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很多哺乳類動物都喜歡跑到臭水塘飲鹽堿水,這是補充體內鹽分的最佳季節。對食肉猛獸來說,也是捕捉獵物的好機會。


    阿燦霞昨天狩獵不太順利,辛苦了一天仍一無所獲。今天一大早,它就跟泥雪滾一起,帶著三隻幼豹前往臭水塘覓食。運氣不錯,還沒走到臭水塘就聞到一股羊膻味。阿燦霞將三隻幼豹安頓在一棵兩圍粗的香樟樹下,便與泥雪滾一起從左右兩側向氣味源包抄過去。按照貓科動物的狩獵習慣,阿燦霞和泥雪滾躡手躡腳、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目標逼近。


    漸漸的,透過衰草和灌木,阿燦霞隱約看見前麵小樹叢裏有一隻小羊的身影。奇怪的是,這隻出生最多一個月的羊羔卻沒有母羊陪伴,孤零零地待在荒野。阿燦霞比泥雪滾先到獵物身邊。出於獵手的謹慎,它用眼睛和鼻子四麵觀察,沒發現任何可疑的跡象和值得警覺的陌生氣味。晶瑩剔透的露珠靜靜躺臥在碧綠的葉子上,沒有任何人腳獸足踐踏過的痕跡。它輕輕走攏去,走到離羊羔隻有兩三米遠的地方,羊眼和豹眼四目相對,阿燦霞試探性地朝羊羔輕吼一聲,羊羔立刻渾身觳觫,淚眼汪汪。羊落豹口,這是正常反應,但讓它頗感意外的是,羊羔隻是發出淒厲的哀咩,卻並沒有逃跑。再細看羊羔站立的位置,四麵都是碗口粗的木樁,把羊羔團團圍住了。其實,這是一隻很大的木籠子,羊羔就蜷縮在籠子底端。雖然阿燦霞是隻聰慧的雪豹,但腦子裏也沒有“ 籠子”的概念,父豹母豹也從沒給它傳授過這方麵的經驗,因此對人類製造的“籠子”一無所知。它隻覺得分外驚喜,哈,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白撿一隻鮮活的羊羔,太棒了!木樁排得很密,羊羔鑽不出來,成年雪豹當然更鑽不進去。阿燦霞用力扳動木樁,想弄開一個口子好把羊羔取出來,可木樁很結實,根本扳不動。它繞著籠子找尋可以取到羊羔的進口。這也不費什麽工夫,轉了半個圈,便發現有一端無遮無攔,露出一個足夠成年雪豹自由出入的大口子。這時,羊羔驚恐萬狀地想躥逃,可羊腿似乎被什麽東西絆住了,無法活動,隻是在原地拚命蹦撻。待宰的羔羊那無助、絕望、淒涼的眼神,最容易引發食肉獸的殺戮欲望;阿燦霞已經一整天沒吃到東西了,肚子正餓得咕咕叫,三隻幼豹也饑腸轆轆,眼巴巴地等著它去喂食,它根本沒想到會有什麽潛在的危險,興奮得豹眼放光,嗖地從敞開的口子躥了進去。它當然不知道,這敞開的口子其實是籠子的門。阿燦霞一個箭步就躥到木籠底端,狹小的木籠裏羊羔無處躲閃,阿燦霞極方便地攫抓住羊羔的脊背,張開血盆大口咬住羊羔的脖子,就想將已經到手的獵物拖拽出木籠去。就在這時,忽聽得身後哐啷一聲響,寂靜的山野中,這聲音特別刺耳,阿燦霞急忙扭頭去看,一扇用碗口粗的木樁做成的木門,從上麵訇然落下,封住了出口。木門砸地,爆起一團蘑菇狀塵埃。


