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打獵,雪妖亂吼亂叫,把獵物都嚇跑了。


    我決定帶雪妖一起外出狩獵,看看它是否有能力自己找到並捕獲食物,這是它能否自力能否野化的關鍵。對野生動物來說,生活中最重要的內容,就是謀取能維持生命的食物。民以食為天,動物更是以食為天。


    假如雪妖從未離開過雪域叢林,是隻地地道道的野生雪豹的話,目前這個階段,它理應成為母雪豹獵食時的得力助手了,就像快畢業的學生,差不多將老師傳授的知識都學到手了,雖然狩獵技藝還不如成年雪豹這般爐火純青,但已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獲得獵物。據書本介紹,有些成熟得快的雪豹,兩歲齡不到就已離開母豹自立門戶了。


    剛跨出觀察站的木柵欄,雪妖興奮得吼叫一聲,一甩那條蓬鬆漂亮的尾巴,倏地躥進樹叢不見了。強巴不無擔憂地問:“它會不會一去不回來了?”我笑著說:“它若真的從此不回來了。倒是我倆應該喝一杯的喜事了,可以省掉我們很多麻煩。你不用為它擔心,它暫時還沒有獨立生活的能力,離開我們它還活不了,它不會跑遠的。”


    我說這話是有根據的,在野外,小雪豹要學會如何尋找安全巢穴,學會如何覓食,並在叢林裏實習數次,確認自己在沒有母雪豹的幫助下能獵獲食物,這才會與母雪豹分道揚鑣。生存依賴是最強大的吸引力,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如我所料,過了約十分鍾,樹叢東南角傳來雪妖歐歐的叫聲,我和強巴走過去一看,它縮在樹根下,瞪著茫然驚恐的眼睛,身體瑟瑟發抖。我摸摸它的腦袋,說了聲:“別淘氣,跟我們走!”它便爬起來,與我們拉開約十多米距離,跟著我們向雲杉坪走去。


    貓科動物與犬科動物有個顯著區別,跟隨豢養它們的主人外出,假如是狗的話,會像影子似的緊跟在主人身後,即使路旁有什麽異常動靜吸引了它的注意力,跑出去瞧熱鬧了,但隻要主人一聲吆喝,便會迅速跑攏主人身邊來。貓科動物就不一樣了,無論是貓還是山豹或老虎,外出時都會與主人保持一段距離,呼叫它,它也不會應聲而至。


    我們把雲杉坪作為雪妖獵食的訓練場,具備一個有利條件:那兒是典型的高山草原,牧草豐盛,我和強巴早就偵察好,有一群馬鹿每天要到這兒來吃草;四周是茂密的雲杉林,便於雪妖發揮貓科動物隱秘接近獵物的特長;草原呈帶狀形,南北長約七公裏,平坦開闊,便於雪妖追攆奔逃的鹿群。


    運氣不錯,剛來到雲杉林,便聽到呦呦鹿鳴。我舉起望遠鏡一看,一群約七八頭馬鹿正在草原上進食,離我們所在的位置約三百米。這三百米距離分為兩段,前兩百米是樹林,後一百米是草原。隻要我們注意隱蔽,不發出響動,不驚動鹿群,悄悄穿過兩百米樹林,到了草原後,雪妖突然發起進攻,是有可能撲到一頭馬鹿的。


    聽到鹿鳴聲,雪妖緊跑幾步趕到我們身邊,從未見它如此興奮過,豹耳不斷顫動,兩眼像通了電似的閃閃發光,尾巴尖活潑得像條小泥鰍,在地上顛跳。我心頭一陣欣喜,這說明,在雪妖身上潛藏著掠食者的本能,有強烈的獵食衝動。我想,對雪豹這種動物而言,這是健康正常的心理表現,也是它將來返回山林最基本的心理素質。


    我和強巴貓著腰,準備帶著雪妖悄悄向這群馬鹿摸過去,就在這時,雪妖突然脖子一挺,張口欲吼。相隔這麽遠的距離,發出吼叫聲,等於在給這些馬鹿義務報警:有凶猛的雪豹要來抓你們啦,快逃跑吧!


