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拖拉機噴吐著濃濃黑煙開進樹林,幾個強壯的漢子將木籠抬上車廂。拖拉機在崎嶇的山道上艱難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後,在山外一個村寨裏停了下來,幾個人將阿燦霞連同木籠抬進一個四合院裏。


    很多人圍著木籠指指點點看稀罕,幾條狗也在木籠前耀武揚威地吠叫。阿燦霞明白,自己落到獵人手裏絕對不會有什麽好結果,或者被無情宰殺,剝皮剔骨,豹皮被做成人類禦寒的裘皮大衣,豹肉被做成人類果腹的美味佳肴,豹骨被做成人類強身的滋補藥酒;或者被送到動物園去,就像判無期徒刑一樣,一輩子被囚禁在鐵絲籠裏,供人類參觀取樂。它日夜思念三隻幼豹,總幻想著有朝一日能與心肝寶貝重新團聚,但它很快發現,想要從木籠脫逃的可能性幾乎是零。再用詐死的辦法騙開木門,那是癡心妄想,人類不可能第二次犯同樣的錯誤;加上有了上次的教訓,獵人變得格外謹慎,在本來已經很牢固的木籠上又捆綁了三圈粗鐵絲,別說雪豹了,就是大象也休想衝破;還在木門上加了大鐵鎖,投食都是從兩根木樁間的縫隙裏塞進來,從不輕易打開木門。阿燦霞看清了一個殘酷的現實,自己想要與三隻幼豹團聚的夢想已經徹徹底底破滅了。既然脫逃無望,苟活下去又有什麽意義呢?它決定用絕食來抗議獵人的暴行,表明自己永不屈服的心誌。


    阿燦霞連續兩天拒絕進食。塞進木籠來的豬排和牛肉,全都腐爛變質了,散發出陣陣惡臭,引來無數綠頭蒼蠅在木籠內外嚶嚶嗡嗡飛舞。


    “雪豹耐餓,三五天不吃也餓不死。它是在做秀。”青春痘用不屑的眼神打量阿燦霞,滿不在乎地說,“等它餓極了,看它吃不吃。沒聽說過守著食物卻把自己餓死的豹子。”


    “說不定又是一種騙術,想用這個辦法逃走哩。”黑頭帕獵人說,“這是隻特別狡猾的雪豹,我們要小心提防。”


    “他媽的,還跟老子玩絕食把戲。想做餓死鬼,好啊,我成全你。”戴氈帽獵人發狠地說,不再往木籠裏投食。


    木籠裏沒了腐爛的肉食,綠頭蒼蠅都飛走了,倒也清靜。阿燦霞靜靜臥在木籠裏,偶爾喝幾口清水,耐心等待死神來臨。


    又過了兩天,戴氈帽獵人割了一長條新鮮牛肉,來到木籠前,訕笑著說:“餓壞了吧,嘿嘿,我知道,你現在恨不得咬下自己的爪子啃幾口。嘖嘖,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諒你也不會是個例外。”說著,他爬上木籠,將長條牛肉從兩根木樁間的縫隙裏塞下來,懸吊在阿燦霞麵前。鮮紅的牛肉在阿燦霞鼻吻前晃動,散發出甜美的氣息,撩撥得它的胃囊一陣陣痙攣。它已經四天沒有進食了,早已餓得肚皮貼到脊梁骨,突然間鮮美的食物送到嘴邊,忍不住淌下了口水。


    “吃吧,吃吧,別不好意思啦。”在一旁看熱鬧的的青春痘調侃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現在有肉現在飽,這沒什麽可害羞的啦。”