    泥雪滾跟在阿燦霞身後,半個腦袋剛剛伸進木籠,算它幸運,算它命大,算它機靈,在沉重的木門砸下來的一瞬間,及時將腦袋縮了回去。


    一扇木門,像一道生死界線,將它們隔在兩個世界。


    阿燦霞這才明白自己中了人類的奸計。在這個地球上,隻有詭計多端的人類才想得出如此巧妙毒辣的捕捉方法。那隻看起來可憐巴巴的羊羔,原來是人類設置的誘餌,隻要拽動羊羔,便會觸動機關,沉重的木門隨即砸落。可惜現在醒悟,為時晚矣。


    阿燦霞撲到木門上,撕扯啃咬,泥雪滾也在木門的外側撲抓撞擊。遺憾的是,木門十分結實,撼山易,撼木門難。兩隻成年雪豹折騰了半天,爪也磨破了,牙也咬出了血,都無法將木門打開,一個在籠內一個在籠外,陀螺似的轉了無數圈,也沒有找到其他可以鑽出木籠的辦法。


    籠中獸,插翅難逃。


    日頭偏西,斜陽將地上的樹影漸漸拉長。阿燦霞氣喘籲籲,筋疲力盡,癱倒在木籠裏。突然,它想到了待在香樟樹下的三隻幼豹,急切地朝泥雪滾叫了幾聲,泥雪滾立即向香樟樹方向跑去。


    山野靜悄悄的,不時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突然,木籠裏響起輕微而又細弱的叫聲。阿燦霞扭頭望去,哦,那隻羊羔雖然被咬傷了脖子,卻還沒死,蜷縮在角落裏呻吟。阿燦霞氣不打一處來,都是這隻羊羔害得它身陷囹圄,千刀萬剮解它的心頭之恨。在它看來,這隻羊羔做人類的誘餌,就是人類的幫凶、爪牙,與人類同樣可惡。這當然很不公平,羊羔也是受害者啊,可阿燦霞是雪豹,雪豹是食肉獸,食肉獸都是蠻不講理的,它才不管羊羔是不是受害者呢,它就是要把滿腔憤怒發泄到羊羔身上。它撲過去咬開羊羔的頸脈,啃食鮮嫩的羊肉,就是死也要做個飽死鬼。


    當然,阿燦霞最恨的是兩足行走的人類,如果有可能,它很樂意像對付羊羔一樣來對付人類。可惜,它做不到這一點。在人類麵前,任何野生動物都是弱者。麵對在地球稱王稱霸的人類,野生動物唯一的應對策略就是惹不起躲得起。可悲的是,很多時候想躲也躲不掉啊。


    阿燦霞把半隻羊羔吞進肚去時,泥雪滾已將三隻幼豹從香樟樹下帶了過來。隔著木籠,母子相見,猶如探監,令豹晞噓。三隻幼豹當然希望將媽媽從木籠裏拯救出來,它們用稚嫩的爪和牙,發瘋般地撕抓啃咬木籠,結果當然也是徒勞無功。阿燦霞在木籠裏將剩下的半隻羊羔咬碎了,從木樁間的縫隙塞出來,喂給三隻幼豹。作為母豹,這或許是它最後一次與心肝寶貝共進晚餐了。它心如刀絞,卻又無可奈何。大小五隻雪豹把整隻羊羔吞食幹淨,天漸漸黑了,因為不甘心就這樣束手就擒,它們又拚命撕抓木樁,企圖把阿燦霞從木籠裏解救出來,結果當然是白費了力氣。


    這是一個無眠的長夜,籠裏籠外一片悲憤,三隻幼豹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隔著籠子朝阿燦霞發出揪心的哀嚎,阿燦霞從兩根木樁間的縫隙裏伸出一隻前爪,觸摸三隻幼豹的額頭,表達對心肝寶貝的眷戀與摯愛。