    強巴眼疾手快,一隻手揪住雪妖的後頸皮,另一隻手抓起隨身攜帶的挎包,猛地堵住張開的豹嘴。雪妖掙紮著,嘴角發出輕微的鳴嚕,總算迫使它把吼叫咽回肚去。它大概覺得強巴抓它後頸皮並用挎包堵它的嘴屬於不友好的冒犯行為,往後退了一步,扭頭來咬強巴的手腕,嚇得強巴趕緊撒手,鬆開它的後頸皮。它銅鈴大眼生氣地望著強巴,喉嚨深處發出一串咕嚕咕嚕的低吼,仿佛在抗議強巴的無禮。


    “嘿,我不是故意要弄疼你,”強巴指指草原上正在吃草的鹿群,壓低聲音和顏悅色地說,“你不能吼叫,馬鹿聽覺靈得很,會給你的叫聲嚇跑的。你要悄悄走過去,腳步放得越輕越好,這樣你才能逮著馬鹿。”為了能讓雪妖領會他的意思,他還四肢著地模仿雪豹的姿勢。鬼頭鬼腦地窺探,躡手躡腳地爬行。


    我注意觀察雪妖的反應,它好像並沒領會強巴的好意,仍齜牙咧嘴很凶的樣子。突然,它嗖的一聲躥出去,毫無顧忌地邁開大步,朝草原上的馬鹿群衝過去。樹林很密,大樹之間還蔓生灌木叢。它的身體撞彎樹枝,扯斷藤子,乒乒乓乓響,順風的話三裏外都能聽得見。更糟糕的是,它好像還生怕鹿群不知道它來了,一麵跑還一麵發出歐歐吼叫。馬鹿是一種機警膽小的動物,聽覺十分靈敏,還沒等雪妖衝出樹林,鹿群便轉身飛快奔逃。等雪妖跑進草原,鹿群已逃出一公裏多遠,隻望得見一團塵埃迅速往遠方的河穀移動。雪妖又追了一程,很快,鹿群鑽進草深林密的河穀,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和強巴趕到雲杉坪,在一片杜鵑花叢裏找到了雪妖,它大概第一次這樣劇烈運動,側躺在地上,胸脯猛烈起伏著,大口喘息。


    雪豹爆發力極強,在大型猛獸中,奔跑的速度僅次於非洲獵豹,每小時可達七十公裏,但耐力有限,是名副其實的短跑選手,最佳追擊距離約一公裏。也就是說,在一公裏的距離內,雪豹能以時速七十公裏追逐獵物,超過這個距離,它就心跳氣喘,速度明顯放慢。所以,雪豹通常采用奇襲的辦法獵取食物,發現感興趣的獵物後,利用地形地物悄悄接近目標,盡量靠近,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驚慌失措的獵物,爭取以最短的時間將獵物撲倒。過早暴露自己,驚嚇了獵物,是雪豹的狩獵大忌。


    “多好的機會呀,都讓它給糟蹋了。”強巴不無惋惜地說,“它要是聽我的話,輕手輕腳跑出樹林,不要吼叫,也不會累得半死白忙一場的。”


    “它能聽懂你的話嗎?”我揶揄道,“你這是標準的對牛彈琴啊。”


    “那你說該怎麽辦?”


    “隻有讓它多試幾次,失敗是成功之母,它也許會從中吸取教訓,摸索出一點經驗來,學會該如何用隱蔽的方式接近獵物。”我想了想說道。


    我和強巴又連續試了幾次,到神羊嶺去捕獵岩羊,到怒江邊去伏擊野豬,到雪山丫口附近去追逐藏羚,遺憾的是,雪妖似乎缺乏總結經驗的能力,每次仍然在距離獵物還很遠時就魯莽地開始衝擊,還發出毫無必要的吼叫,威風倒是威風了,卻等於在關鍵時刻給獵物通風報信,獵物逃之夭夭,我們和它一無所獲。最要命的是,經過數次流產的狩獵,雪妖似乎對追逐食草獸這種遊戲的興趣越來越淡,也有可能是對自己能否抓住這些機敏的食草獸越來越沒有信心。帶它去到獵場,遠遠望見獵物,它不再兩眼放光耳朵顫動尾尖泥鰍似的亂跳表現出急不可耐的神態,而是平平淡淡地眺望,眼睛裏沒有激情也沒有衝動。讓它出獵,它追了幾步,一旦獵物撒腿奔逃,便收斂腳步不願再追。


