛肉大餐時,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也沒發現自己受了傷,隻是肚皮塞飽興奮消褪靜下來後,這才覺得額頭隱隱作疼,喉嚨裏發出嗚嗚哀號。北鬥母豹趕緊跑過去,蹲伏下來,施展貓科動物傳統醫療手段,用舌尖將唾液小心翼翼塗抹在雪妖傷口上。雪妖依偎在北鬥母豹懷裏,閉著眼睛一副嬌弱無力的模樣,享受濃濃的母愛親情。


    過了約幾分鍾,北鬥母豹忽然間停止舔療動作,倏地抬起頭來,眯起眼睛仰望當頂的太陽,似乎想起了什麽,掙動身體想爬起來。雪妖不樂意媽媽的溫情被中斷,兩隻前爪抱住北鬥母豹的腰,撒嬌耍賴,不讓北鬥母豹起來。北鬥母豹鼻吻皺攏得像枚苦瓜,臉上浮現出焦慮的表情。


    我當然曉得北鬥母豹情緒變化的原因,已是中午十二點;體內的生物鍾正在提醒它,該回巢穴去給那窩小寶貝喂奶了。它離開家至少已有三個小時,把一窩還在吃奶的幼豹扔在涼冰冰的山洞裏,時間一長,它實在放心不下,擔心小家夥會餓著,擔心小家夥會凍著,還要擔心小家夥會被毒蛇猛獸傷著。


    北鬥母豹低頭舔吻雪妖的爪子,意思是在說:媽媽對不起你,媽媽真的要走了,媽媽時間來不及了,好孩子,乖孩子,鬆鬆你的爪子,媽媽明早再來陪你!


    雪妖不僅沒鬆開爪子,反而鉤抱得更緊了,使勁吊在北鬥母豹身上,喉嚨裏還發出咕嚕咕嚕聲響,明顯是在嗔怪:不嘛,我就不讓你走,我要你在這裏陪我!


    我也能理解雪妖的舉動,它半歲失去母愛,半歲齡是幼豹對母豹最依戀的時期,情感因分離而凍結,兩歲以後才重新和媽媽團聚,情感才開始解凍,蟄伏的愛才開始蘇醒。現在雪妖雖然已兩歲零三個半月,但生理年齡和情感年齡是錯位的,它的情感年齡仍處在幼年期,對母愛的渴求仍停留在九個多月年齡階段,多多益善,永遠不嫌多,永遠不會滿足。此時此刻,它額頭又被牛角挑傷,一切有情感的高等生命都是這樣,生病傷痛時,更希望得到關懷愛護,更希望親情陪伴在自己身邊,更舍不得媽媽離去。


    北鬥母豹熱烈親吻雪妖的麵龐,刻意表達自己舍不得離去的心情。


    我想,假如北鬥母豹有分身術的話,會樂意將自己分成兩半,一半留在自己的巢穴照顧那窩吃奶的幼豹,另一半到月牙狀岩洞陪伴雪妖。可惜它分身乏術,沒辦法做到這一點。


    過了半分鍾,北鬥母豹用力扳開雪妖的爪子,堅決站了起來,不顧雪妖的哀求,毅然向荒山溝走去。雪妖是它的親骨肉,那窩吃奶的幼豹也是它的親骨肉,手心手背都是肉;雪妖需要它,那窩吃奶的幼豹更需要它,它無論如何也要走了。


    雪妖不滿地嚎著,跟在北鬥母豹後麵。北鬥母豹拐進荒山溝,雪妖也跟進荒山溝。在山溝人口處那座黑熊狀磐石前,北鬥母豹回轉身來,朝雪妖威嚴地吼了兩嗓子,喝令雪妖止步。我曾許多次目睹母女豹告別時的情景,就像電腦程序這般準確,雪妖不願意北鬥母豹離去,總是黏黏糊糊跟在北鬥母豹身後,進到荒山溝來到這座黑熊狀磐石,照例會用吼叫迫使雪妖止步。黑熊狀磐石就像一扇禁入的大門,不允許雪妖進去。以往這個時候,雪妖佇立在黑熊狀磐石前,傷心地嗚咽,無可奈何目送北鬥母豹遠去。這一次,情形卻不一樣了,北鬥母豹威嚴地吼了兩嗓子後,雪妖在黑熊狀磐石前猶豫了一下,等北鬥母豹轉身往前走時,竟然不顧禁令一步跨過黑熊狀磐石,仍跟隨在北鬥母豹後麵。


    北鬥母豹聽到後麵的腳步聲,又回轉身來,用更嚴厲的聲調吼了兩嗓子:


    ——你聾了嗎,叫你別跟著我,怎麽不聽話呀?


    雪妖停了下來,站立在原地,所在的位置當然已經超越了那座黑熊狀磐石。


    北鬥母豹接著又轉過身去往前麵走,雪妖也跟著邁動四肢緊隨其後。


    你停我也停,你走我也走,跟你跟到底,看你能把我怎麽樣!