    寶石藍的夜空中,明月高照。月亮慢慢落下,啟明星升起來了。天邊泛起一抹水紅,太陽像隻燃燒的大火球,輕輕跳躍著,從風雪埡口那道彎彎的弧線背後升起來了。


    淒涼的長夜終於過去,生離死別的白天來臨了。


    火紅的太陽剛剛爬上日曲卡山峰,遠處便依稀傳來狗的吠叫聲。狗吠聲越來越近,還夾雜著人的說話聲。這一帶荒無人煙,隻有貪婪的狩獵者才會光顧此地。從狗吠聲的方位判斷,這夥獵人和獵狗正沿著小路往木籠方向走來。毫無疑問,他們是來查看這個設置了誘餌並安裝了機關的木籠是否捕捉到了獵物。


    危險正一步步逼近。


    泥雪滾全身豹毛恣張,藏在樹叢後麵,齜牙咧嘴作出撲咬狀;三隻幼豹也依樣畫葫蘆在木籠旁埋伏起來,擺出與獵人獵狗誓死抗爭到底的架勢。


    “轟隆,嗚呼——轟隆,嗚呼——”阿燦霞拚命用腦殼撞擊木籠,喉嚨深處發出嚴厲而急切的低吼。


    ——你們發神經了呀,跟獵人獵狗鬥,那是蚍蜉撼大樹、雞蛋碰石頭,別說幼豹還小,即使是四隻成年雪豹,也絕非一夥獵人的對手!獵人手裏有會噴火會閃電的獵槍,有比任何獸牙都鋒利的弩箭和長刀,還有忠心耿耿的獵狗,別說區區幾隻雪豹了,就是龐大的狼群,一旦與獵人發生衝突,也絕對是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歐嗚,我不準你們白白送死,快離開這裏!


    泥雪滾回頭望望籠子裏的曬燦霞,狠狠甩了一下尾巴,固執地擺出撲擊姿勢,那是用形體語言告訴阿燦霞:我決不會拋下你不管的,我們是一家子,要死就死在一起!


    ——歐!歐!你混蛋,你愚蠢透頂,你縣個超級白癡!阿燦霞壓低聲音吼叫。要不是害怕被漸漸逼近的獵人和獵狗聽見,它真想扯開嗓子朝泥雪滾大聲咆哮。你想找死我沒意見,可你要我的三個心肝寶貝陪你一起死,在我眼裏,你就是獵人的幫凶,我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你!


    泥雪滾硬得像棍子似的豹尾軟綿綿地耷落下來,它無奈地抖了抖腦殼,放棄了襲擊獵人的可笑企圖,將三隻幼豹招攏到身邊,想帶它們離開木籠。


    訣別的時刻到了,但三隻幼豹出於對阿燦霞的依戀,黏在木籠邊遲遲不願離去。狗吠聲越來越近了,隔著臭水塘,樹枝搖曳,人影晃動。去,快走!阿燦霞心急如焚,朝三個小家夥臉上呼呼噴氣,一個勁催促它們快走。小家夥對迫在眉睫的危險半懂不懂,仍舍不得離開。花老三是隻雌豹,出生時間最晚,最依戀阿燦霞,不但舍不得離去,還將小臉擠在兩根木樁間試圖強行鑽進木籠來。唉,不懂事的小笨蛋,鑽進木籠就等於鑽進牢籠啊。突然,臭水塘對岸的幾條獵狗狺狺狂吠起來,緊接著又傳來撲通撲通水花四濺和嘩啦嘩啦踩水的聲響。雖然有樹木遮擋看不清人與狗的確切動靜,但從聲音可以判斷,獵狗一定是聞到了可疑氣味或聽到了可疑聲音,神經變得高度興奮,一條接一條跳進臭水塘,泅水往木籠這兒來呢。


    已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刻,不懂事的花老三還黏在木籠邊不肯離去,可惱可惡可憐可恨!阿燦霞伸出豹爪,朝夾在兩根木樁間的花老三重重摑了一掌。當然,它早已將尖利的指爪縮回爪鞘裏,用柔軟的爪掌朝小家夥擊打,盡管如此,小家夥也被打得往後仰倒,發出委屈的嗚咽聲。這一招果然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白老大和銀老二害怕地朝後退縮,退到神惡煞狀,喉嚨深處發出一串刻毒的詛咒:三個討厭的小家夥聽好了,誰再敢靠近木籠,我就把誰的臉抓得皮開肉綻,讓它變成個破相的醜八怪!滾,快給我滾開,滾得越遠越好!它的嚇唬起了作用,三隻幼豹委屈地呦呦哀嚎著,跟著泥雪滾連滾帶爬地鑽進茂密的樹林。