    “它知道追不上這些羚羊,再賣力也是白搭,不想花冤枉力氣了。”望著懶洋洋躺臥在地上的雪妖,強巴苦笑著說。


    我心情很沉重。從動物心理學角度說,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刺激,會堆積成失敗心理定勢,會在大腦皮質形成一個病灶,以後凡遇見類似的草食動物,便會出現心理暗示,便會形成條件反射,我沒辦法追上它們,我也沒辦法抓住它們。發展下去,信心喪盡,自卑驟升,變成心理疾病,會對將來的生活造成非常有害的影響。必須趁現在這種失敗心理定勢剛露出端倪時,及時加以扭轉;最有效的辦法當然是設法讓雪妖成功獵殺一次,勝利的光輝能有效驅散籠罩在心頭的失敗的陰霾,當它成功地將一隻藏羚撲倒,其他藏羚驚慌逃散,它吮吸著滾燙的羊血,撕食著新鮮的羊肉,心裏一定會升騰起掠食者的喜悅和驕傲,自信心陡然倍增,就能把失敗的記憶蕩滌得幹幹淨淨。


    我把自己的想法一說,強巴立刻表示讚同:“要得。被狼咬傷過幾次的狗,見到晾開的狼皮都會嚇得發抖;曾經咬翻過惡狼的狗,見到狼的影子就會勇敢地衝上去同狼搏鬥。是該讓雪妖體會成功的滋味,哪怕隻有一次,對它也是很有好處的。”


    問題是,該如何讓雪妖撲倒行動敏捷的草食動物?


    強巴提議,用獵槍射擊獵物的腿,獵物負傷後自然跑不快,這樣雪妖就能追上獵物並將其撲倒了。我想了想,覺得這辦法不妥:首先,雪豹感興趣的獵物,幾乎無一例外都是《野生動物保護法》中明確的保護對象,雪妖因為它本身就是野生動物,所以不受這條法律的限製,不管是一類保護動物藏羚還是二類保護動物岩羊,它怎麽捕殺也不算犯法;我們就不一樣了,我們是人,開槍射擊受國家保護的野生動物,無疑是一種觸犯法律的犯罪行為,尤其是我,身為動物學家,明知故犯,罪加一等:第二,槍聲一響,雪妖也必定受到驚嚇,說不定中止追攆,或者逃到某個地方躲了起來,豈不是羊肉沒吃著反惹了一身腥膻?第三,就算我們能找出理由來掩飾犯罪感,槍聲響後雪妖也沒有受太大驚嚇,把獵物撲倒了,這種越俎代庖的方式也很成問題:它會不會由此產生依賴思想,反正山窮水盡時,總有貴人相助,忽然柳岸花明,而不肯再竭盡全力去拚搏了呢?要知道,它將來返回叢林,決不可能再有人幫它射傷獵物,供它宰割的啊。


    強巴又出了個主意,說到牧羊人那兒去買一隻活羊回來,給雪妖做活靶子,讓雪妖練習如何殺戮和撕碎獵物。強巴說,他家的母貓帶崽期間,捉到老鼠後,並不立刻咬死,而是帶回窩,給小貓玩,訓練小貓捉老鼠的本領,非常有效。


    我去年在西雙版納野外調查時,曾目睹一隻華南母虎,咬著一隻黃麂的腿,將可憐的小黃麂拖到虎穴,讓它的寶貝虎崽在小黃麂身上練習狩獵技藝。我知道,這辦法雖然很殘忍,卻能保證雪妖獲得獵殺活物的寶貴經驗。再說,買隻山羊回來宰殺,屬於正常商品貿易,不會觸犯《野生動物保護法》。家羊養大了,總歸是要被宰殺的,被人類用鋒利的刀子割斷喉嚨和被雪豹尖利的牙齒咬斷脖頸,本質上並無多大差異,所以也用不著有太多道德上的顧慮。