    如此這般四五個回合後,雪妖已越過黑熊狀磐石三五十米。


    北鬥母豹再度回轉身來,雪妖也再度停頓下來。這一次,北鬥母豹不再發出嚴厲的吼叫,而是眯起眼睛直愣愣望著雪妖,橘黃色眸子裏流露一抹陰沉的光,前額那七塊排列得像北鬥星似的黑斑扭成大疙瘩,似乎在緊張思索該如何采用非常手段來對付不肯聽話的雪妖。突然,它胡須張揚,血口半開,齜牙咧嘴,四肢微蹲,擺出躍躍欲撲狀,並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嘶啞粗暴的低吼。與雪豹打過交道的人都知道,雪豹這種表情這種姿勢這種叫聲,意味著進入發怒狀態,已到了動武廝殺的臨界點。


    很明顯,北鬥母豹發出最後警告:別再跟著我,退回黑熊狀磐石外麵去,不然的話,休怪我無情了!


    雪妖仍置若罔聞,站著不動,沒有一點想要後退的意思。


    我猜想,雪妖之所以對北鬥母豹的最後警告不予理會,大概出於兩點考慮,首先它覺得自己受傷掛彩,理應得到媽媽更細心照顧更溫柔關懷,這並不是什麽過分要求;再者,三個多月接觸下來,媽媽和藹可親,不管它做錯了什麽,從沒抓咬過它。它以為北鬥母豹最後警告無非是嚇唬嚇唬它而已,不相信真的會對它暴力懲罰。


    北鬥母豹嗖地朝雪妖撲了過去,動作幅度很大,跳躥一米多高,形成泰山壓頂之勢,又吼又叫,聲勢極大,顯得頗誇張,但落到雪妖麵前後,就像在長句子中間打了個逗號一樣,停頓了一下,並沒立刻躥上去撲咬。真應了一句俗話,雷聲大雨點小,用意再明顯不過了,讓出時間給雪妖退卻,假如雪妖覺察大勢不妙,明智地拔腿退出荒山溝退到黑熊狀磐石外麵去,我想,北鬥母豹則會就此打住,不會再施展暴力了。說到底,北鬥母豹打心跟裏是不願用豹牙豹爪粗暴對待雪妖的。


    雪妖不知道是被北鬥母豹氣勢洶洶的樣子嚇懵了,還是壓根兒就不信北鬥母豹真舍得拳腳相加讓它受皮肉之苦,並沒知趣地跳閃後撤,隻是扭轉脖頸擺出一副想要逃跑的姿勢,身體卻仍待在原地沒有挪動。


    嗖,北鬥母豹終於撲將上來,一隻前爪鉤住雪妖的脖子,一隻前爪搭在雪妖的腰肢,猛烈將雪妖掀翻在地,張嘴在雪妖脊背上啃了一口。雪妖慘嚎一聲,拚命扭滾,從北鬥母豹爪牙下掙脫出來,屁滾尿流地逃出荒山溝。


    我從望遠鏡裏看,北鬥母豹這一口咬得不算輕也不算重,嘴角掛著豹毛,唇齒問似乎還有殷紅的血絲。再看雪妖,背毛亂蓬蓬的,倒還看不出皮開肉綻的慘狀,估計北鬥母豹口下留情,隻在雪妖的脊背上咬出一排深深的牙齒印。


    雪妖一口氣逃出百十米,遠離黑熊狀磐石,這才驚魂甫定地停了下來,大口喘氣,用充滿恐懼的眼光定定望著北鬥母豹,發出淒厲的哀叫。


    北鬥母豹洶洶地嚎著,似乎覺得如此懲罰還不夠解恨,踱到黑熊狀磐石前,將身體在粗糙的岩石上磨蹭,蹭下幾綹殘毛,趴開後腿,往石頭上澆半泡尿液,衝著雪妖咆哮數聲。我很熟悉雪豹的這套動作,這是圈劃領地布置疆域的典型做法,用殘毛和氣味築起一道氣味邊界線,告誡路過的同類,這裏已經有一隻年輕力壯的母雪豹居住,有足夠的力量和勇氣保衛自己的領地,請識相一點繞道走開,私自闖入的話,你就是卑鄙的侵略者,我會叫你吃不了兜著走的!就目前所發生的事情而言,很明顯,北鬥母豹是借用這個特殊的辦法,用殘毛和氣味築起一道警戒線,明確無誤地告訴雪妖:不準跨入氣味警戒線一步,不然的話,我會像對待入侵者那樣毫不留情的!


    做完這一切,北鬥母豹急促小跑,鑽進荒山溝,閃進荒草叢,倏地消失了。


    雪妖一聲接一聲哀嚎,目光淒迷,滿臉苦澀,悲涼的叫聲如泣如訴,好像遭受了天大委屈,有一肚子苦水要向蒼天大地傾倒。北鬥母豹已經走了好幾分鍾了,它還哀嚎不休。它用身體撞一棵碗口粗的銀杏樹,樹冠嘩嘩顫抖,初春剛剛綻出的扇形銀杏樹葉被震得紛紛飄零;它還發瘋般地啃咬石頭,像嚼炒蠶豆一樣咬得嘎嘣脆響,滿嘴都是砂土石屑,似乎在用輕微自戕的方式緩解內心的痛苦。它被咬得不算厲害,與其說是傷痛,還不如說是心痛,它大概做夢也沒想到,一貫慈祥的媽媽真的會翻臉無情咬傷它這個愛女,心理受的傷害比身體受的傷害不曉得要大多少倍。