    阿燦霞用舌尖舔舔嘴唇,把洶湧而出的口水咽進肚去。它已決心絕食,決不會為區區一條牛肉而動搖。意誌能戰勝饑餓感。它把臉扭向一邊去。


    “雪豹也有自尊心哩,我看,它是不好意思當著我們的麵吃東西。隻要我們一離開,它就會撲過來搶著吃的。”黑頭帕自作聰明地說。


    戴氈帽用麻繩將牛肉吊在木籠頂端的木樁上,幾位獵人曖昧地笑著,從木籠旁退了下去。


    雖然討厭的獵人離開了,但阿燦霞仍不去碰那條牛肉。不自由,毋寧死。它不願做永遠關在籠子裏的囚徒,無法回到它日思夜想的三隻幼豹身邊,那滋味比死難受多了。它挪動位置,臥到木籠另一端的角落裏,遠離食物的誘惑。


    翌日晨,幾位獵人來到木籠邊一看,那條牛肉還原封不動地懸吊著,經過一天一夜的晾曬,牛肉表麵已由鮮紅變成紫紅,叮滿了綠頭蒼蠅。


    戴氈帽勃然大怒,到屋裏取出一杆烏黑鋥亮的獵槍,把長長的槍管伸進木籠,對準阿燦霞的耳根,跺腳大罵:“發豬瘟的,你以為你絕食我們就奈何不了你嗎?我一槍送你上西天,你死了也是個餓死鬼!”


    阿燦霞望著黑洞洞的槍口,既不躲閃,也沒露出任何恐懼的表情。它既然下決心以死抗爭,那就讓死亡來得痛快些、幹脆些好了。關在木籠裏飽受精神折磨,那是生不如死。


    “別開槍!”黑頭帕將戴氈帽手中的獵槍奪了下來,“金翔貿易公司再過五天就要來驗貨拉貨了,你把它一槍打死了,解氣倒是解氣,可我們怎麽向金翔貿易公司交代呀?”


    “它已經五天沒吃東西了,等不到金翔貿易公司來它就會餓死的。”戴氈帽說,“餓死的雪豹會掉毛,現在剝皮,這張豹皮還可以賣一萬元,要是等它餓死了再剝皮,頂多就值三千塊了。”


    “可我們跟金翔貿易公司說好了呀,一隻活雪豹他們出價十萬,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把它打死了,這不是在跟錢慪氣嗎?”青春痘說,“我們應該再想想辦法,引誘它放棄絕食。”


    三個獵人在木籠邊苦思冥想。


    “有了,”黑頭帕眉飛色舞地叫起來,“我們弄隻活羊羔來,我就不信吊不起它進食的胃口。”


    不一會兒,木門開啟一條縫,一隻羊羔被強行塞了進來。


    阿燦霞一眼掃去,這是一隻約兩月大的羊羔,渾身雪白,長著一雙琥珀色的秀麗的羊眼,還在哺乳期,身上散發出一股羊奶特有的芳香。小羊羔剛被塞進木籠時,由於籠內籠外的光線差異,一時不明自發生了什麽事,瞪起稚嫩的眼睛,懵然無知地四下打量。當羊眼落到阿燦霞身上時,出於一種本能的恐懼,小羊羔咩地發出一聲驚叫,急忙奔到木籠邊,試圖從兩根木樁間的縫隙裏鑽出去。木樁間的縫隙很窄,羊羔的腦袋和脖子伸出去了,身體卻被卡在籠子裏,它拚命踢蹬羊腿,淒涼地咩咩叫著,竭力想把自己的身體也擠出去,卻始終無法如願。它隻好將腦袋和脖子縮回來,急急忙忙地跑到另兩根木樁間拚命往外鑽。它在木籠裏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哀咩,不停地試探尋找可以逃生的縫隙。