    望著三個心肝寶貝漸漸遠去的身影,阿燦霞長長地鬆了口氣。現在,它沒了後顧之憂,可以專心對付獵人和獵狗了。


    狗吠聲愈發響亮,獵狗似乎已近在咫尺了。自己即將成為獵人和獵狗的囊中之物,已是不可改變的事實。阿燦霞緊張思考著,該用哪種態度來麵對這些可惡的獵人和獵狗?它不是乖巧聽話的貓,它不能聽憑命運擺布,它不能安安靜靜、不吵不閹地迎接獵人和獵狗的到來。它想,它應該在木籠裏暴跳如雷,大聲咆哮,充分展示雪域霸主的強者風采,讓獵人膽寒心驚,讓獵狗聞風喪膽。這樣做當然很爽,能盡情發泄鬱積在心裏的怒火,淋漓盡致地表達猛獸不妥協、不合作、不投降、寧死不屈的秉性,用野性高歌一曲生命的禮讚。但問題是,它是籠中獸,撲咬再凶猛,吼叫再響亮,也無法傷及獵人和獵狗的一根毫毛,除了得到一點兒的所謂猛獸尊嚴外,於事無補,根本改變不了被囚禁、做俘虜、任宰割的悲慘結局,反而會引起獵人的高度警覺,增強防範和戒備,使它逃跑的可能性大幅縮小。這種得不償失的事,它當然不應該做。


    它無論采用何種態度來麵對即將出現的獵人和獵狗,最終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伺機逃跑。


    它是母親,它太想回到三隻幼豹身邊去了。


    也許,它可以想個辦法來迷惑獵人和獵狗,創造逃出木籠的機會。哦,有了,它何不用裝死的辦法來迷惑獵人和獵狗呢?


    它曾經用裝死的辦法擒獲過一隻雪狐。那是七八個月前的事,那時泥雪滾還未成為幼豹的後爸,它獨自帶著三隻還在吃奶的豹崽,日子過得十分艱難,吃了上頓愁下頓。那次它兩天沒抓到獵物,肚皮餓得貼到脊梁骨,恨不得咬下自己的尾巴來充饑。在山野轉了半天,還是一無所獲,正發愁呢,突然看見一隻雪狐順著雪坡蹦蹦跳跳地跑過來。雪狐肉有股難聞的騷臭味,遠不如羚羊肉好吃,假如眼前有羚羊可捉,它是不會去打雪狐的主意的。但此刻,它的肚子實在餓極了,饑不擇食,雪狐肉也就成了珍饈佳肴。但捕捉雪狐談何容易,雪狐奔跑速度不亞於雪豹,耐力卻比雪豹強得多,善於長途疾奔;而雪豹爆發力強,善於短跑而不善於長跑,如果正常追捕的話,雪豹十有八九會無功而返。更讓雪豹鬱悶的是,雪狐是一種高智商動物,靈巧善謀、機警聰明,熟悉附近的地縫洞穴,可能它吭哧吭哧追半天,眼瞅著快要抓住了,狐狸卻突然一甩尾巴,吱溜鑽進一個深不可測的地洞,雪豹的希望就頓時化為泡影。


    也說不清是什麽給了阿燦霞靈感,它突然就想到用詐死的辦法來對付慢慢朝這兒走來的雪狐。趁雪狐還沒發現它,它趕緊在雪地上打了個滾,然後仰躺在地上,四條豹腿僵直地伸向天空。天空陰沉沉的,雪花淒迷飄落。不一會兒,雪狐來到阿燦霞身邊。