    我很心疼雪妖,不管怎麽說,我們曾豢養過雪妖很長一段時間,感情上比起北鬥母豹來要近得多,當然會自覺不自覺地站在雪妖的立場去思考問題。我覺得北鬥母豹做得有點太過分了,就算雪妖沒聽它的話,越過那座黑熊狀磐石,賴在它身後想跟它回巢穴去,這錯誤犯得也是情有可原,罪不當咬嘛,要知道,雪妖心理年齡還處在幼豹期,打獵時受了傷,舍不得離開媽媽,想待在媽媽身邊得到更多的照顧和關懷,這是很正常的事,與情與理都說得通,何罪之有?你幹嗎這麽凶,幹嗎這麽惡,幹嗎這麽狠毒,幹嗎把女兒當仇敵咬?我曉得,北鬥母豹不讓雪妖去它的巢穴,是出於母性的謹慎,因為巢穴有一窩還在吃奶的幼豹。可我覺得任何事情都應當適可而止,不能做得太過火了,真理和謬誤之間隻有一步之差,為保證幼豹安全,謹慎當然是必要的,但過度謹慎就變成神經過敏,不足取了。就算把雪妖帶回巢穴,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呢?那窩還在吃奶的幼豹是你的親骨肉;雪妖也是你的親骨肉,骨肉至親生活在一起,有什麽不好的呀!


    有許多群居性動物,都是祖孫幾代生活在一起的,例如大象、金絲猴、長臂猿、非洲獅群等。有些以小家庭為核心的動物,母獸也有將上一茬幼獸與下一茬幼獸共同混養的現象。例如北極狐,因為生活在靠近北極的寒冷地帶,幼狐生長發育緩慢,母狐再度發情交配時,上一茬幼狐還不具備獨立生活的能力,隻有將上下兩茬幼狐都留在巢穴裏。即便那些習慣等上一茬幼獸養大成才並離家出走後,再接著生養下一茬幼獸的動物,在非常時期,也會采用變通辦法,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幫手豺”了。生活在滇北高原日曲卡雪山的銀背豺,母豺在氣候異常獵物減少日子過得拮據的年份,當上一茬幼豺長大後,不會將它們全部從家裏趕走,而會挑選一隻最懂事最健壯最聽話的雌豺,留下來,幫助自己撫養下一茬幼豺,或者母女聯手捕獲食物,或者在母親外出狩獵時留雌豺在巢穴照看弟弟妹妹。據科學家統計,有幫手豺的銀背豺家庭,幼豺的存活率明顯高於其他銀背豺家庭。曾經在母豺身邊做過幫手豺的年輕雌豺,實習如何為妻為母,積累了豐富的生活經驗,自立門戶後,較之那些沒做過幫手豺的年輕雌豺,更容易找到如意郎君,也更容易養活自己的後代。雙方都能得到好處,雙方都能得到實惠,套用一個現代企業家經常掛在嘴上的時髦詞匯,就是雙贏,既然如此,那又何樂而不為呢?


    當然,我也曉得,雪豹這種動物沒有“幫手豹”概念,似乎從未有人發現母雪豹有將上一茬幼豹和下一茬幼豹在一起混養的現象。但任何事情都不是絕對的,在這方麵開個先例又有何妨呢。天下既然有“幫手豺”,幹嗎就不可以有“幫手豹”?


    我對北鬥母豹無端咬傷雪妖的過激行為很有意見,小聲對身邊的強巴說:“北鬥母豹也實在太不通情達理了,幹嗎這麽固執,堅決不許雪妖靠近它的巢穴?”


    “我想它是擔心雪妖去到巢穴後會傷害那窩還在吃奶的幼豹。”強巴說。


    “這不可能,”我說,“這種擔憂是毫無道理的。”


    我是個動物學家,我當然不會天真地以為,隻要是血緣至親,動物彼此間就一定相親相愛,不會發生欺淩虐殺現象。事實上,絕大多數動物種類,都存在血親間相互殘殺的現象,同胞手足也不例外。曾有人親眼目睹,一隻白頭鷹巢裏,孵出三隻雛鷹,當它們長到一個月大時,個頭最健壯的那隻小鷹,便趁父母外出覓食之際,將最瘦弱的那隻小鷹頂出巢去,過了幾天又用同樣的辦法將另一隻小鷹推下樹去摔死。


    北美一位專門研究美洲虎的學者,用攝像機拍攝下這麽一段駭人聽聞的鏡頭:美洲虎巢穴內,四隻半大美洲虎崽,翹首盼望母虎帶食物回來,左等右等不見母虎的影子,天色漸漸暗下來,料峭寒風直往巢穴裏灌,四隻虎崽冷得瑟瑟發抖。就在這時候,其中一隻毛色寡淡身體瘦小的虎崽,虛弱地趴了下來,其餘三隻虎崽竟然一擁而上,將沒有力氣反抗也沒有力氣逃跑的小兄弟(也有可能是小妹妹)活活撕食了。等天黑母虎回來時,四隻虎崽變成三隻虎崽和一具血淋淋的殘骸。