    可我思忖良久,還是斷然搖頭。這辦法聽起來完美無缺,但仔細深想,怕會帶來不良後遺症。迄今為止,雪妖還是一隻尚未開過殺戒的雪豹。人們愛把從未發生過或第一次經曆的事情用處女來比喻,例如作家第一次發表作品稱為處女作,沒被開墾過的土地稱為處女地,借用這個傳統比喻,雪妖稱得上是處女獸,第一次殺戮活物也可算得上是處女殺。我曉得,對食肉動物來說,第一次獵食非常關鍵,捉什麽樣的獵物,怎麽個捉法,滋味如何,這些新鮮的感受,會強烈地刺激大腦皮層,在大腦的某個記憶區域鐫刻下深深的印痕,一輩子都難以忘懷。買隻羊來做活靶子,家羊與岩羊、藏羚等野羊不僅體貌上差異很大,脾氣性格也迥然不同,家羊性情溫和,在遭遇暴力時不會反抗,奔逃速度更是無法同野羊相比,往往大型猛獸一聲吼嚇,便會四肢發顫癱倒在地,變成一堆任其擺布任其宰割的羊肉;殺戮家羊較之獵殺野羊,不用擔心會被犄角捅破肚皮,也不用費很大的力氣窮追不休,省心省力得多,家羊肉也比野羊肉更細膩肥嫩。完全有這種可能,雪妖因第一次獵殺就殺了家羊而無法忘記輕鬆愉快的感覺,在以後獵取野羊時,備感艱辛,從而得了偏食毛病,走出高黎貢山南麓自然保護區,頻頻光顧有牧羊人和牧羊狗看守的羊群,由野生雪豹變成一隻盜賊雪豹,並非人人都像我這樣嚴格遵守《野生動物保護法》,它最終難免死在獵人的槍口下!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想個好辦法出來嘛!”強巴說。


    我搔了半天腦殼,也沒想出什麽錦囊妙計來,無奈,隻好繼續請強巴獻計獻策:“強巴你別泄氣,再動動腦子想一想。哦,不能用家羊代替野羊來當活靶子,這會害了它的;也不能開槍將獵物的腿射傷,這幫忙幫得太明顯了。最理想的是,既幫它追上並捕獲獵物,又不讓它發覺是我們在幫它的忙。我的意思你明白嗎?幫忙要幫在暗處,讓它感覺是靠它自己的努力和運氣捉住獵物的,這樣對它將來獨自麵對生活有好處。”


    強巴不愧是闖蕩山林幾十年的老獵手,這方麵經驗很豐富,皺起眉頭思索了一陣,緩緩說道:“要不這樣,發現獵物後,我先測算出它的逃跑路線,然後在半路上係一根繩索,將它絆倒,雪妖就能追上並撲倒它了。”


    我一聽就覺得這主意不錯,用繩索絆倒一頭岩羊或藏羚,最多算是跟野生動物開個惡毒的玩笑,與開槍獵殺野生動物性質完全不同,沒觸犯《野生動物保護法》;獵物發覺危險後倉皇奔逃,心急火燎時完全有可能被盤踞在草叢中的藤蔓樹枝絆一跤的,雖是偶然發生的事故,卻屬於正常範疇,可以理解是雪妖的運氣好;強巴躲在暗處,隻消在獵物臨近時拉緊繩子就行了,動作小,不發出聲響,隱蔽性強,不露破綻。雪妖做夢也不會想到是因為我們在幫它的忙,所以它才獲得獵物。它會覺得完全是靠它自己的不懈努力才狩獵成功的,這對它擺脫依賴增強自信大有裨益。


    我點頭稱好,就按這個方案實施。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耀高黎貢山雪峰時,我們便在雪線下尕瑪爾草原發現了一群盤羊。強巴繞道去到草原正北方的一片雜樹林,將結實的牛皮繩索一頭紮緊在一棵紅鬆樹上,另一頭攥在自己手裏,隱蔽在灌木叢背後。長長的牛皮繩像條冬眠的蛇蜷伏在荒草中。當我從望遠鏡裏看到強巴揮舞小紅旗向我發出一切已準備妥當的信號後,我便帶著雪妖沿著一條雪水衝刷出來的土溝,朝那群盤羊摸過去。