    這是一隻年輕的雌狐,肚子癟癟的正處於饑餓狀態,當然對白撿的美餐垂涎三尺。但雪狐畢竟是雪狐,天性多疑,它在離阿燦霞三四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瞪起一雙寫滿問號的媚眼,仔細打量這具雪豹“僵屍”。阿燦霞凝神屏息,一動不動,完全像具已經死透的屍體。過了幾分鍾,雪狐突然驚嚎一聲,拔腿倉皇逃竄。雪狐慌亂的表情和驚訝的叫聲表明,它已經發現阿燦霞詐死了。阿燦霞頓時對自己的表演很是失望,不就是演一具屍體嘛,沒想到自己演技這麽差,這麽快就讓雪狐給識破了。既然計謀流產,再繼續演下去也是白搭,阿燦霞準備“醒”過來算了。可它轉念一想,自己並沒露出什麽破綻,雪狐再聰明也不是神仙,怎麽可能一下就識破它的計謀呢?這會不會是雪狐的試探策略呢?它決定沉住氣等一等再說。山野寂靜,空穀鳥鳴,雪狐似乎已逃得無影無蹤。過了十多分鍾,阿燦霞靈敏的耳朵捕捉到沙沙沙的輕微的腳步聲,哈,是雪狐踅回來了,它判斷得沒錯,雪狐驚叫逃竄是一種試探策略。它增強了捕捉雪狐的信心。


    雪狐回到離阿燦霞三四米遠的地方,仍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看起來已變成僵屍的雪豹,以阿燦霞為圓心,慢吞吞地繞著圈子。雪花紛飛,很快,阿燦霞身上蓋起厚厚一層積雪,從外麵看起來就像一座雪墳。長時間一動不動擺出一種姿勢,它累極了,四肢僵硬,渾身冰涼,實在快受不了了。可狡猾的雪狐還是沒打消顧慮和疑心,還在觀察和等待。真是的,“醒”過來算了,不跟這隻可惡的雪狐玩了,阿燦霞想。可是,隻要它一動彈,就意味著前功盡棄,雪狐就會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不僅一頓美餐泡湯了,對它的自信心也是沉重的打擊。它不能半途而廢,它必須咬牙堅持,接受命運的考驗。


    這真是一場耐心和意誌的較量,阿燦霞記不清自己裝屍體究竟裝了多長時間,好像長得沒有盡頭。天漸漸擦黑了,阿燦霞的身體都快凍僵了,意識也處於半模糊半清醒狀態,假如再這樣下去,很有可能弄假成真,變成一隻任雪狐宰割的冰凍豹。這隻殺千刀的雪狐,既不離去又不挨近,好像知道它在詐死,等著看它的笑話呢。它的耐心已到達極限,它不得不“醒”過來了,可悲就可悲,總比活活凍死要好啊。就在它想翻身爬起來時,突然,那隻雪狐小心翼翼地朝它走了過來。好啊,經過長時間反複考證,雪狐終於相信它阿燦霞是一堆沒有危險的可餐之肉了。它一陣興奮,麻木的身也奇跡般恢複了知覺。雪狐朝它的大腿咬來,它眯起眼睛瞅個正著,驟然翻身躍起,將雪狐摟在懷裏……


    成功的經驗值得重複,詐死的伎倆理應再試。想到這裏,阿燦霞迅速在木籠裏側躺下來,木然不動,為了增強效果,它張嘴齜牙,做出一副臨死前的猙獰恐怖狀。


    阿燦霞剛擺好詐死姿態,兩白兩黑四條獵狗已經趕到,撲在木籠上,氣勢洶洶地狂叫亂吠。阿燦霞才不在乎這些獵狗的恫嚇呢,繼續它的“裝死”表演。你們盡管吠叫,我隻當是免費聽一場狗的大合唱,即使你們叫啞了嗓子,我也不會動彈的。