    雖然我深知動物界即使家庭內部也不可避免會發生以大欺小以強淩弱的悲慘故事,但我還是認為,北鬥母豹帶雪妖回巢穴,不可能會導致流血殘案。動物界手足相殘,有一個重要前提,那就是食物緊缺,為爭奪有限的食物資源,受生存意誌本能的驅使,而互相殘殺。據觀察,同樣是白頭鷹,當風調雨順食物富裕時,每隻小鷹都能得到母鷹投喂的足夠的食物,鷹巢內的小鷹便不再兄弟鬩牆互相傾軋,關係變得較融洽,幾隻小鷹最終都能翅膀長硬搏擊長空。也是北美這位美洲虎專家,跟蹤另一窩美洲虎時,當地山林有許多野豬,母虎能定時帶回充足的食物,結果發現,四隻虎崽和睦相處,彼此間還齊心協力捕捉小獵物,互相玩得挺友善。


    我有足夠的例證支持這麽一種觀點:隻要不遇到饑荒,雪豹家庭內部就會是一派和平景象。據這段時間觀察,北鬥母豹牙口約七八歲,正處在生命力巔峰時期,狩獵能力很強,成功率也很高,又懂甘苦勤於儲藏吃剩的食物以備不時之需,三個多月了,還沒見它挨過餓,也從沒見它為食物犯過愁,雪妖跟著它享福,也天天都能吃飽肚皮。時令已開春,天氣逐漸轉暖,各種獵物也一天比一天多起來,食物匱乏的冬天都沒有饑餓之虞,食物豐饒的春天那就更不用擔心會餓肚子了。既然沒有食物壓力,何來生存危機?既然沒有生存危機,何慮骨肉反目?所以我認為,北鬥母豹害怕把雪妖帶回家後,雪妖會傷害那窩吃奶的幼豹,這種擔憂純屬多餘,很有可能它腦子有毛病,患有輕度偏執狂臆想症什麽的,真該去找心理醫生治治,假如動物界也有精神病院和心理醫生的話。


    “唉,動物間有些怪事,我們人是很難琢磨透的。”強巴沉默了一會兒又說。


    “唉,雪妖太可憐了,平白無故被咬了一口。”我歎息道。


    “我想,北鬥母豹這麽做,肯定有它的理由。”強巴說。


    “能有什麽理由?”我沒好氣地說,“心胸狹隘,對自己的女兒缺乏最基本的信任唄。”


    我們正在胡亂猜測議論,雪妖不再撞樹嚼石頭折磨自己,站起來,緩慢走到黑熊狀磐石跟前,望望北鬥母豹掛在岩角的殘毛,嗅嗅北鬥母豹灑在地上的尿液,探頭探腦往荒山溝裏張望,好像生怕北鬥母豹會突然跳出來似的。過了一會兒,它壯起膽,抖抖索索跨過氣味邊界線。突然,荒山溝一蓬狗尾巴草裏,哢哧喇一陣響,躥出一樣東西來,雪妖驚叫一聲扭頭逃出荒山溝。一隻五彩繽紛的野雉拖著長長的尾翼飛上天空。虛驚一場,雪妖將血紅的舌頭伸出嘴腔來散熱,大概嚇得夠戧,嚇出一身汗來了。看來,北鬥母豹用殘毛和尿液布置的警戒線,對雪妖起到了威懾作用。雪妖目送野雉飛向遠方,又小心翼翼跨過黑熊狀磐石,進到荒山溝,一路嗅嗅聞聞,向縱深摸索而去。


    “它肯定是去找北鬥母豹的巢穴。”爭強巴推測道。


    “要是被北鬥母豹發現,麻煩就大了。”我說。


    “是啊,北鬥母豹一定會像對付入侵者那樣往死裏咬的。”強巴說。


    我們為雪妖的安全擔憂,決定悄悄跟在雪妖後麵,必要時也許能給予雪妖一些幫助。


    北鬥母豹的巢穴就在荒山溝底端一個喇叭狀小山洞裏,離雪妖居住的月牙狀岩洞約兩公裏左右。下午兩點零五分,雪妖到達喇叭狀小山洞對麵的山坡,藏在一片齊腰深的野黃麻裏。雪妖的藏身之地與北鬥母豹的巢穴隔著那條山溝,直線距離不足百米,雪妖不用站起來,就能透過野黃麻葉的縫隙,把北鬥母豹巢穴內發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


    我和強巴躲在山頂一座藏族朝聖者用石頭堆砌起來的瑪尼堆後麵,居高臨下,用高倍望遠鏡觀察雪妖和北鬥母豹的動靜。我和強巴藏身的瑪尼堆、雪妖藏匿的野黃麻地和北鬥母豹的巢穴,三方位置剛好形成一個等邊三角形。


    喇叭狀小山洞裏,果然有一窩幼豹,一共三隻,約六七十厘米長,絨毛已經長齊,活蹦亂跳,簇擁著北鬥母豹,爭搶媽媽嘴裏反芻出來的肉糜。據資料介紹,雪豹出生頭三個月,完全靠母豹的乳汁喂養;三個月後,幼豹胃口增大,光靠母乳營養跟不上了,而這時候幼豹牙齒還不夠鋒利,還無法直接啃嚼生肉,母豹便吐出半消化的肉糜來喂幼豹;半歲左右,幼豹牙齒長齊,這才開始學著母豹的樣,直接從獵物身上撕食鮮肉。從這一點上來判斷,這三隻幼豹牙口三個月出頭半歲還不到。三隻幼豹看起來都很健康,油光水滑,胖頭胖腦,一麵貪婪地吃著北鬥母豹吐出來的肉糜營養羹,一麵還互相撲過來撞過去地鬧騰遊戲,