    同前幾次一樣,還相距三百米,雪妖就按捺不住獵食的興奮與衝動,嗖地從土溝裏躍出來,吼叫著衝向正在低頭啃草的盤羊。強巴測算得很準確,受驚的盤羊果然朝他埋伏的方位奔逃而去。雪妖奮力追擊。雪豹不愧是短跑健將,爆發力確實驚人。開始時捕獵方與被捕獵方距離迅速縮短,但由於雪妖過早暴露自己過早出擊,起跑時雙方的絕對距離過長,追出一公裏後,雙方仍相距五十米左右。又追了一程後,雪妖耐力不足的弱點顯現出來,速度逐漸放慢,而盤羊卻憑借著極強的耐力和逃命的狂熱,仍保持著起始時的高速度。不一會兒,雙方的差距又拉大到三百米。雪妖可能覺得大勢已去,再追也是望塵莫及了,也有可能失敗陰影作祟,喪失了再繼續追下去的信心,它平舉的豹尾耷落下來,收緊的腰肢也開始舒展,這表明,它己有放棄這場追捕的念頭,頂多再追一二十步,就要收斂腳步停下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盤羊群剛好逃到強巴埋伏的位置,健壯的頭羊率領羊群飛馳而過,一頭老盤羊腳力不濟,落在最後麵。當老盤羊跑到與強巴埋伏的灌木叢平行線時,我在望遠鏡裏看得清清楚楚,兩隻正待跳躍的羊蹄被鉤了一下,身體失去重心,像被猛踢了一腳的足球淩空彈射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雖因灌木遮擋我未能親眼看見強巴是如何操作牛皮繩索的,但完全可以猜得出來,當這隻落單的老盤羊跳躍奔馳,來到牛皮繩索前,後蹄落地前蹄舉揚的一瞬間,他及時拉緊攥在手裏的繩頭,牛皮繩噌的一下從草叢裏躥出來,把老盤羊絆倒了。這一跤摔得很厲害,老盤羊咩咩哀叫著,掙紮了幾次都未能站起來,估計是崴著了腳杆或扭傷了大腿。那壁廂,雪妖眼尖,一望見老盤羊摔倒,就像喝了興奮劑一樣,豹尾重新平舉,腰肢重新收緊,亢奮地呼嘯一聲,加快速度朝老盤羊奔去。


    其他盤羊都已逃得無影無蹤,遠方草原上滾動一片褐黃色煙塵。


    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有便宜不撿,那才叫傻瓜呢。


    一眨眼工夫,雪妖已逼近老盤羊,雙方僅剩下約五六十米了。老盤羊肯定曉得,假如自己再不能跳起來逃竄的話,要不了數秒鍾時間,氣勢洶洶的雪豹就會撲到自己身上,那就意味著喪鍾敲響,末日來臨,自己要到閻王爺那兒報到去了。它在草地上蹦撻著,羊脖子扭得像麻花,努力想讓自己站起來。頑強的求生意誌能創造生命的奇跡,兩三秒鍾後,老盤羊突然恢複過來,可以撒腿奔跑了,但已經遲了,就在老盤羊悶頭想竄逃的一瞬間,雪妖已趕到老盤羊身邊,輕盈撲躥,一家夥躍上羊背,兩隻前爪摟住羊腰,張嘴噬咬。


    我暗自高興,不愧是有高山霸主之稱的雪豹,血管裏流淌的是猛獸的血,曉得該如何捕捉那些草食動物。隻要雪妖能成功地咬斷這頭老盤羊的脖子,就算是經受了血的洗禮,在野化道路上邁出了重要的一步,以後所要走的路就平坦多了。


    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我失望透了。雪妖有一半身體壓在老盤羊背上,這是一個極其良好的開端,我曾許多次目睹大型貓科動物的捕獵情景,凡捕獵者撲到獵物背上,這場狩獵就差不多可以畫上圓滿的句號了。這個姿態,對捕獵者十分有利,有兩種順勢而為的方式能毫無困難地讓獵物束手就擒:捕獵者後腿還站在地上,爪掌在地麵用力一蹬,身體再往獵物背上往前躥半尺,血盆大口就能銜住獵物的後頸,咬緊後用力一擰,就能將獵物置於死地;或者舉起兩條後腿,將尖利如匕首的指甲從爪鞘裏伸出來,釘進獵物腿部肌肉,將整個身體重量壓在獵物兩條後腿上,獵物難以支撐,跑不了幾步就會腿兒打戰被壓垮在地。雪妖無論采用哪一種方式,都能有效地製伏老盤羊。