    過了一陣,四個荷槍實彈的獵人也氣喘籲籲地趕到了。一個戴氈帽的獵人朝木籠瞅了一眼,興奮地大聲叫了起來: “快來看哪,多漂亮的雪豹,我們要發財啦!”一個纏黑頭帕的獵人扒在木籠上仔細觀察了一陣,不無惋惜地說:“可惜,這隻雪豹已經餓死了。”“那就趕快拖出來剝豹皮呀,冬季雪豹皮也蠻值錢的。”另一個滿臉青春痘的年輕獵手著急地說,“不趕快剝皮,時間長了,皮肉腐爛,就賣不出好價錢了啊。”戴氈帽的獵人跳到木籠頂,和纏黑頭帕的獵人一起動手去開木門。阿燦霞暗自高興,哈,沒想到兩足行走的人比雪狐笨多了,這麽好騙。它是頭朝木籠門躺在地上的,隻要木門開啟,它就會詐屍般地跳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躥出籠去,在獵人驚愕的目光和獵狗驚悸的嚎叫中逃之夭夭。它很快就能和三個小寶貝團聚了,對此它充滿信心。


    嘎咚,頭頂傳來撬動木門的聲響。纏黑頭帕的獵人叫青春痘獵手來幫忙,兩人用力往上抬木門,沉重的木門吱扭吱扭發出扣人心弦的聲響,慢慢往上開啟了一條縫。那縫隙逐漸擴大,10厘米、15厘米、30厘米……阿燦霞心花怒放,暗中憋足了勁,隻要木門再抬高15厘米,它就能壓低身體躥出去——它打獵時經常以匍匐的姿勢悄悄靠近獵物,壓低身體躥行是它的拿手好戲。木門咯吱咯吱叫著一點兒一點兒往上開啟,眼瞅著就要達到阿燦霞所期待的高度了,就在這節骨眼上,一位臉上長滿榆樹皮皺紋的老獵人突然揮了一下手喝道:“停!”正在開啟的木門戛然而止。戴氈帽、黑頭帕和青春痘齊刷刷地向榆樹皮投去征詢的目光。


    榆樹皮是這夥獵人的頭兒,在當地叫獵王,很有威信。 “我們是五天前安置的木籠,用一隻羊羔做誘餌,現在羊羔已經不見了,隻剩一地羊毛和幾根羊骨,看來是被這隻雪豹吞吃了。”榆樹皮皺著眉頭說道,“你們想想,它吞下一隻羊羔,頂多也就三五天時間,哪有這麽容易就餓死的呀。雪豹機靈得很,我們可要小心,別中了它裝死的圈套。”榆樹皮話音剛落,訇的一聲,已開啟三四十厘米的木門又砸落下來。阿燦霞恨得牙癢癢爪癢癢,要是它現在沒被困在木籠裏,它真想撲到榆樹皮身上,豹嘴對人嘴給他一個熱烈而血腥的吻——咬爛你的臭嘴,看你還敢胡說八道!遺憾的是,它身陷圖圄,無法做到這一點。它唯一能做的就是裝死到底,耐心等待,伺機而動。


    四個獵人都扒在木籠上,從前後左右四個方向認真觀察。


    阿燦霞凝神屏息,紋絲不動,把“裝死”表演進行到底。


    “我看不像是裝死,它半天都沒動一動,人也不可能有這麽好的表演功夫啊。”青春痘說。


    “我來試試它是真死還是假死。”戴氈帽說著從地上撿起一根兩米來長的棍子,用匕首將棍子一頭削成尖矛狀,隔著木籠用棍矛猛戳阿燦霞的肚皮。雖說是木頭做的矛,卻也挺鋒利。噗,噗噗,肚皮連續被戳了幾下,伴著皮肉被割裂的聲響,阿燦霞感覺到難以忍受的疼痛。好痛啊,就像大黃蜂在叮蟄,四肢忍不住想踢蹬。它咬緊牙關一動不動,它明白,自己隻要稍一動彈,立馬就會露餡,再也休想騙開木門,這輩子恐怕再也見不到三隻可愛的幼豹了。為了能與自己的心肝寶貝重逢,別說拿木棍戳它肚皮,就是用尖刀剜它胸膛,它也不會動一下的。