    為了方便觀察敘述,我給那隻鬧得最凶的幼豹臨時起名叫鬧鬧,給那隻叫聲最響的幼豹臨時起名叫吵吵,給另一隻性格相對較文靜的幼豹臨時起名叫靜靜。


    過了一陣,北鬥母豹肚子裏的肉糜吐得差不多了,便在喇叭狀小山洞口側躺下來,給三個小家夥喂奶。溫暖的陽光斜照在北鬥母豹身上,它頻頻舔吻懷裏的三隻小寶貝,色彩斑斕的臉上蒙了一層母性聖潔的光輝。


    再看雪妖,刨開幾株野黃麻,在鬆軟的沙土裏打了幾個滾,大概是怕被對麵山坡的北鬥母豹發現,翻滾時動作幅度很小,沾了一身泥灰後,便躺臥在野黃麻叢中,閉目養神。我知道,食肉猛獸洗泥浴,無非是兩個目的,一是用泥沙來清除跳蚤扁虱之類寄生蟲,二是用泥沙來掩蓋身上的氣味。我想,雪妖現在洗泥浴,大概是不想讓北鬥母豹聞到它的體味。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已近黃昏,北鬥母豹還在喇叭狀小山洞守著三隻幼豹,雪妖還在野黃麻叢中打瞌睡,什麽事也沒發生。我眼睛疲倦了,放下望遠鏡。強巴掏出幹糧來充饑,一麵吃一麵問我:“你說,雪妖幹嗎要跑到這兒來?”


    “哦,它有戀母情結,希望時時刻刻都能待在北鬥母豹身邊。”我說。


    “可它現在離北鬥母豹還有一百米,藏在黃麻地裏,樣子挺詭秘的。”強巴說。


    “這有什麽奇怪的,北鬥母豹不允許它靠近巢穴,它隻有躲起來。”我不假思索地說,“它躺在黃麻地,至少眼睛還能看得見北鬥母豹,比起待在月牙狀岩洞來,物理距離縮短了,心理距離也貼近了,感覺自然要好得多。”


    “但願你的分析是對的。”強巴衝我笑了笑,笑得很勉強,笑得很沉重,“ 但願我的擔心是多餘的。”


    “你到底擔心什麽呀?”我問。


    “我總覺得,雪妖到這兒來,不單純是為了離北鬥母豹近一些,而是另有企圖。”


    “別胡思亂想,”我說,“雪妖還小,無非是不習慣孤獨,想和北鬥母豹生活在一起。不信你等著瞧,天一黑,它看不見北鬥母豹了,就會回它自己的月牙狀岩洞的。”


    一個小時後,紫色的暮靄漫進荒山溝,夕陽落到山背後,天漸漸黑了下來,北鬥母豹起身從刪口移到洞內,喇叭狀小山洞一片黑黢黢,什麽也看不見了。雪妖雖說視力比我們人類要強得多,但我想,最多也就能看到一團模糊的黑影。可它不知怎麽想的,還不動身回它的月牙狀岩洞去。沒辦法,我和強巴也隻好舍命陪君子,蜷縮在瑪尼堆下過夜。


    在山裏奔走了一天,挺疲倦的,我迷迷糊糊睡著了。


    雖說時令已是春天,但高黎貢山雪線附近夜晚氣溫仍很低,春天霧水很重,半夜又刮起風,吹拂山頂終年不化的積雪,灑下陣陣細密的雪塵。我被凍醒,身上濕漉漉的,冷得感冒了,鼻子癢癢的想打噴嚏,又怕萬籟俱寂的夜晚響亮的噴嚏聲會驚動北鬥母豹和雪妖,隻好捏緊鼻子強行忍住,比便秘還要難受。強巴是土生土長的山裏漢子,似乎已習慣野外宿營,睡得正香,發出輕微鼾聲


    反正睡不著了,我在望遠鏡上安裝紅外線夜視儀,去看雪妖,它正在舔自己的前腿。顯然,雪塵和露水把它身上的皮毛打得精濕,冷得瑟瑟發抖,也是被凍醒了。何苦要守在這裏遭罪呢,北鬥母豹摟著三隻幼豹已經熟睡了,漆黑的夜伸手不見五指,你什麽也看不見,幹嗎還不回你的月牙狀岩洞去?回月牙狀岩洞後,雖然形單影隻,孤獨寂寞,但起碼不再被雪塵和露水淋濕,可以睡個溫暖的好覺,也許還可以做個甜蜜的美夢。真不知道它葫蘆裏究競賣的是什麽藥。


    淩晨四點左右,寒冷不敵瞌睡,我又進入睡眠狀態。


    突然,我覺得頭發疼得厲害,把我給疼醒了,睜眼一看,強巴在扯我頭發。


    “嘖,快鬆手,你要讓我變成禿驢呀!”我倒抽著冷氣咬牙切齒地嚷道。


    “噓——”他食指壓住嘴唇,做了一個要我別出聲的手勢,附在我耳畔說, “你看看雪妖,臉色好像不大對勁。”


