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雪滾的傷勢慢慢好轉,身體也慢慢恢複。一個多月後,它左前腿被狼獾咬掉的地方長出了粉紅色的新肉,左耳撕裂的傷口也基本痊愈,血痂脫落,耳廓斷茬部位還長出了一層絨毛。值得慶幸的是,它雖然遍體鱗傷,卻沒有落下什麽殘疾,腿沒瘸,腰也沒斷,還能正常行走奔跑。


    它們回到千年老杉樹扇形樹洞繼續生活。


    此時正是桃紅柳綠的春天,遷移到南方越冬的食草動物紛紛回到翠綠的尕瑪爾草原,冬眠的狗熊、蛇類和一些齧齒動物也都從幽深的地洞爬出來活動,對雪豹來說,這是一年中食物最豐盈的季節。阿燦霞的三個兒女都已離家出走獨立生活了,它們等於卸下了沉重的擔子,日子過得優哉遊哉,狩獵變成了陶冶性情的遊戲,花三分力氣即可填飽肚子,剩下的時間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玩就玩,無比輕鬆自在。


    春天也是個生命繁殖的季節,蝶戀花、蛇交尾、貓叫春、狗踩背,各類有性繁殖的生命互吐情愫,大自然生機盎然。


    也許是受了春的熏陶、春的鼓舞、春的誘惑,也許是傷口痊愈營養過剩精力充沛,也許是體內的生物鍾指向了某一神秘時刻,阿燦霞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泥雪滾正試圖與自己交配。


    俗話說眼睛是心靈的門窗,阿燦霞注意到,泥雪滾落在自己身上的眼光越來越火辣,有時會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看,看得它渾身不自在。


    一天半夜,阿燦霞睡得正香,突然覺得臉上濕漉漉的好像淋著雨了,它迷迷糊糊睜開眼,一輪明月正映照著洞口,寶石藍的夜空隻有幾絲薄雲,完全沒有下雨的跡象,奇怪的是,臉上那種濕漉漉的感覺仍在繼續。它甩甩腦袋讓自己清醒過來後,這才看清,原來並非樹洞外飄進雨絲,而是泥雪滾在用舌頭舔它的臉。黑暗中,泥雪滾兩隻眼睛像閃閃發亮的螢火蟲。阿燦霞肉麻得渾身起雞皮疙瘩,背脊上的毛都豎了起來,趕緊將臉扭開去。泥雪滾誤以為阿燦霞是出於雌性的羞澀才躲避的,濕熱的舌頭又不知趣地伸到它臉上來。阿燦霞實在忍無可忍,倏地站起來,憤怒地嚎了一聲:


    ——你煩不煩哪,自己不想睡覺,也不讓人家睡覺!你傷養好了有精神了是吧,你有勁沒處使是吧,外麵月亮大得很,你幹脆爬到日曲卡雪山逮隻岩羊算了!


    在阿燦霞的痛斥下,泥雪滾隻好蜷縮到樹洞底端黑暗的角落悶頭睡覺去了。


    但事情並未到此就劃上句號。一天下午,阿燦霞和泥雪滾一起外出覓食,在山腳下不費吹灰之力就逮到一隻額頂還未長角的小梅花鹿。渴飲滾燙鹿血,饑食美味鹿肉。吃飽喝足後,閑來無事,它們就找了塊平坦的石頭,打算洗個溫暖的日光浴,睡睡懶覺,伸伸懶腰,以雪豹特有的方式享受美好時光。


    就在這時,泥雪滾啪啪甩動尾巴,有點兒膽怯又有點兒放肆地湊上前來,先是用身體輕輕磨蹭阿燦霞的身體,繼而伸出舌頭要來舔理阿燦霞的體毛。不要打擾我!阿燦霞狠狠瞪了泥雪滾一眼。泥雪滾似乎有所覺悟,知趣地退後一步。但僅僅安靜了鞏分鍾,阿燦霞剛閉上眼睛,泥雪滾又黏黏糊糊地貼到阿燦霞身上來。阿燦霞再次狠狠瞪眼,但效果甚微。阿燦霞生氣地將泥雪滾撞開,抽身想走,咱惹不起還躲不起嗎?它剛想舉步離去,突然,泥雪滾的尾巴像旗杆似的陡地豎了起來,兩隻眼睛睜得溜圓,抬起兩隻前爪,蠻橫地跨到它的背上,還張開豹嘴叼咬住它的後頸皮。沒想到一向低眉順眼的泥雪滾還有這等膽魄,真應了那句色膽包天的俗話。阿燦霞氣不打一處來,一個鯉魚打挺躥到空中,粗魯地將泥雪滾從自己身上甩下去,還順勢在泥雪滾背上踹了一腳,將泥雪滾踹出幾米遠:我阿燦霞是那種可以讓你任意擺布的雌雪豹嗎?請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臉,看清楚自己是什麽東西,你有什麽資格對我動粗呀!