    並非隻有人類才有所謂的堅強意誌和鋼鐵意誌,在特定情景下,動物的意誌不輸給人類。


    “死啦,死透啦,死絕啦。”戴氈帽用木棍連戳了五六下,很肯定地說。


    榆樹皮眉宇間仍有深深的疑慮。


    “我讓狗試一試,狗的鼻子靈、耳朵尖、眼睛毒,這家夥要是真的在裝死,是瞞不過狗的。”黑頭帕說著,朝獵狗吹了聲口哨。


    四條獵狗圍著木籠大呼小叫,賣力地替主人試探阿燦霞是否在詐死。阿燦霞一動不動。這時,一條瘦黑狗突然看見阿燦霞長長的豹尾——尾尖離木籠邊緣隻有一米之遙。或許是想賣弄自己的機靈,或許是想創造一個別出心裁的試探辦法,瘦黑狗把爪子從兩根木樁間伸進去,想撈阿燦霞的尾巴。它幾乎把半張臉都擠進木籠來了,髒兮兮的狗爪竭力前伸,竟然觸碰到了阿燦霞的尾尖。阿燦霞明白自己犯了個小小的錯誤,在側躺裝死時,它應該將長長的豹尾壓在自己身體底下的。可惜它太大意了,尾巴自然耷落在身後,給了瘦黑狗可乘之機。瘦黑狗撐開尖尖的指爪,勾住阿燦霞的尾尖往木籠外拖拽。這個時候,阿燦霞隻要輕輕收縮臀部肌肉,就能輕鬆而迅速地將尾巴從狗爪下掙脫出來。可它知道,四個獵人八隻眼睛都在盯著它看,隻要它的尾巴稍一動彈,哪怕僅僅像蚯蚓似的蠕動一下,他們就會立刻看穿它的詐死伎倆。它隻能像具真正的屍體一樣,聽憑肮髒的狗爪虐待自己的尾巴。


    不幸中的萬幸,豹尾被拉直後,剛好就在木樁前,長度還不夠伸出木籠去。瘦黑狗拚命將尖尖的嘴吻伸進木籠來,狗牙剛好咬住尾尖上那撮墨菊似的豹毛。嗚嗚,瘦黑狗嘴裏發出勝利的歡呼,繼續用力往籠外拔。活拔豹毛,也算得上一種酷刑了。噝,尾尖上的豹毛被生生撕下來,疼得阿燦霞暗暗倒吸一口冷氣。瘦黑狗滿嘴豹毛,汪汪汪興奮得狂吠亂叫。哼,要是它能騙開木門躥出木籠,一定要咬斷瘦黑狗的脖子,把這活拔豹毛的壞家夥帶回千年老杉樹,讓三隻幼豹嚐嚐狗肉的滋味!阿燦霞發狠地想。可事情還沒了結呢,也不知是尾骨本來就有伸縮功能,還是其他什麽原因,豹尾被拔掉一撮黑毛後,竟然如橡皮筋一樣被拉長了一點兒。雖然隻是一點點,最多也不會超過半厘米,卻讓整根豹尾達到了一個讓瘦黑狗癲狂、讓阿燦霞心寒的長度——尾尖剛好能被狗牙叼住。這比活拔豹毛厲害多了,瘦黑狗像參加拔河比賽似的緊緊咬住尾骨,用力往木籠外拔。一陣鑽心錐骨的疼痛從尾尖傳到阿燦霞的每一根神經,更可怕的是,豹尾繃得像弓弦一樣緊,令它產生了一種難以忍受的想要排泄的感覺。它竭力忍住,可直腸裏的屎卻想噴薄而出。它當然不能排泄,沒有哪具屍體會拉屎的。這真是一種新式刑罰,阿燦霞難受得想用頭撞木籠,沒想到裝死還這麽難啊。