    我一骨碌翻爬起來,揉揉惺忪睡眼,天已經透亮,晨曦刺穿乳白色的山嵐,照出一片朦朧的霞光。我抓起望遠鏡朝野黃麻地看,哦,雪妖身上蒙了一層亮晶晶露水,半蹲半伏在黃麻叢中,四肢肌肉繃緊,耳廓向前翻轉,銀針般胡須串著露珠,嘴微微張開,露出尖利的牙齒,眼睛瞪得溜圓,注視前方,前爪在地上下意識抓刨,肩胛骨支棱出來,忽高忽低,完全是一副獵物已進入伏擊圈躍躍欲撲的姿勢。


    我將望遠鏡往前移動,雪妖正前方山坡上,都是拳頭大的礫石和低矮的荒草,不見任何動物,哦,一株草莖上有一隻翠綠的螳螂正在緩慢爬動,像雪豹這類大型猛獸,即使肚子空空如也,也不會對小螳螂感興趣的。


    我又將望遠鏡向前延伸,這才發現,雪妖所高度注視的對象,原來是北鬥母豹!北鬥母豹側身躺臥在洞口,正一邊給三隻幼豹喂奶,一邊舔吻梳理著小家夥身上的絨毛。正如強巴所提醒的那樣,雪妖神色確實有點不大對勁。按理說,它看到北鬥母豹在給弟妹們喂奶,在疼愛地替弟妹們梳理絨毛,應該持一種平和的心境,應該投去祝福的眼光,或者投去羨慕的眼光。退一步說,就算它心理不太平衡,嫉妒三隻正在北鬥母豹懷裏撒嬌的幼豹,那也應該是一種比羨慕程度稍深一點的嫉妒,或者說是適度的嫉妒,無毒無副作用的嫉妒,而不應當像現在那樣,雙眼進射毒辣的凶光,暗中磨“爪”霍霍做好撲咬準備,仿佛前麵喇叭狀小山洞裏不是生它養它的媽媽和年幼的同胞弟妹,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敵。


    它究竟想幹什麽呀,是不是給嫉妒的毒焰燒昏頭了呀?


    這時候,晨嵐消退,明媚的陽光鋪滿山溝,北鬥母豹給三隻幼豹喂完奶,將它們趕進喇叭狀小山洞,然後在小山洞兩側走了幾個來回,就像忠於職守的巡邏哨,搜索每一窩草叢每一塊岩石,一麵走還一麵聳動鼻翼,仔細嗅聞有無可疑的氣味。可憐天下父母心,北鬥母豹要出門了,為了確保三隻幼豺的安全,出門前先要檢查巢穴四周有無暗藏的天敵。一隻渾身漆黑的過路狗獾從山梁上經過,狗獾屬於中型食肉獸,體形和一條狼狗差不多大,對三個月齡以上的幼豹構不成太大威脅,何況離喇叭狀小山洞還有七八十米,不在特別警戒範圍之內,但北鬥母豹還是咆哮一聲撲躥上去,將狗獾攆出荒山溝,這才罷休。忙碌了好一陣,確信巢穴四周太平無事,北鬥母豹這才甩動尾巴,邁著輕快的步子,沿著亂石間一條若隱若現的牛毛細路,向荒山溝外跑去。


    毫無疑問,北鬥母豹是要去履行作為母親的另一項義務,到月牙狀岩洞去與雪妖見麵,帶領雪妖狩獵,傳授叢林生活的知識和經驗。


    北鬥母豹從雪妖藏匿的野黃麻地下方經過,我注意看了一下,雪妖身體蹲伏得更低了些,腦袋也縮進茂密的黃麻叢,好像很擔心被北鬥母豹發覺。這不奇怪,它是違背北鬥母豹的禁令,私闖北鬥母豹設置的氣味警戒線,偷偷摸摸跑到這裏來的,自然要藏藏掖掖;不能被北鬥母豹發現。


    很快,北鬥母豹在彎彎曲曲的荒山溝走遠了,身影閃進殘霧和怪石間,再也看不見了。雪妖從野黃麻叢中騰地站了起來,抖掉身上的沙土,伸了個懶腰。現在不需要再藏匿了,可以舒展筋骨自由活動了。


    我想,雪妖肯定曉得北鬥母豹是到月牙狀岩洞找它去了,從邏輯上推測,它應當躥上山脊用最快的速度從另一條路回它的月牙狀岩洞去,盡量趕在北鬥母豹前麵到達月牙狀岩洞,這樣就不會露出破綻。它是能做到這一點的,如果它想做的話。


    雪妖果然邁開大步走起來,但卻不是往荒山溝外的月牙狀岩洞去,而是直奔北鬥母豹的巢穴——喇叭狀小山洞。它動作詭異,一邊跑還一邊扭頭朝荒山溝外張望,好像怕北鬥母豹會突然出現似的,用賊頭賊腦這四個字來形容,一點也不冤枉它。


    “壞了,雪妖要殺害這窩幼豹!”強巴焦急地說。


    “這……這可能嗎?”我被強巴可怕的判斷嚇了一大跳,說話都有點結巴了,“它……它沒理由這麽做……做的呀。也許……也許它隻是……隻是想認識一下這窩幼豹,哦,它……它從沒見過這三隻幼豹。”