    阿燦霞倏地站了起來,收腹聳背,磨牙礪爪,做出一副撲咬狀


    對阿燦霞來說,這完全是一種本能的反應。雪豹這樣的食肉猛獸,生來就帶有嗜血的衝動。見到活的獵物,豹眼就會興奮得發光,有一種抑製不住地想要撲上去撕咬的衝動;獵物越是害怕得發抖,越是淒慘哀叫,越是拚命奔逃,它想要撲捉噬咬的衝動就越強烈。倘若塞進木籠裏的是隻死羊,阿燦霞是不會有撲殺欲望的。但此時此刻,小羊羔恐懼的眼神、顫抖的哀咩、無助的表情和慌亂奔逃的腳步,強烈撥動了阿燦霞追逐與殺戮的心弦,刺激了它食肉猛獸的神經,就像一柄魔扇,刹那間扇旺了它茹毛飲血的欲火。一瞬間,它忘了自己是在絕食,哦,獵物就在眼前,它不能錯過這個獵殺機會。那是它最愛吃的羊,是在雪豹食譜中位列首席的肥嫩的小羊羔啊。它根本來不及思索自己的行為是否妥當,隻覺得一股熱血湧上腦門,隻受一個念頭支配,那就是迅猛撲上去,咬斷小羊羔的喉管!


    狹窄的木籠裏,阿燦霞根本不用費什麽力氣,甚至無須跳躍,走過去豹爪一揮就把小羊羔打翻在地,然後跨上一步,身體像罩子一樣罩在小羊羔身上,尖利的豹牙向脆弱的喉管咬下去……


    “嘻嘻,狗改不了吃屎,豹改不了殺生,什麽絕食,分明就是在做秀啊。”青春痘高興地說c


    “哈哈,咬吧,咬吧,你愛吃羊羔明兒再給你弄一隻來,你的命金貴,值十萬哪,可以買一千隻羊羔啦。”黑頭帕笑咪眯地說。


    阿燦霞已經叼住了小羊羔的脖子,隻消再用點兒力,活蹦亂跳的小羊羔就變成一堆任豹宰割的羊肉了。在這節骨眼上,獵人的說笑聲鑽進了它的耳朵,它雖然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但從獵人譏誚的眼神、不屑的表情和輕佻的笑聲中已猜出他們說笑的大致內容。突然間,它混沌的腦袋清醒過來,理智開始占據上風。毫無疑問,塞進來一隻小羊羔,就是要瓦解它與命運抗爭的意誌,挫敗它絕食到底的決心。從這個意義上說,這隻小羊羔是引誘它上鉤的毒餌。這麽一想,食肉獸殺戮的本能受到抑製,理性得到恢複。它鬆開嘴,回到木籠底端重新躺臥下來。豹口餘生的小羊羔瞪著驚駭而又疑惑的眼睛,咩咩叫著,又開始在木籠裏東奔西跑找尋可以逃出豹籠的縫隙。眼不見為淨,耳不聽心不煩,阿燦霞索性將腦袋埋進臂彎,抵禦誘惑。