    可惜的是,雪妖似乎不知道後脖頸是老盤羊的致命部位,沒有再往前躥一躥去噬咬老盤羊的後脖頸,也不懂得該舉起後肢利用自己身體的重量壓垮對方,而是張開嘴胡亂啃咬老盤羊的屁股。在盤羊的身體結構中,除了羊角,屁股是最不致命的地方,或者說是非要害處,除非將羊屁股整個剜下來,是不能將盤羊擊倒的。雪妖將老盤羊的屁股啃得血肉模糊,看起來挺血腥挺激烈的,卻是沒有實效的花架子,不僅未能將老盤羊弄翻在地,反而刺激得老盤羊更瘋狂地掙紮,蹦跳跳躍,旋轉躥跑,企圖將雪妖從羊背上甩下來。我雖然很不滿意雪妖的表現,倒也不擔心老盤羊會把雪妖從羊背上顛簸下來,然後逃之夭夭。豹爪犀利,爪尖彎曲如魚鉤,嵌進羊皮後,猶如魚鉤鉤住了魚嘴,是不易滑脫的;雪妖雖沒整個身體壓在老盤羊身上,但也有半個身體騎在羊背上;老盤羊雖說是動物界著名的長跑選手,耐力很足,但負重奔跑,體能消耗極大,蹦跳不了多久的;雪妖雖說是動物界的短跑名將,耐力相對不足,但以逸待勞,半騎在羊背上跟著老盤羊顛跳,不僅不損耗體力,還能得到喘息的機會;雪妖就這樣堅持下去,最終也能把老盤羊拖垮累垮;事實上。我從望遠鏡裏看得很清楚,老盤羊口吻已像蟹似的泛起白沫,表明快精疲力竭了。成功往往在於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老盤羊半馱著雪妖又往前躥出幾十米遠,突然,它猛拐羊頭,擰動脖子,用羊角來抵撞雪妖的胸部。雪妖跳躍躲閃,羊和豹扭成一團。外行看見如此情景,免不了會為雪妖捏一把汗。其實,老盤羊這麽做對雪妖構不成實質性威脅:盤羊盤羊,顧名思義,頭上的犄角盤成大花結,角尖藏在花結裏頭。這類形狀的羊角,即使站立不動給它撞幾下,也撞不出什麽大問題來,最多肋骨會被撞疼,身體絕不會被捅出血窟窿,當然也就不會危及生命。胸部被又寬又厚的盤羊角撞疼,卻換來一頭足夠飽餐兩三天的盤羊,這是很劃算的買賣。老盤羊之所以敢用羊角來撞擊雪妖,其實是一種孤注一擲的賭博行為,它體力嚴重透支,已無法再堅持,索性以攻為守來拚一拚了,橫豎一條命,拚輸了也是死,萬一拚贏了就能撿回一條小命。說句欠公道的話,這是一種帶有自殺色彩的轉守為攻。我可以斷言,老盤羊這種扭轉身來用羊角向雪妖撞擊的行為屬於最後一搏,隻要雪妖能挺住,老盤羊就再無任何逃生術可施展,求生意誌必然崩潰,體力也必定消耗殆盡,癱倒在地任雪妖擺布。


    此時此刻,雪妖有兩種選擇,膽子大一點魄力足一點技巧高一點的話,麵對撞擊而來的羊角,正好借勢發揮,棄羊屁股而改抓送到麵前的羊頭,啊嗚一口咬住羊脖子,幹淨利索地結束這場獵殺;也可以這麽處理,繼續半騎在羊背上,側身跳挪騰躍,躲避羊角的撞擊,等老盤羊反攻勢頭減弱後,再伺機收拾老盤羊。無論采用哪一種應對策略,結局都很完美。


    令人遺憾的是,雪妖在被羊角撞擊了一下後,受驚似的從羊背上跳了下來,躲閃開去。這正中老盤羊的下懷,急遽轉身,奪路奔逃。這個時候,倘若雪妖醒悟到自己失策,仍有補救辦法,趁老盤羊欲逃未逃之際,再次撲躥到羊背上去。這是完全有可能做得到的,如果它願意這樣做的話。老盤羊剛剛轉過身去,前蹄揚起後蹄屈蹲,擺開跳躍姿勢,這期間有零點幾秒的停頓,雪妖離老盤羊僅有一步之遙,是能搶在老盤羊起跳前撲上去的。但是,我又一次地失望了,雪妖定定地望著老盤羊發愣,好像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機會轉瞬即逝,零點幾秒鍾後,老盤羊後蹄猛烈一蹬,飛躥出去,往荒野奔逃。雪妖沒有去追趕,隻是朝著老盤羊的背影悻悻地吼了幾嗓子。