    我語無倫次剛說完這番話,雪妖已躥到喇叭狀小山洞前,齜牙咧嘴,後肢微微蹲屈,尖利的指爪從爪鞘伸張開來,完完全全麵對獵物急欲殺戮的姿態。再看三隻幼豹,已從雪妖凶神惡煞般的麵部表情和殺氣騰騰的眼光中意識到死神正在向它們逼近,嚇得靈魂出竅,想逃跑吧,洞口被雪妖堵死,無處可逃,鬧鬧和吵吵擠成一團,閉著眼睛相互抱著對方的頭,好像這樣就可以減輕死亡的恐懼,靜靜用稚嫩的爪牙拚命抓咬洞壁,大概是想臨時在堅硬的花崗岩上挖條可以藏身和逃生的地道,那當然是徒勞的。


    雪妖臉頰兩側的毛恣張開來,血盆大口瞄準鬧鬧的脖子……


    再也沒什麽可懷疑的了,雪妖確實是在趁北鬥母豹離巢之際行凶作案。


    情況緊急,我來不及多思考,完全是受下意識支配,一下從瑪尼堆後麵跳出來,揮舞雙手大叫:“雪妖,不能啊——”


    “啊嗬——啊嗬——”強巴也用手卷成喇叭狀,高聲喊叫起來。


    雖然作為一個動物學家,麵對野生動物內部的衝突爭紛,應嚴格保持中立態度,不該粗暴幹涉雪豹內政,但我還是覺得有必要製止眼前這場殺戮。有四點理由使我無法對雪妖這種行為采取容忍或放縱的態度:第一,這並非由饑餓引起的殺生,完全是由狹隘的嫉妒心引發的瘋狂報複,赤裸裸的謀殺,觸犯了血親間不得互相殺戮這條動物界普遍適用的禁忌;第二,北鬥母豹在育幼期間,在撫養三隻幼豹的同時,騰出時間和精力輔導雪妖狩獵技藝,即使用人類的標準和要求來衡量,也稱得上是個負責任的好母親,雪妖不思報答,反而背著北鬥母豹殺害年幼的弟妹,殘忍狠毒令人發指,也違背了凡生命都應遵循的最起碼的道德;第三,北鬥母豹不是傻瓜,到月牙狀岩洞沒找到雪妖,回家一看三隻幼豹慘遭殺害,前因後果聯係起來一想,第一個懷疑對象就是雪妖,如此一來,後果將不堪設想;第四,雪豹是一種數量稀少瀕臨滅絕的野生動物,我是動物學家,有責任盡量避免這一珍貴物種非正常減員。


    聽到我們的喊叫,雪妖吃了一驚,往後跳閃一步,腦袋從小山洞裏抽出來,朝我們張望。我們喂養過它半年,它當然應該認得出來,似乎也應該能理解我們扯開嗓子喊叫的用意。它在洞口遲疑了一陣,看看我和強巴,又扭頭望望山洞裏那三隻幼豹,給我的感覺是,心裏很矛盾,不曉得該繼續還是該中止這場卑鄙的陰謀。


    我和強巴快步向喇叭狀小山洞奔去,趁雪妖還在猶豫不決,阻止它行凶,這樣對它對北鬥母豹對我們人類保護野生動物都有好處。


    我們是從山頂往下衝,速度很快,數秒鍾時間,便已跑完一半路程。突然,雪妖弓起腰,嗖地躥進洞去。這家夥,眼瞅著我們快速逼近,沒時間容它多想了,橫下一條心要把陰謀進行到底。喇叭狀小山洞裏,傳來幼豹撕心裂肺的尖叫。我和強巴心頭一緊,罪惡已經發生了。緊接著,名叫鬧鬧的幼豹和名叫吵吵的幼豹貼著洞壁慌忙地躥出小山洞,奪路逃命。雪妖急旋豹腰,啊嗚一口,咬住吵吵的脖頸,可憐的吵吵,身體痛苦地扭動幾下,便癱軟下來。幼豹鬧鬧趁機躥出小山洞,使出吃奶的力氣奔逃。鬧鬧雖隻有幾個月齡大,倒也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有一種強烈的求生本能。也許是光禿禿的山坡無處躲藏,也許是慌不擇路的緣故,鬧鬧竟然朝我和強巴迎麵逃來,一麵逃還一麵呦呦叫喚,不知道是否在向我們呼救要我們幫幫它。當時我和強巴離幼豹鬧鬧約三十米,我倆不約而同張開手臂朝小家夥迎去,想搶在雪妖追上來之前把小家夥抱起來,能保住最後一隻幼豹也是好的。


    雪妖收拾掉幼豹吵吵,又躥躍上來追幼豹鬧鬧,心狠手辣,想斬草除根呢。


    幼豹鬧鬧離我們隻有幾米了,強巴搶在我前頭,伸手想去抱它,可它驚恐不安的眼睛瞥了我倆一眼,扭身跳閃開去,吱溜從我的胯下躥過去,逃到我們身後去了。它自出娘胎以來大概從未看見過人,當然不會隨便就信任我們的。