    泥雪滾好像聾了一樣,翻爬起來,抖抖粘在身上的草葉土屑,又像個瘋子一樣舉起兩隻前爪想踩到它背上來。是可忍,孰不可忍。阿燦霞怒吼一聲撲上去,將泥雪滾撲翻在地,在它肩胛上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咬下半嘴豹毛,那是在嚴厲警告對方:請你放尊重些,你用和平方式得不到的東西,靠使用武力也同樣得不到!


    泥雪滾跳閃開去,腦袋低垂,神情萎靡,就像一棵被霜打蔫的草,兩隻豹眼蓄滿傷心的淚,一聲接一聲發出委屈的嗚咽。


    阿燦霞突然又有了幾分歉意和自責。按正常邏輯,一隻成年雄雪豹和一隻成年雌雪豹同居一個巢穴,到了發情期,自然而然就會萌生出特殊感情,進而締結一段美滿或不美滿的姻緣。它與泥雪滾同居一穴已兩年多了,在這個浪漫多情的季節,對泥雪滾來說,和朝夕相處的雌雪豹隻有夫妻之名,沒有夫妻之實,確實也是很殘酷的。動物的生存意義,就是在有限的生命時晦內,盡可能多地繁衍後代,複製自己的基因。這個意義上說,泥雪滾急切地希望獲得交配權並無什麽不妥。


    它不得不承認,泥雪滾是有理由感到委屈的。兩年多前,泥雪滾放下雄性的自尊被它招贅入婿,與它阿燦霞締結秦晉之好。它無法否認,自己與泥雪滾之間是簽有一份關於撫養幼豹及承認其候補夫婿地位的契約的,這份契約雖然沒有寫在紙上,卻鐫刻在彼此的心裏。要是在此期間泥雪滾犯有什麽過錯,或者有過偷奸耍滑不負責任等不良記錄,那它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對泥雪滾關閉愛的心扉。但兩年多來,泥雪滾竭盡所能忠實地履行責任和義務,協助它把三隻幼豹養大成材,實在找不出什麽過錯,而它卻粗暴地剝奪了泥雪滾由候補夫婿轉為正式夫婿的權利。這讓它有點兒於心不忍。


    憑良心說,阿燦霞也曾想克服心理障礙,放低身姿對泥雪滾敞開愛的心扉。它勸戒自己,就當這是命運強加在自己頭上的一場苦役,是必須履行的一種義務,是必須吞咽的一苦果。它甚至這樣想:可以用幻想代替現實,想象泥雪滾是一個英俊瀟灑的白馬王子,是一隻呼嘯山林出類拔萃的雄雪豹,拜倒在它的石榴裙下,向它求愛……可是,當泥雪滾真的黏黏糊糊貼到它身上來時,它卻一心隻想躲得遠一點兒。


    一般來講,在動物界,隻有兩種感情能讓雌性心甘情願地拋出愛的紅繡球,一種是崇拜和仰慕,雄性魁梧強悍的身軀、出類拔萃的覓食技能和生存本領,會讓雌性產生崇拜和仰慕之情,而這種崇拜和仰慕是極容易轉化為愛情的;一種是喜歡和感興趣,對方或奶油或英俊,反正模樣討人喜歡,善解風情善於賣乖討巧,能逗雌性開心,這種喜歡和感興趣也極容易轉化為愛情。


    泥雪滾身材瘦弱,狩獵技藝平平,隻有神經病雌雪豹才會對它產生崇拜和仰慕;泥雪滾形象醜陋,模樣猥瑣,很難想象有誰會喜歡它或對它感興趣。特別是被狼獾咬傷後,泥雪滾的形象更是慘不忍睹,身上添了好幾處傷疤,豹毛脫落,活像患有疥瘡的癩皮豹;尤其是被狼獾咬傷的左耳朵,大半隻耳廓被撕裂,卻又沒幹枯脫落,垂掛在眼瞼間,走起路來晃晃蕩蕩的,顯得更加怪異和恐怖。麵對這樣一隻低能的醜八怪公雪豹,你叫它怎麽愛得起來喲。


    阿燦霞明白,自己即使對泥雪滾抱有好感,那也純粹是感恩之情,而絕非愛情。


    恩情不等於愛情,報恩不等於獻身。


    可是,麵對泥雪滾乞求的眼神,它好像又沒有充足的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予以拒絕。


    泥雪滾還在一聲接一聲地委屈嚎叫,阿燦霞歎息著走過去,用下巴在泥雪滾額頭上輕輕摩挲了幾下,這是一種安慰,也是一種告白:哦,你不要太急嘛,你的傷剛剛養好,需要養精蓄銳,別折騰壞了身體;等到漫山遍野的杜鵑花盛開了,我們再結為夫妻;別傷心了,別委屈了,請放心,我會實踐自己的承諾,為你生下一窩小寶寶的。


    泥雪滾停止了嚎叫,眼睛裏又燃起希望之光。


    阿燦霞知道,要想不讓泥雪滾受委屈,那就得讓自己受委屈,要想不讓自己受委屈,那就要讓泥雪滾受委屈,它不知道的是,究竟是該讓自己受委屈,還是該讓泥雪滾受委屈。


    它心裏矛盾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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