    煮熟的鴨子飛走了,到嘴的食物逃走了,白忙乎一場,白高興一場。


    我和強巴來到雪妖身邊,它躺臥在地上,用長長的舌頭清洗著唇齒間的血絲與羊毛,我端詳它的臉部表情,輕輕鬆鬆,就像剛玩了一場遊戲,玩累了,想休息休息。我心裏極不舒服。我也曾目睹過食肉獸費了很大勁結果卻讓獵物逃脫的事,無一例外臉上會浮現出沮喪的表情,舉目瞭望逃遁的獵物,眼睛蓄滿懊惱、悔恨、自責,情緒低落,步履沉重,有的還會發出一聲聲淒涼的哀叫,惶恐驚悸,就像遭遇了災難。對肉食動物來說,捕食不易,運氣不佳時,一連幾天都發現不了獵物,一生中大部分時間處在饑饉狀態,因此格外珍惜每一次狩獵機會。一旦發現獵物,便會盡自己所能,使出渾身解數,與獵物周旋搏殺,力求將獵物擒拿咬斃。因為它們曉得,一場狩獵失敗,很有可能是性命攸關的不幸事件,意味著災難的陰影籠罩頭頂,意味著死神正在向自己逼近。當食肉獸餓得眼睛發綠時,狩獵成功,也就抓住了生存機遇,狩獵失敗,就喪失了繼續生活下去的機會。從這個意義上說,食肉獸捕捉獵物,不僅對被捕獵者來說是一場生死搏殺,對捕獵者來說,也是一場名副其實的生死搏殺,絕對不敢掉以輕心,隻要還有一絲力氣,隻要還有一線希望,是絕不肯放棄的。然而,雪妖卻似乎並不在乎老盤羊從自己爪牙下逃走。


    “唉,沒有吃過饑荒的苦,哪裏懂得要珍惜食物喲。”強巴搖頭歎惜道。


    這句話,電光火石般照亮了我混沌的腦子,我突然間清醒地意識到,我和強巴都犯了一個錯誤,我們總以為雪妖返回山林的最大障礙是從小沒學習過狩獵技藝,缺乏叢林生活經驗,其實不然,它的最大問題是不懂得生活的甘苦。它從小被獵戶抱養,按時有人給它喂食,從無饑餓之虞,可以說是在蜜罐裏泡大的;出於食肉猛獸最原始的衝動,它見到食草獸會追逐撲咬,可並沒意識到捕獵是自己生活中不可缺少最最重要的內容,並沒意識到一旦狩獵失敗會對自己生命造成災難性後果,它沒有饑餓感,當然也就不會把狩獵視為維係生命之必須;它把追逐獵物看成是一場很好玩很刺激很過癮的遊戲,成功了當然好,失敗了也無所謂,本來就是遊戲嘛,何必太認真,何必太計較;正是出於這樣的心態,它在關鍵時刻放棄了搏殺,老盤羊逃之夭夭後,也不懊惱不悔恨,表現出無所謂的樣子;它抓著抓不著老盤羊,對它的生活不產生任何實質性影響,反正到時間會有人給它投放肉塊,絕對餓不著它的。對野生動物來說,沒有壓力也就沒有動力,沒有生存危機,也沒有認真負責的態度。


    是的,雪妖缺乏狩獵技藝,撲到老盤羊身上後胡亂啃羊屁股,而沒能去噬咬致命的羊脖子,也不會踮起後腿利用自身的力量將老盤羊壓倒壓垮……等等等等,表現出許多幼稚和無知來。但這些毛病,比起它不懂甘苦遊戲人生的精神狀態來,顯然屬於細枝末節的小問題了,套用哲學概念,屬於次要矛盾。我覺得它的主要問題或者說主要矛盾是沒有生存壓力缺乏必要的危機感。我學過一點辯證法,當遇到諸多矛盾時,要善於發現主要矛盾,抓住了主要矛盾,其他次要矛盾就迎刃而解了。我想,我和強巴費了許多力氣一次又一次將雪雪妖帶到狩獵場,結果卻收效甚微,就是因為抓了次要矛盾而丟了主要矛盾。主次不分,吃了大虧。我決定改變計劃,從抓主要矛盾入手,對雪妖進行野化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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