    這樣也好,雪妖在我們倆前麵,幼豹鬧鬧在我們身後,我們處在中間位置,荒山溝狹窄,我們的身體就是一道屏障,可以阻擋雪妖繼續施暴。


    強巴抬起獵槍,嘩啦子彈上膛。我則大聲喊叫雪妖的名字,企圖喚醒它的良知。


    轉眼間,雪妖已衝到我們麵前,相距僅四五米遠。我和強巴像堵牆,迫使它不得不停下來。


    “去,不準胡鬧!”強巴厲聲嗬斥道。


    “雪妖,聽話,快離開這裏!”我也大聲說道。


    雪妖聳動鼻翼惡狠狠噴出一口粗氣,張牙舞爪躍躍欲撲,尖利的牙齒上沾著殷殷血絲,呦歐,朝我們發出短促的吼叫,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少管閑事,快讓開,不然的話,我會像對付那窩幼豹那樣毫不留情地對付你們的!


    我的腿開始發抖,脊梁一股冷氣往上躥,我們雖然豢養它半年,它雖然還認識我們,但我曉得,當初因為我們一再克扣它食物,彼此感情早就疏遠,或者說彼此感情早就出現裂痕,它對我們早就心懷不滿憋了一肚子怨氣,絕不會舍不得咬我們的。它已殺紅了眼,再不是盤繞在我們膝下乖巧的大貓咪了,而是嗜血成性的猛獸,尖牙利爪既不是紙糊的也不是吃素的,真要動了殺心撲將上來,我這條小命恐怕難保。強巴到底是打獵出身,膽子比我大得多,腿沒發抖,額頭也沒沁出豆大的冷汗,但臉如灰土,也已緊張得快崩潰了。


    “怎麽樣,我開槍吧?”強巴槍口指著雪妖的腦袋,焦急地問我。


    為了救一隻還在吃奶的幼豹,打死一隻兩歲半齡已快成熟的雌豹,從保護珍稀動物這個角度說,不是一件合算的事。我們受領的任務是放生雪妖,我們隻對雪妖負責,而不必對那隻名叫鬧鬧的幼豹負責,為保護不必由我們負責的鬧鬧而開槍射殺該由我們負責的雪妖,豈非咄咄怪事?荒野叢林天天都有陰謀和屠殺,我們又不是動物警察,管得了這麽寬嗎!


    思考三秒鍾,我斬釘截鐵地說:“不準開槍!”


    雪妖已經撲過來了,既然我們不準備開槍,那就隻有閃開,乖乖讓出路來。


    雪妖從我們身邊經過,我憎恨它的野蠻,朝它屁股踢了一腳,強巴也朝它身上吐了一口濃痰,你這種行為本應挨槍子的,踢你一腳啐你一口算是從輕處理!它全部注意力都在那隻逃逸的鬧鬧幼豹身上,無暇跟我們計較,一溜煙跑過去了。


    鬧鬧幼豹還在倉皇奔逃,年幼力弱根本逃不快,這一段山溝又沒有洞穴可以鑽進去躲藏,很快就被雪妖追上,一陣輕微的廝打,又響起幼豹垂死的尖叫。


    這家夥,捕捉羚羊很笨拙,屠殺幼豹倒挺麻利的。


    慘案已經發生,悲劇已經上演,我和強巴再待在這裏已沒什麽意思,也擔心雪妖再回過頭來找我們的麻煩,便迅速撤離荒山溝,回到山頂的瑪尼堆。


    繼續用望遠鏡觀察,雪妖正從喇叭狀小山洞叼出靜靜幼豹屍體,吃力地爬著陡坡,爬上山脊,來到懸崖旁,嘴一鬆,將靜靜的屍體甩下深淵。


    接著,它又躥下荒山溝,去搬運吵吵幼豹的屍體。


    它想得很周到,毀屍滅跡,讓三隻幼豹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難猜測雪妖這麽做的心理動因,它需要北鬥母豹,它希望北鬥母豹分分秒秒都陪伴在自己身邊,它無法容忍三個弟妹分享這份愛。它所受的苦難和冤屈太多,它曾經被母親拋棄,它飽受離別和思念之苦,好不容易重新找到了媽媽,可媽媽卻心有所係,隻能吝嗇地給它一半的愛,每天僅能陪伴它幾個小時。它失去的太多太多,按照力學原理,它想得到的也太多太多,它希望得到母親完整的愛,按照超量恢複原理,它對母愛的渴求膨脹數倍。當它想跟隨北鬥母豹回巢穴時,遭到了拒絕,這使得它嫉妒心迅速膨脹,萌發歹毒的念頭,尋找機會將毫無反抗能力的弟妹殺死,這樣,媽媽的心沒有其他牽掛,媽媽的愛就全部歸它所有了。


    它從小失去母愛,不僅狩獵技藝是空白,心靈也已扭曲變形,災禍與苦難滋養自私的天性,一切都為自己著想。對雪豹這種動物來說,健全的母愛,鑄就完滿的品格,破損的母愛,造成殘缺的德行。


    我算是明白了這麽一個道理,食物匱乏,極度饑餓,會發生骨肉相食的慘劇,同樣,母愛缺乏,愛的饑渴,也難免會演繹手足相殘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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