    也許是想咬下一截豹尾到主人麵前邀功請賞,也許是想在同伴麵前炫耀自己出類拔萃的本領,瘦黑狗突然用力在阿燦霞尾尖啃咬起來。哢哢哢,身後傳來被狗牙噬咬的聲響。火燒火燎般的劇痛瞬間襲來,阿燦霞幾乎咬碎了自己的舌頭,才勉強將痛苦的呻吟咽進肚去。為了能回到三隻幼豹的身邊,它豁出去了,犧牲一小截尾尖也在所不惜。


    阿燦霞尾骨快要斷裂了,疼痛似乎都變得有點兒麻木。


    黑頭帕獵人朝瘦黑狗大喝一聲,朝另三位獵人解釋道, “斷尾豹皮賣不出好價錢。這麽折騰,就算是人在裝死,也一定被折騰得露出馬腳了。這隻雪豹應該是真死了,不會有問題的。”


    瘦黑狗還不願放棄叼咬豹尾這個千載難逢的表現機會,竟然還在阿燦霞尾尖狠命啃咬。黑頭帕飛起一腳踢在狗屁股上,瘦黑狗哀嚎一聲,不得不鬆開狗嘴夾著尾巴逃跑了。


    劇烈的疼痛頓時消失,阿燦霞一陣輕鬆。


    “行啦,趕快打開木門把它拖出來剝豹皮吧。”青春痘說,接著就跳到木籠頂動手開啟木籠。


    阿燦霞心頭一陣狂喜,它經受住了嚴峻的考驗,它用堅強的意誌戰勝了狡詐的獵人和邪惡的獵狗。是母愛給了它無窮的力量。它很快就能從木籠逃脫出來,它就要成功了。


    木門咯吱咯吱又開啟了一條縫。榆樹皮默不作聲,多疑的眼神緊緊盯著木籠,隨後搔搔腦殼,從地上揀了幾根一米來長的狗尾巴草,伸進木籠,用草尖在阿燦霞的眼睛、鼻翼、耳朵、嘴唇和胡須間逗弄搔撓。臉是雪豹整個身體中最敏感的部位,雖說隻是草葉在豹臉上遊走,阿燦霞卻感覺有千百隻螞蟻在臉上爬,癢得難受。它沒想到詭計多端的老獵人會想出用撓癢的辦法來試探獵物是否詐死。這辦法看起來挺文明挺溫柔,其實卻比用木棍戳、放狗咬厲害多了,它癢得心裏直打哆嗦。木門啊。快點兒開開吧,它快堅持不住了。


    沉重的木門咯吱咯吱緩慢地開啟,差不多抬開30厘米高了。那幾根狗尾巴草仍在阿燦霞的鼻孔下撩撥逗弄。假如是根硬木棍,那就算捅得它鼻孔流血,它也能憑意誌忍住不動;但柔軟的草葉輕輕拂弄卻讓它無法忍受。癢比痛要難受多了。突然,有一根草尖鑽進它的鼻孔,慢撩輕撚,鼻黏膜受到強烈的刺激,從鼻孔一直癢到心裏。它突然有一種堅冰被烈日融化的感覺,特別想打噴嚏,霎時間,它的鼻翼猛烈抽搐,不以豹的意誌為轉移,吭哧,吭哧,打了兩個響亮的噴嚏。詐死的計謀在最後一分鍾可悲地流產了。前功盡棄,功虧一簣。不是它無能,是人類太狡猾了。它打完噴嚏後立即彈跳起來,向已開啟30厘米的木門撲出,爭取最後一點兒躥出去的希望。可獵人的反應比它還快,轟隆一聲,木門搶在它前頭砸了下來。通往自由的門關閉了。


    獵狗們圍著木籠齜牙咧嘴狂吠起來。


    “嘖嘖,好狡猾的雪豹,差點兒上它的當!”青春痘慚愧地說。


    “再狡猾的野獸也鬥不過好獵手。”黑頭帕佩服地朝榆樹皮伸出大拇指。


    阿燦霞悲憤地長嚎起來,它失去了自由,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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