    三位獵人沒辦法,隻得將木門重開一條縫,把羊羔牽出豹籠。


    “這是隻魔鬼投胎的雪豹。”戴氈帽咬牙切齒地說。


    ‘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麽頑固的雪豹。”黑頭帕無奈地搖著頭。


    “我看,我們還是請戈樂農大伯來想想辦法吧,他是老獵人,和野獸打了一輩子交道,或許能想出個好辦法來。”青春痘提議道。


    阿燦霞當然不曉得,他們所說的那位戈樂農大伯,就是曾經用狗尾巴草在它鼻孔裏搔癢的榆樹皮老獵人。


    日出日落,又一天過去了。阿燦霞已整整六天沒有進食本來豐腴的身體變得消瘦,麵容憔悴,神情恍惚,饑餓感早已麻木,生命之火正在慢慢熄滅。就在這時,那夥獵人又來到木籠旁。讓阿燦霞微微感覺驚訝的是,前幾天都是戴氈帽、黑頭帕和青春痘三個獵人在折騰它,今天又多了一個獵人,它認出來了,就是那個曾經用狗尾巴草捅它鼻孔的榆樹皮。它領教過他的厲害,這回又見到他,不由陡然提高了警覺。它不清楚這位榆樹皮會想出什麽新的陰招來對付它,可它想,自己已經抱有死的決心,無論榆樹皮想出什麽新花招,它也不用害怕的。他們在木籠頂端懸吊新鮮牛肉,又塞進一隻活蹦亂跳的小羊羔都沒能讓它就範,它覺得他們已經黔驢技窮,不可能再想出什麽更有效的辦法來逼它進食了。既然橫豎是死,不管他們扔進什麽食物來,它不吃就是了,他們還能把它怎麽樣?莫非要扳開它的嘴硬往它肚子裏塞食物?那就來試試好了,它會毫不猶豫地一口咬斷他們的手指!豹牙可不是吃素的,它諒他們也沒膽量來扳它的嘴。


    榆樹皮站在木籠前端詳阿燦霞,數分鍾後,與另三位獵人耳語了幾句。戴氈帽連連點頭,跑出四合院去。過了一會兒,戴氈帽抱來了一隻小羊羔。小羊羔渾身雪白,長著一雙琥珀色的秀麗的羊眼,不就是昨天塞進木籠裏的那隻還在吃奶的羊羔嗎?青春痘跳上木籠,將木門開啟一條縫。阿燦霞鄙夷地打了個響鼻,它還以為榆樹皮會有什麽毒辣的新招,結果弄了半天,還是要塞進一隻活羊羔來。昨天它已經受了考驗,今天就更不會輕易上當了。盡管把羊羔塞進來好了,不管羊羔怎麽咩叫怎麽奔跑,它會一概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連站也不會站起來的。來吧,結果隻能是昨天的翻版。


    奇怪的是,幾位獵手並未立刻將小羊羔塞進木籠裏,而是四個人一起動手——青春痘捏住小羊羔的嘴巴,戴氈帽和黑頭帕抓住四條羊腿,榆樹皮從腰間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麻利地在羊羔四隻腳腕各劃了一圈,又在羊羔肚皮上劃了一刀,然後像脫衣服一樣動作嫻熟地將整張羊皮給剝了下來。然後,四個人將小羊羔從籠門的縫隙裏強行塞了進來。


    小羊羔剛才被捏住了嘴巴和四肢,無法叫喚和動彈,塞進木籠後,羊嘴和羊腿都自由了,刹那間爆發出一陣慘烈的咩叫,因為劇痛難忍,它狂顛亂跳,木籠裏散發出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和羊膻味。霎時間,阿燦霞壓抑了好幾天的野性被徹底激活了,豹眼閃閃發亮,熱血直衝腦門,饑餓感猛烈爆發,絕食的念頭土崩瓦解,心底湧動起強烈的殺戮衝動。這種撲殺衝動,屬於食肉猛獸一種與生俱來的原始本能,完全不受理智支配。阿燦霞縱身起跳,撲到小羊羔身上,它已絕食六天,早已餓得饑腸轆轆,連撕帶咬很快將羊羔吞進肚去,隻剩下根森森白骨。肚子似乎還沒有完全填飽,它貪婪的眼光在木籠外的四位獵人身上掃視,嘴裏發出急切的嚎叫,意思很明白,是在對他們說:我還想吃,請再扔隻羊羔進來!


    四位獵手樂嗬嗬地站在木籠旁,笑得很開心、很得意、很自豪。


    在獵人的笑聲中,阿燦霞迷亂的心智逐漸清醒過來。它明白,自己再次中了獵人的圈套,它絕食的企圖可悲地終結了,它不自由毋寧死的意誌被獵人的詭計擊破了。從此以後,隻能屈尊做一隻籠中豹,就像人類豢養的家禽家畜一樣,接受人類的嗟來之食,供人類役使或取樂,聽憑命運的擺布,毫無自尊地苟活下去。它很羞愧,但後悔也晚了。


    人類真的是所有動物中最狡猾的一種,它阿燦霞再聰明也是鬥不過獵人的。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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